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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長篇小說』孽海冤家(第十六章)

作品名稱: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發(fā)布時間:2011-12-15 15:30:11      字數(shù):8033

  葉根回家第三天,在小妹麗菁陪同下來到WH軍區(qū)大院,門口聚集了許多青年人,大半數(shù)都佩帶著和麗菁同樣的袖章——“鋼二司”。他們吵吵嚷嚷要進里面去,被兩排荷槍的解放軍攔阻。只聽見一位軍官大聲說話:
“不行!紅衛(wèi)兵小將們,我們現(xiàn)在專門解決文革中的冤假錯案,你們提的都是派性斗爭派性問題。馬上就要搞革命大聯(lián)合了,各派組織不要再互相爭斗了!”
此時,誰也沒料到一個女孩躦至門前,面頰通紅,神情堅決,對那軍官說道:
“我們就是為冤假錯案來的,讓我們進去!”
還沒等軍官回答,她猛一轉(zhuǎn)身,指著葉根向人群呼喊:
“二司的戰(zhàn)友們,看!他是我大哥,一位山區(qū)教師。文革一開始就被老保關(guān)進了私設的集中營,受盡了打擊和迫害!前兩天還被押赴刑場準備槍斃,多虧了一位復員軍人救他,才留下這條命逃出虎口,連夜步行六七十里趕上火車回到這里。大家說,他該不該平反?”
頓時人群吼起來,口號聲、叫罵聲、詛咒聲連成一片。人們涌向兄妹跟前,同情、安慰、鼓勵、支持。那軍官要大家安靜,原地立著問葉根:
“他們?yōu)槭裁搓P(guān)你?你犯了什么錯誤?”
葉根答:“我什么錯誤都沒犯!只因為57年被劃過右派,61年第一批就摘了帽子……”
麗菁搶著說:“他們叫他什么摘帽右派,還說永遠都是右派,子子孫孫都是右派!”
“混帳!”一位二司小將大聲駁斥:“右派就是一頂帽子,帽子沒有了,還哪來的右派!”
一位佩戴“紅八月”袖章并架著眼鏡的人,看來像個大學生,忿忿地說:
“劃右本身就是個嚴重的政治錯誤,還搞什么摘帽右派,這簡直是對人無休止的迫害!”
義憤填膺的抗議聲此起彼落,這些聲音葉根在T城是聽不到的,那兒沒這等水平。
“說摘了右派帽子的人還是右派,就跟說叛黨分子還是黨員一樣,一樣的反動邏輯!”
“周總理早就說過,不要再糾纏57年的事了,不要再搞右派了!怎么還那樣?”
“那地方就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黑窩子!私設集中營,竟把教師綁赴刑場槍斃,真他媽的翻了天了!”
“讓老師進去!”
“快讓受迫害的老師進去!”
解放軍官見群情激憤,同情地對葉根兄妹點點頭,把他倆帶過門衛(wèi),用手指指一個方向,葉根和麗菁便朝大院里面去了。
軍區(qū)大院有棟樓專用于群眾上訪,每個房門口都有“接待室”字樣。葉根和麗菁隨便進了一間屋,里面有一排桌子和兩排坐椅,每張桌前都有上訪者在和接待人員談話。兄妹倆坐了不到三分鐘就被人叫了過去。
“你們有什么事?”
“我想請軍區(qū)調(diào)查澄清一樁案子。”葉根說著遞上了申述材料——“毛主席是有生命的東西”和“天地黑”。
接待員毫無表情地看材料,其速度之快使葉根想起了“一目十行”??赐曛笏麑θ~根說:
“這是典型的黑材料!”聲音里多少有了點動感,“全國各地都有,你是要求平反對嗎?”說著把材料放進抽屜。
“就是這個意思。”
“沒問題?!彼f得很干脆,“我們發(fā)函到你所在地的人武部,要他們?yōu)槟闫椒?。還有別的要求嗎?”
“沒別的要求。”
“要人武部的同志保護我大哥,他是逃出來的,差點被打死!”
接待員似笑非笑地看了這個鋼二司一眼,又問葉根:
“你們那兒武斗很厲害?”
“是的,公路汽車已經(jīng)斷了,武斗還可能升級?!?br /> “是嗎?那你就暫時不要回去,等武斗平息了再說,你的問題我們會盡快處理的?!?
葉根說:“現(xiàn)在郵車都不通了,你們怎么發(fā)函去那兒?”
“我們有軍車呀!”
“你們會專門為我哥哥的事開車去那兒?”
“二司小將你放心!”接待員笑道:“我們一定會去的,也不專為某一個人的事。”
“口說無憑?!?br /> “那你還想怎樣?”接待員感覺這小姑娘有點倔,依然笑著。
“你給我們一張字條,作個證明?!?br /> 接待員注視了這兄妹倆約有一分鐘,然后從抽屜里把葉根交的申訴材料拿出來,用筆在上面寫了個眉批:推翻文革工作組羅織的罪名,立即為該同志平反。并重重地蓋了軍區(qū)大印。
他把蓋了章的材料遞到葉根手中,對麗菁問道:“這該滿意了吧?”
麗菁高興地把材料搶過來看了又看,又問:“你不需要它嗎?”
“用不著?!苯哟龁T翻開他的筆記本,迅速而簡要地作了記錄。
葉根和麗菁對接待員表示了深深的感謝,心情非常舒暢。尤其是葉根,不僅慶幸自己逃出了魔窟,回到了平安溫馨的家,又和親愛的父母弟妹團聚在一起,還如此順利地祛除了那個久久盤結(jié)的心病——工作組炮制的黑材料。簡直就象無痛手術(shù)從體內(nèi)割掉了一塊大毒瘤。
 
三弟東東接到家里電話就立刻趕回來了,他得知大哥不僅魔窟脫險還受到軍區(qū)援助,就別提多高興了。
“告訴你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彼麑θ~根說,“后天全W市的造反派集體橫渡長江,參加人數(shù)很多,規(guī)??涨埃庵ё蠼夥跑娋陀兴那濉N乙褕罅嗣€經(jīng)過了隊列訓練?!?br /> “這是一次水上游行示威,那天W市人民都會去江邊助興的。”麗菁說,“大哥你
也去看看熱鬧?!?br /> 葉根十分激動,對弟妹說:“我當然要去,但不光是看熱鬧。我也想?yún)⒓訖M渡!”
東東說,“你沒參加造反派呀!橫渡時都須戴袖章的,而且都事先編了隊的?!?br /> 葉根犯難,覺得這個心愿無法實現(xiàn)。
麗菁看出大哥神情有那么一點沮喪,便問他:“你真的想?yún)⒓佣山??不是說著玩的?”
葉根苦笑著點點頭。
“那好辦!”她有了主意?!按龝何液腿缛フ摇凹t八月”,它的總部就在這里,我們介紹你加入這個組織。”
“這樣行嗎?”葉根有些疑惑。
文文插嘴:“怎么不行?參加造反派又不是入黨!只要觀點一致就行。”
東東接著說:“小妹這個辦法好!憑你受迫害和反抗的經(jīng)歷,任何造反派都會歡迎的。加入了“紅八月”他們馬上會發(fā)袖章給你,你就可加入“紅八月”隊列橫渡!”
“可是我沒參加編隊呀。”
“那沒什么問題,你就老實說,剛從外地趕回來的,沒趕上?!丙愝颊f,“你只要戴了袖章隨便插在哪個隊里都行,造反派好說話?!?br /> 文文說,“人家看你這樣子也不會懷疑你是老保。”
“我這樣子怎么了?”
“你兩只眼睛就是兩個字——造反?!?br /> “走!事不宜遲?!?br /> 小妹拉著大哥和三哥立馬去了“紅八月”總部,那兒很有幾個人認識她。她簡單介紹了大哥的經(jīng)歷,說明了來意,一個鮮艷的“紅八月”袖章就戴上了葉根手臂。總部的人告訴他,后天早晨五點鐘直接去長江大橋碼頭集合,找到“紅八月”隊伍排在后面就行。末了,向他問道:
“葉老師,游泳沒問題吧?長江很寬,水流也急?!?br /> 東東搶著回答:“一點問題沒有!我大哥至少能在水里呆五個小時?!?br /> “那,太棒了!記?。汉筇煸绯课妩c鐘江邊見!”

“你在干什么?”母親見葉根正把一個“紅八月”袖章縫在一條游泳褲上。
“后天我要參加造反派橫渡長江?!?br /> 母親不免吃驚,“你瘋了?剛回來不好好調(diào)養(yǎng)又去干冒險的事,不要命了?”
“媽媽,我不會有事的?!?br /> “不行!就在家歇著。你莫總讓我擔心好不好?”
“這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父親說,“他在T城壓抑了那么久,讓他釋放一下也好?!?br /> “你不阻止還幫他說話?”母親有點生氣,“根子向來火點低,總是多災多難!想釋放干什么不好,非要到長江里去湊熱鬧?那是好玩的地方嗎?”
“根子運氣不佳不假,但他也總能逢兇化吉!沒事的,就讓他去吧。不然以后他會遺憾?!?br /> “媽媽!”葉根走近母親,挨在她身邊坐下?!澳判摹O胂氚?,那么多混帳東西都沒能整死我,槍口底下我都活過來了,會把自己這條寶貴的命送給長江?我的水性您又不是不知道,擔心什么?再說,長江不會淹沒我這號人,它只會托起您的兒子。您兒子我將來還要干番事業(yè)呀!”
這幾句話居然把母親逗笑了,她拍了一下葉根腦袋?!澳阊剑媸莻€人物!”
文文修正:“是自己把自己當人物?!?br /> 東東說:“其實媽媽一點都不用擔心害怕,從起點長江大橋碼頭到終點濱江公園,沿著這條路線江心停泊了兩艘大輪船,船上有專門的救生員。誰若感覺不行了,只需招招手就會被接上船的。要再不放心還可帶救生圈游泳?!?br /> “好了,求菩薩保佑你們兩兄弟吧!”母親不再攔阻了,“到岸后就快回家?!?br /> 說到此處,還有個小小故事,對于葉根從小之大膽,也可窺見一斑。那時他十七歲,每逢暑假看見湖大的學生去湘江擊水,就羨慕得要死。而當陽光下明晃晃的水波淹過腳背時他都會頭暈目眩,于是下決心學游泳。
他也沒找人教,對著書本自己在家中練習。其步驟是:
一 俯在床上模仿自由泳、蛙泳、側(cè)泳那些動作。
二 打一盆水,深吸一口氣,把頭浸在盆里,直到憋不住了才把頭抬出來。
三 如此一遍一遍地吸氣換氣,逐漸延長水里憋氣的時間,然后實地演習。
他的實地演習非常危險,在一個雨后放晴的下午,獨自跑到湘江邊,雙手抓住岸邊的野草根,把頭埋在水里,兩只腳便在江里做上下?lián)浯虻膭幼鳌?br /> 當時周圍沒有旁人,他一遍復一遍地按自己的方法練習。練得興起,得意忘形,不料將草根拔起,整個身體離了岸,被水沖走了。
也真是菩薩保佑!他的命大,江水把他沖到了不遠處一個淺灘上。
待他回過神來,發(fā)覺自己竟安詳?shù)靥稍陉柟庀拢覜]有嗆水。雖說一場有驚無險,還是坐在沙灘上撲撲地心跳了好一陣子。
回到家后,葉根除了告訴二弟文文之外,沒和其他人談及這次經(jīng)歷,否則他的游泳計劃就夭折了。
接著他便到湖大游泳池去進一步自學:雙臂前伸,雙腿繃直,把氣吸足后整個身子沉進水里。居然驚喜地發(fā)覺:即使一動不動身體也會懸在水中,沉不下去!于是雙腳便亂撲亂打,橫向從一邊往另一邊游動,不過三五次,就能埋頭一口氣游到池邊。
如此日復一日地練習,逐漸加上手的劃水動作,又學會了抬頭換氣呼吸,一個星期后,他就能在泳池直向來回暢游了。半個月后便隨大學生們?nèi)M渡湘江,不過并非全程,只是從岸邊游到橘子洲頭。
葉根這樣學會游泳后,想教文文,文文從小體弱,不敢下水。他便用同樣的方法訓練東東。東東當時只有十歲,但身體結(jié)實,在大哥的陪練過程中進步也堪稱神速。當某一天兩兄弟在游泳池完成了幾個來回數(shù)百米之后,葉根對東東說:
“你想不想橫渡湘江?”
“湘江好寬吶!”
“不是很寬,從我們這邊游過去,到橘子洲最多也不過千把公尺。你再練時每天增加些長度,一個月后我?guī)闳ピ鯓樱俊?br /> 東東雖不如他二哥文文才思敏捷,但學什么都很認真,效果扎實。他和大哥每天午睡后便躍進湘江,從岸邊往中間游,開始游一段較短的距離,然后再折回岸邊。隨著距離與日俱增,感覺異常興奮昂揚。
葉根還把自己應急的土法子傳授給他,萬一腳抽筋了,就直躺在水里,用手去揉捏腳趾,結(jié)果倒也奏效。
“只要下水前充分做好準備活動,就不會有什么危險的?!贝蟾缈偸沁@樣鼓勵小弟。
大約又過了半個月,東東便能游至江心再從容不迫地折回來。葉根大喜過望,激動地對他說:
“成功了!你成功了!游到江心不等于游到了對岸嗎?明后天我就帶你橫渡湘江!”
“還只游了一半?yún)?!?br /> “你的算術(shù)是怎么學的?”
“哦!明白了。但是到了對岸我游不回來了,就沒力氣了。”
“這好辦,”大哥詭秘地笑道:“我們坐船回來。”
果然,葉根次日陪東東再游練了一回江心打轉(zhuǎn)之后,第三天兄弟倆就和大學生們一道橫渡了。那些大學生每天看見這個十歲的的小孩在湘江浪濤里騰挪俯仰,早就欽佩不已,今天聽說他要橫渡至彼岸,都豎起拇指睜大眼睛。
“你莫怕,一點都不用擔心。我就在你身邊,前后左右保護。”下水時葉根對東東說,“要是你覺得累了,或是不行了,就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會帶你平安到達目的地?!?br /> 東東對大哥有絕對的信心,這種用手搭肩的游法也曾練過許多次,他沒什么可怕的。于是兄弟倆同時向湘江撲去了,東東鼓足了勁,游得很快。
葉根在身旁與他平行,連聲說:
“慢一點,慢一點,不要急。留著力氣慢慢游,我們一定能勝利!”
十分順利地,兩兄弟游到了江心。葉根問道:
“怎么樣?是轉(zhuǎn)回去還是繼續(xù)向前?”
“都一樣?!睎|東說,“你不是會算嗎?好馬不吃回頭草!”
不少大學生都跟在這兄弟倆周圍,時不時叫聲好樣的!加油!真是英雄出少年!
終于到達了彼岸,東東快活極了,緊緊抱住葉根。倒是十七歲的大哥覺得累了,因為他時刻擔心著,時而游在弟弟這邊,又時而繞到那邊,前后左右轉(zhuǎn)圓圈。
湖大的學生紛紛過來和小東東握手,以示祝賀。并和兄弟倆聊天,與他們交朋友。休息了兩個多小時,葉根牽著東東上了渡船,迎著晚風和夕陽,豪情滿懷地回家向爹媽報喜,少不了遭母親一頓狠克。
此后,兩兄弟不僅成了江河湖海里的??停€特別喜歡迎風搏浪。尤其是葉根,游曳在風口浪尖上的感覺簡直如騰云駕霧,他愛冒險的性格大概就是那時形成的。

清晨四五點鐘的江邊,雖然是夏天,因為有不大不小的風還是涼颼颼的。各造反派渡江隊伍都在沿江大道上席地而坐,等候下水指令。東東頭天晚上就與鋼工總隊伍集結(jié)了,沒回家來。文文寧愿睡懶覺,不想趕一大早的熱鬧。麗菁陪大哥來到碼頭,找到了“紅八月”,在后面占了個位置。沿著下水的大橋碼頭,早已聚集了成排成堆前來觀看橫渡的市民。
“大哥,自文革武斗以來,今天可說盛況空前!”
“是嗎?這的確是造反派的盛典?!?br /> “葉老師!”突然有人在叫他,很是奇怪。
沒料到竟是幾個T城一中的學生,他們一見葉根的模樣就明白了。上身赤膊,下面只穿了一條游泳褲,腳踏一雙人字型拖鞋。
“你們怎么會在這兒?”
“肖亮不是被T城糾察隊槍傷了嗎?我們是護送他來W市醫(yī)治的?!?br /> “哦,”葉根記起來了,就在他被押往東門港三天前,一中高三的學生,紅司的司令肖亮,在與?;逝晌涠窌r被對方盒子槍擊中了腿部?!靶ち连F(xiàn)在情況如何?”
“子彈已取出,醫(yī)生說腿總算保住了?!?br /> “我們幾個在醫(yī)院照看他,今天特地到江邊來觀禮,沒料到會遇見葉老師!”
“聽說我們撤到骷髏山后您被糾察隊押去東門港槍斃,是怎么又逃出來了?”
“It’s a long story.”葉根笑道,“我的命賤,不容易死的。”
“我大哥是個傳奇人物!”麗菁驕傲地說。
學生注視著葉根游泳褲上的“紅八月”和他妹妹衣袖上的“鋼二司”,既羨慕又欽佩。
“葉老師,您真了不起!不僅加入了響當當?shù)脑旆磁?,今天還要橫渡長江,我們T城也就您一個。”
“你們也可參加橫渡呀?!?br /> “不行,沒這種本事。您是我們紅司的代表!”
說話間,前面的哨音響了。葉根脫下拖鞋交給小妹,準備行動。學生們一齊向他豎大拇指,并說:“千萬注意安全啊!”
葉根下水時感覺所謂的隊列已開始散亂,同時發(fā)覺有不少未佩帶任何袖章的不知來歷的人也跳入水中,無人干涉。原來并非東東說的那么嚴格,什么造反派不造反派,誰都可以游泳。
但他仍以自己身上有“紅八月”的袖章而感到自豪,畢竟正式加入了這個與“鋼二司”齊名的造反派組織,(只不過規(guī)模沒“鋼二司”大)不是冒牌貨,起碼此刻不是“摘帽右派”或“牛鬼蛇神”。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間;葉根之意不在江,在于造反巡禮。大江大浪里擊水于他已非新鮮玩意,使他激動的是當前自己獲得的身份證。他加入了一個心馳神往的革命組織,并首次參與了它的一次盛大活動,當時的感覺除了他本人,除了與他有共同經(jīng)歷的人,是很難體驗的。他可以為自己的組織赴湯蹈火。

正當葉根沉浸在江水里,沉浸在思緒中,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觸到他的腳踝。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下,??!一雙兇神惡煞的眼睛正盯著他。憑著本能他產(chǎn)生了不祥的預感,于是加力前沖,欲擺脫那邪毒的目光。
遲了!他的小腿已被一雙有力的手拽住,眼前一片渾濁,身子往深水里下沉……
向來條件反射迅速的葉根,盡管此刻不知拽他者何人,也不明何故何因,卻清醒地意識到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開始了。他憤怒地扭轉(zhuǎn)身軀,朦朧中用雙手使勁地掐住了那人的頸項,緊接著抽出一只腳來兇猛地朝其下身蹬去。
讀者知道,葉根學游泳時首先練的就是扎猛子——水中閉氣的功夫,所以他能在水下沉著地回擊兇手。
于是,那家伙抱住葉根的手松脫了。呼吸阻斷,身子象個吊頸鬼在水中晃來晃去。
于是,那家伙遭受著葉根一記又一記重創(chuàng),軟癱了全身,不見了蹤影。
我的天,真是好險!

解脫了纏繞的葉根急速轉(zhuǎn)彎,以垂直江水平行大橋的角度奮力劃行了三十多米,回頭確認再無人跟蹤或靠近身旁時,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容地徐緩地繼續(xù)前行。
母親的勸阻多么正確!這次橫渡長江確實危險。然而父親的預言何其睿智!他葉根真的再次化險為夷絕處逢生。他非但沒產(chǎn)生后怕,倒認為不虛此行——又一次戰(zhàn)勝厄運的歡樂!
回首望見江邊有人呼救,有人招手,而江心好幾處是數(shù)人擁著一個救生圈,停泊在航道上的救護大艇還不斷扔下救生圈來,伸出長竿,看來遭遇險情的人不獨他一個。
由于清晨水涼,剛才與歹徒搏斗又用力過猛,他一條腿的腳趾抽筋了。葉根并不驚慌,比起此前的生死之戰(zhàn)這算不了什么。他翻身仰臥在水面上,感覺長江的浮力很大,便一腳蹬水,以背部蠕動保持平衡,輕輕用手揉捏抽筋的腳趾,沒過多久便復原了。
其實當時葉根已距大艇很近,他可以招手求援,可以上船歇息。但他壓根兒就沒這些念頭,遇到困難就言敗,那還算什么造反派?
大自然與人是多么不相同??!葉根想道。比如這長江,它能托起你也能淹沒你,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但它和你是平等的,且有規(guī)律可循,不存在陰謀暗算。然而社會人卻不相同,他們要害你而你竟無法預知,惡勢力又是那么強大,你自身的力量何能與其抗衡?
比如剛從水庫調(diào)到一中,勤勤懇懇地工作,沒犯任何錯誤,文革工作組就把你鐵定為批斗對象,只因為你曾經(jīng)被劃過右派。即便你摘了帽子,誰料依舊被人視為“摘帽右派”,永世不得翻身!人在社會中完全不能主宰自我,雖然有時意外脫險,比如那次押往T城東門港,但若非外力偶然因素后果就不堪設想。那不是靠自身力量獲救的,自身的微弱怎能與惡勢力對等?
又比如剛才水中的一場搏斗,盡管可以說是自己解救了自己,但也存在偶然因素。與你敵對的幸好是一個人,如果對方是群體你也莫望能安然勝出。在社會迫害中有多少時候與場合是一對一呢?何況迫害與陷害是你能預知的麼?你怎么能測知其規(guī)律?它有規(guī)律嗎?
葉根在江中遨游,在江中冥想,全身心地擁抱著長江,深情地感受著大自然。在大自然懷里他是多么愜意,多么安祥,多么歡暢。暫時遠離了曠日持久的批判斗爭,遠離了身心交瘁的監(jiān)獄勞役,遠離了難卜未來的驚恐。他此刻是個絕對自由的生靈,在大自然天地中可憑自己的力量掌握自身的命運。
繞過了兩艘大救生艇后,他很快卷入了漢水急流,水溫驟然變冷,流速也加快了幾倍,從后面推動著整個身軀飛猛前行,除控制方向之外,他不需要其他動作也不能有其他動作,一轉(zhuǎn)眼間便被急流帶到了游程目的地——濱江公園。
他抓住了鐵索,讓等候在那里的人接上了岸,然后無比自豪地受領了頒發(fā)給他的一枚“造反派橫渡長江紀念章”。
接待者告訴他:“這里的卡車都是為渡江造反派準備的,你上任何一輛都行。送你們回原來的地方?!?br /> 葉根興奮地緊握他的手后,便爬上一輛將要開動的卡車。車上的人都和他熱情招呼,游泳褲上也都印有各種標記——“鋼二司”、“鋼工總”、“紅八月”、“新華工”“三司革聯(lián)”……
沿途車友們神情激憤地交談著渡江的事,說下水碼頭的欄桿被“紅色鐵旅”故意擠垮了,不少人撞死在江里,特別是充當儀仗隊的人首當其沖。葉根半信半疑地聽著大家的談論,
一心記住母親的囑咐,趕快回家,以免老人家擔心掛念。
母親如釋重負地等回了兒子,不久東東也安全到家了。左鄰右舍都過來道賀,說葉家兩兄弟福大命大,未遭“紅色鐵旅”毒手,現(xiàn)在渡江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還有很多家的子弟沒有下落。又傳長江下游正在打撈尸體,目前撈起的就有兩百多具。這消息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當時傳遍了整個江城,爾后卻未見媒體有過明確的報道,既沒認同也沒反駁。
“紅色鐵旅”是W市最大的?;式M織,他們隊伍龐大,裝備齊全,武斗時無論前沖后退都服從統(tǒng)一指揮,很象正規(guī)軍的做派。江城百姓都親眼目睹過“紅色鐵旅”的暴行:他們頭戴鋼盔面罩,手持長矛大刀,在街上肆意屠殺革命群眾,遍地鮮血。
葉根不敢把自己橫渡時的遭遇告訴母親,那會增添母親對他未來的精神負擔,他除了提醒東東之外沒向其他家人透露。
“大哥,你下水后怎么有一陣不見了?”麗菁問道。
“潛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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