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打胎的條件

　　李妮兒把爺爺家的那扇朱紅色的鐵院門擂得戰(zhàn)鼓一樣地響。爺爺李少云推開家門，一腳跨出門檻，不高興地問：誰了這是。右手上搭著毛巾，臉上熱氣騰騰的，隨時要抽身回屋再去洗臉的樣子。
　　李妮兒擂得更兇了。
　　李少云就一步跨出門來，站定了，挺直了腰，揚聲道：到底是誰？！
　　李妮兒就擂就叫：開門！啰嗦什么！
　　李少云就像正趾高氣昂的太監(jiān)聽見了皇帝的吆喝那樣，毛毛地低了頭，疾走到院門前，把手里的毛巾往肩頭一搭，撥開從里面插著的門閂，拉開了一扇院門，李妮兒一把推開了另一扇院門，撞在門垛上哐啷啷地暈頭轉(zhuǎn)向的抖著，李妮兒的人早一頭沖進院子，向家門疾走。李少云愣一愣，一把把毛巾從肩頭揪在手里攥著，急忙屁顛屁顛地跟著往家走。
　　李妮兒一進家，就直奔自己在爺爺家的臥室，推門進去，隨手啪一聲關(guān)上了，差點把緊隨其后的李少云的鼻尖給撞著了。李少云怔了怔，兩手抓著毛巾扶著門，這才問出第一句話來：妮兒，怎么了？就聽見妮兒在屋里啜泣起來。李少云更慌了，右手丟開毛巾敲著門叫：妮兒，開門。你怎么了？……
　　妮兒的奶奶李素珍慌慌張張地從廚房里蹣跚過來，腦袋瑟瑟地抖動著，一頭剪短的白發(fā)，也隨著腦袋瑟瑟地抖動著，一路嚷著：怎么了？怎么了？這一大早的。
　　李少云不耐煩地沖老伴兒一擺左手，毛巾像鞭子一樣一甩：快快，去找鑰匙來。
　　李素珍因為步子剎的急，身子向前晃了晃，手忙腳亂地穩(wěn)住了，就笨拙慌張地車轉(zhuǎn)身子，去了他們的臥室，一會兒，拿著一串鑰匙，跌跌撞撞地走來了，在妮兒的臥室門前站住了，手打著顫開始找鑰匙。李少云不耐煩地把毛巾往肩頭一搭，一把奪過去：手遲腳慢的，急死人了！
　　李素珍來氣了：咦！我還沒躺在床上呢，你就嫌棄開了？我伺候了你一輩子，就換來這么個結(jié)果？
　　李少云顧不上和她吵，找一把，試一把，試第三把時，門開了，急忙推門進去，掛在門上的鑰匙串，把門敲的咣當咣當?shù)捻?。就見李妮兒面朝下，腳沖著門，躺在床上，雙手拽著枕頭的兩頭，壓在后腦勺上啜泣著，身子劇烈地抖動著。
　　李素珍也進來了。老兩口一左一右站在李妮兒身邊，都伸出一只手，分別搖著李妮兒的兩條豐滿的小腿肚，同時問：妮兒，怎么了？誰欺負你了？你給爺爺（奶奶）說，爺爺（奶奶）找他算賬去。
　　李妮兒怒叫一聲：是我媽！
　　老兩口一下怔住了。片刻，李少云問：你媽因為什么欺負你？總是你又淘氣了。
　　李妮兒委屈地一扭身子：我又不是小孩子，還淘氣。
　　李素珍趕緊說：好好，妮兒莫哭，我這就給你媽打電話，質(zhì)問她一頓。就出了門打電話去了。
　　李少云的右手一拉毛巾，左手就接住了從肩頭滑落的毛巾的另一頭，幾乎無意識地把毛巾往右手的食指上繞繞停停，苦口婆心道：妮兒，別生氣嘛，當媽的不要說罵你兩句了，就是打你兩下也沒什么的。俗話說，父打子不羞，官罵民不惱嘛。像你爺爺我，三四十歲了，你曾爺爺說罵我就罵我，我從來不生氣，因為我知道他是為我好的。你媽也是為你好的。
　　李妮兒：別翻這些老黃歷了，老黃歷沒有一頁是尊重人的人格的，老是怎么馴化人，怎么奴役人，怎么讓人聽話的。我不聽。
　　李少云被嗆的一噎一噎的：嗨！你這孩子。就是趕新潮，你媽罵你兩句，你也不該氣成這樣呀。
　　這時，李素珍踉踉蹌蹌地進來了：電話沒人接。妮兒，你媽怎么你了？奶奶知道了才好去找她理論呀。
　　李少云瞪她一眼：少添亂，當媽的就不能罵罵女兒了？
　　李妮兒氣得直扭身子：不是我不讓我媽罵，我還沒那么驕橫。只是她罵的太……難聽了！
　　老兩口又同時問：罵你什么了？
　　李妮兒羞的一扭身子：我……說不出口！
　　老兩口對視一眼，態(tài)度慎重起來。
　　李少云像握槍一樣雙手握緊了毛巾，立即氣壯起來：妮兒，爺爺奶奶給你做主，但你首先得給我們說清楚了你媽為什么要……這么罵你。
　　李妮兒：我說要打胎，她就……那么罵我！
　　老兩口的身子像電擊了一樣一振：什么什么？你……懷孕了？！
　　李妮兒猛地坐起來，鄙夷地乜視著爺爺奶奶：怎么，丟了你們的人了是吧？哼哼，還不是和我媽一樣，平時口口聲聲說我是自己的心尖兒肉，實際上都是賣嘴皮子的，你們的心尖兒肉是你們的面子！嘿嘿！我還來尋求你們的庇護呢！真是……。就要下床走人。老兩口子一左一右抓住他的兩只胳膊，摁她坐在床上。
　　李少云雙手抓著毛巾抖著，急慌慌地說：妮兒，你就是我們的心尖兒肉呀，只是……只是，這……。
　　李妮兒：這什么這，我不該，也不能懷孕嗎？
　　李少云左手丟開毛巾，右手一甩毛巾，急道：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是……是……你還是個孩子呢，怎么就……就……。
　　李妮兒：就什么就。過去十三四歲就當新娘子生孩子了，我就要滿二十了，咋就不能？
　　李少云雙手對著李妮兒舉著抖著，急著要代替嘴說話了似的：我是說……你還……你還沒嫁人呢，就……就……。從右手上垂下來的毛巾也跟著抖著。
　　李妮兒：嫁了人才能懷孕？什么年代了，還興這一套！
　　李素珍又氣又急，腦袋抖的更厲害了：這……這……這真是遺傳呀！
　　李妮兒譏笑道：奶奶，莫非，你也曾經(jīng)未婚先孕？
　　李素珍以手護臉：羞死我了！我們李家可沒這樣的基因。
　　李妮兒譏笑道：那就是我爺爺?shù)睦罴矣羞@樣的基因了”
　　李素珍：你爺爺家也是清清白白，規(guī)規(guī)矩矩的！是你姥姥家！你姥姥就是這樣的！
　　李妮兒怒道：你又要作踐我姥姥了！我不讓！你不親她，我還親呢！
　　李素珍氣的一拍大腿：這……這孩子！這……。
　　李少云急忙把老伴兒往屋外推：你少說兩句吧，走吧。
　　李妮兒又趕一句：我知道你恨我媽給你生了個孫女兒，我要是個孫子，就是闖塌了天，你也是樂呵呵的：瞧我這孫子，像個闖王！嘿嘿，你還會作踐我姥姥個沒完？
　　李素珍氣的眼一翻一翻，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濃痰，呼嚕呼嚕地說不出話來，被李少云推出了屋，一跺腳，回客廳去了。
　　李少云折回孫女的臥室，關(guān)好了門，坐在孫女的身邊，兩只手小心地各自纏繞著毛巾的兩頭，苦口婆心地說：妮兒，你已經(jīng)快二十了，不該耍孩子脾氣了，你該認真掂量這件事呀。
　　李妮兒：值得嗎？小事一樁。
　　李少云：在別處可能是小事一樁，在咱小風鎮(zhèn)可是天大的事呀！
　　李妮兒：天大？只不過是在你們這些封建遺老的眼里天大而已。
　　李少云雙手攥緊了毛巾一抻：妮兒，咱不抬杠。你說的對，這鎮(zhèn)上是封建，但你身在小風鎮(zhèn)，就得入鄉(xiāng)隨俗呀！你可能會說，我以后又不在小風鎮(zhèn)生活，可是，你的父母，你的爺爺奶奶卻到死也離不開小風鎮(zhèn)的，你這件事會讓他們今后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的。
　　李妮兒冷笑一聲：說來說去你們最愛的還是你們的面子呀！
　　李少云：妮兒，我們都親你勝過親自己的命，你要執(zhí)意生下孩子來，我們……支持你。雙手沮喪地落在大腿上。
　　李妮兒白了爺爺一眼：誰要生下來呢？
　　李少云的雙手一下子把毛巾抻直了：這就好，這就好。那咱們打胎去，但得去縣里或者市里的醫(yī)院去打，千萬別讓一個熟人知道了。對了，妮兒，這件事，你和誰說過？
　　李妮兒：就咱家里人知道。
　　李少云：這就好，這就好。爺爺，不！讓你媽馬上帶你去……市里打胎去。你媽一定是贊成的。只是一時被你氣昏了，才罵你的，你別放在心上，啊？
　　李妮兒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但我有一個條件。
　　李少云雙手攥緊了毛巾：說。
　　李妮兒：讓我媽給我賠禮道歉。
　　李少云為難道：妮兒，爺爺不是說了嘛，父打子不羞，官罵民不惱嘛。哪有當娘的罵了女兒，得去道歉的事兒。這不是……羞殺你媽嗎？
　　李妮兒：別拿你那套奴才理論來教育我，老爺打板子，奴才不但得笑著說謝老爺，還得自己脫了褲子，把屁股撅起來。我是有人格的人，誰侮辱了我的人格都不行，因為，她罵的話太毒辣了。否則，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要讓她這個小風鎮(zhèn)的婦聯(lián)主任知道，沒結(jié)婚的女人撫養(yǎng)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少云：妮兒，你就別為難你媽了。
　　李妮兒：你就別說了，她要是不道歉，我不只是為難她，我要讓這個鎮(zhèn)上所有的封建腦瓜子都驚駭而死！
　　李少云垂頭喪氣地：好好，我這就去給你媽打電話。
　　李少云右手抓著毛巾往客廳走，毛巾像提著的死蛇一樣死洋洋地擺著。他去了客廳，見李素珍還是氣鼓鼓地坐在沙發(fā)上等著消息。一見他走過來了，就探詢地盯著他看。他陰著臉，坐在了她側(cè)面的沙發(fā)上，垂下腦袋。當頭頂那綹旋向腦后的稀疏的灰白頭發(fā)，就垂頭喪氣地垂了下來。右手上的毛巾還是死蛇一樣地垂著。
　　李素珍向著他遲笨地擰過身子來：怎么樣了？
　　李少云：她要打胎。
　　李素珍一撫掌：好事呀，你還耷拉著腦袋干什么呢？
　　李少云：她要她媽向她道了歉才打。
　　李素珍一挺身子：這算什么條件呀，我這就給云英打電話。就顫巍巍地要往起站。
　　李少云一把拉住了她：這電話打不得。
　　李素珍又坐好了：怎么打不得？
　　李少云不滿地把毛巾往沙發(fā)扶手上一搭：哪有娘罵了女兒還得道歉的道理。就是罵錯了，也不行，更不要說云英罵對了。這不是折辱云英嘛？
　　李素珍：不是妮兒折辱她，是她的媽折辱她！妮兒是從她的媽那里繼承來的風流性子！嘿！說實話，我要再有個孫子，我才不親這樣的孫女呢！讓她要氣，就氣她媽去！
　　李少云：你呀！誰不知道美眉是逃婚才逃到咱這里來的，這能算作風流了？
　　李素珍嘖嘖兩聲：就你這實心眼兒才信她的話呢！再說，她要是本分，守婦道，能逃婚媽？
　　李少云堅持道：就算是這樣，也不能給云英打電話，這孩子一輩子因為她媽的事兒，過得多委屈呀，好不容易消停了幾年，我實在是不忍心再惹得她愁苦起來。
　　李素珍：可是，你就這樣讓妮兒甸著個大肚子滿鎮(zhèn)子晃，你還有臉出門嗎？她也顏面無光呀。這點兒委屈是她必須受的。再說，就是撇開遺傳不說，這也得怪她教女無方的，這委屈她必須受。
　　李少云撓頭道：這確實是我害怕的事呀。但妮兒做出這樣的事來，責任不能算在她的頭上，你想想，現(xiàn)在的孩子，哪個家長能教育得了呢？哪個家長能敵得過電視電腦對他們的子女的引誘煽動呢？再說了，妮兒可是大部分時間跟著咱過的，是咱沒有替她媽盡到教育的責任。
　　李素珍嘆口氣：少云呀，我知道你心又軟了，可是你想過嗎？除了委屈云英這條路，咱就沒路可走了。這點兒犧牲她該做出的，沒有咱，能有她的今天嗎？說不定，這世上就沒有她這個人呢！
　　李少云：可云英是無辜的。
　　李素珍：又不是咱冤屈她，是她的命冤屈她。要不是她母親碰上了咱，她能活下來嗎？能讀出書來嗎？能有這么好的工作嗎？
　　李少云：唉呀，你又拿出賬本來念叨了。你這賬可真是高利貸，就沒個還完的時候呀！就是人家再落下你的恩情，人家嫁給你的瘋兒子，苦了自己一輩子，也該報了你的大恩了！
　　李素珍：她能補報清嗎？咱不說別的，咱給她安排了這么好的工作，她嫁給咱兒子就理所當然，要不，她娘兒倆吃什么，喝什么？想當初，有的是為了讓你給安排工作，要嫁給咱瘋兒子的姑娘。要再算算咱撫養(yǎng)她成人的辛苦，她還是欠著咱的恩情呢！
　　李少云愁苦地不吱聲了。李素珍就火了：那你就讓妮兒的肚子越來越大嗎？嗨！我真是上輩子沒做好事呀！要不，兒子怎么會瘋了呢？要不，我死也不會讓兒子娶這個風流女人的女兒的！你要當好人就當吧，歹人我來當，反正這角色我當慣了，這電話我來打！
　　李少云拉住她：這電話還是打給美眉吧，讓美眉去跟云英說吧。我不忍心直接打給云英。你要知道，人家云英本來在深圳闖蕩的好好的，是我做了手腳，讓她丟了工作的，要不，咱李家還能有后？我跟你說，落咱恩情的是她媽，不是她。咱就讓她去恨她媽去吧。唉，再說，她也不會恨她媽的，因為她是愛她媽的，要不，就是在深圳丟了工作，也不會回來的，是她放心不下她媽，才回來的?，F(xiàn)在，她就是有千般委屈，也會聽她媽的話的，要不，咱直接打電話給她，她一口回絕了，你能把她怎么樣？
　　李素珍怔怔地：她不是在深圳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嗎？你怎么從來沒跟我說呢？這……這……你看著辦吧，只要妮兒能打了胎就行。不過，少云，我決得也不能全怪妮兒，總是她媽罵狠了，要不，她能這么氣她媽嗎？她媽到底罵了她什么呢？
　　李少云：她不是說了嘛，她說不出口。
　　李素珍嘆口氣：罵的可不是一般的狠呀，云英怎么會罵的這么狠呢？要知道她是個不會罵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