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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歡迎會上的風波;十一:人們說我懷孕了

作品名稱:報恩      作者:趙文元      發(fā)布時間:2014-05-05 00:17:49      字數(shù):5657

  我們下了班車,還沒出站,就碰上了一個紅衛(wèi)兵。他驚訝地看了看我們,就熱切地上來抓住江濤的手搖著說:啊呀,你們可回來了!都以為你們倆走丟了呢!就瞟了我一眼。
  這回輪到我和江濤驚訝了。江濤說:這是哪里的話,我倆去串聯(lián)去了!
  紅衛(wèi)兵疑心地問:你倆一塊兒?
  江濤:那當然了,要不,怎么會一起回來呢?
  紅衛(wèi)兵紅了臉,飛快地瞥一眼我,我就明白他是為我們害臊。他看著江濤說:我還以為你們是碰巧一起回來的呢。走吧,到總部去,給大家講講你們串聯(lián)的事跡去,走吧!就拉著江濤走,卻好像忌諱著什么似的,不看我,更不招呼我。我愣一愣,只得訕訕地跟在他們后面走。卻見得意洋洋的江濤忽然想起了我,回頭招呼我快點走。
  我們一上了街,那紅衛(wèi)兵就揚起手來宣傳開了:我們的兩位串聯(lián)英雄回來了!
  一會兒的功夫,我們就被跑過來的紅衛(wèi)兵簇擁著往前走,七嘴八舌地熱切地問我們?nèi)ツ睦锎?lián)去了,我們也興奮地回答著,卻是越回答越紊亂,攪的我們也暈頭轉向了。
  那個紅衛(wèi)兵就像第一個發(fā)現(xiàn)寶物的人一樣權威地大聲喊著彈壓下了眾人的聲音:大家不要亂問了,這樣他們也回答不清楚的,等去了總部,讓他們做報告,匯報他們一起經(jīng)過的千山萬水,不比這樣亂糟糟的問強?
  就聽一個聲音問:真的是兩個人一起去串聯(lián)的?
  江濤生氣地:那還有假?
  眾人歡呼起來,但我聽出了這歡呼聲分表里兩面,表面是為我們的壯舉歡呼,里面是為一種曖昧的猜疑被證實了而歡呼。這使我很不舒服。我雖然不知道是什么猜疑被證實了,但他們的眉角眼梢溢出來的輕薄,甚至是淫猥的下流氣息,使我相信,那不是什么好猜疑。
  我們縣城的紅衛(wèi)兵總部也在中學。在中學的大會堂里,為我們舉行了匆促但熱烈的歡迎大會。頭頭們一個一個挨著對我們的凱旋而歸致完了歡迎詞,就讓大家歡迎江濤做串聯(lián)報告。大會堂里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忽然,躥起了兩聲尖銳的口哨,讓我很是不安,因為這是街上的那些小流氓,看見一男一女相跟著走過時,就在人家背后吹響的口哨,等人家回頭找他們算賬,早跑的沒影兒了。我偷眼瞧瞧那些頭頭們,竟然對這兩聲口哨充耳不聞。
  江濤就開始做報告,雷鳴般的掌聲不時打斷他的報告。當他講到我們鉆在麥秸堆里過夜時,大會堂里響起了低低的笑聲,我一下子又氣又羞,臉漲的通紅,覺得他們推舉我坐在主席臺上,原來是變相地把我當風流女人亮在了臺上讓大家展覽呢!因為這種笑聲我就是再笨也是熟悉的,這是背地里笑話他們認為是狗男女的笑聲呀!我再瞧瞧那些頭頭們,還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地坐著!
  忽然,掌聲又起,但不是熱烈的,卻是看西洋景的那種開心的舒緩輕薄的掌聲,那種口哨又尖銳地響了兩聲,好多人就會心地曖昧地微笑了,有的還笑出了聲。
  我瞥見江濤羞怒地緊閉了嘴,怒視著聽眾。
  一個頭頭終于站起來,舉起手壓一壓掌聲,但掌聲是慢慢地靜下去的,拖著長長的輕佻的尾巴。那尾巴稍終于收了起來。一時間會場里一片寂靜,冷不丁的,又啪~~啪的兩聲掌聲,引得眾人又咕咕地蹩著笑了兩聲。
  頭頭嚴肅地說:串聯(lián)是多神圣的事呀,你們用這樣的態(tài)度來聽,簡直是對串聯(lián)的褻瀆!
  卻聽臺下一聲嘀咕:鉆麥秸堆也是串聯(lián)?嘿嘿。聽眾的臉上就蕩漾開了我們知道你們干什么了的淫狎的微笑。我覺得,這種微笑是靜靜地濃烈起來的煤氣,一個火星,就能引爆對我們的地震一樣的嗤笑!那我最好立即死去才能免辱!因為我雖然年幼,但被眾人這么笑話死的人我是聽說過的,那年頭,還有比作風不正的事更能激起人們的興趣的嗎?我現(xiàn)在不由得要發(fā)兩句議論,那就是孔子那句話: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惡。我活了六十多了,就沒看到幾個成人之美的人,看到的都是成人之惡的人。人對成人之惡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就如同狼嗅到了羊的氣味一樣的亢奮,像狼一定要循著味找到羊一樣,人一定要把捕風捉影的別人的見不得人的事捕捉到了,才會心滿意足——人,是最愛看別人倒霉,別人出丑的!而成人之惡的惡中之惡,不就是作風不正嗎?
  我軟軟地趴在了主席臺上,無力地準備承受我無處可躲的嗤笑爆發(fā)開來。就聽見江濤義正詞嚴地昂聲說道:我知道那些發(fā)出咕咕的壞笑聲,吹出流氓哨的人,現(xiàn)在想到哪里去了。你們的笑聲和口哨聲只是替我撩開了你們穿著的革命的袍子,露出了你們資產(chǎn)階級腐化淫蕩的內(nèi)心,露出了你們小市民的那種猥瑣齷齪的內(nèi)心。即使這不是你們內(nèi)心的全部,但也占了相當大的部分,我真為你們感到羞恥,為這滿大會堂里本該都是鮮紅的心感到可惜,因為有些心竟然有霉斑!為什么,男人和女人在一塊兒,就一定會發(fā)生你們認為的那種下流的事呢?同志們,鏟除這種陳腐的思想吧,把全新的、革命的男女在一起的思想樹立起來吧!你們一定知道《刑場上的婚禮》中周文云和陳鐵軍的事跡。按你們現(xiàn)在的思想,認為這對孤男寡女呆在一個屋里一年多,早茍且了無數(shù)次了,可事實是,他們確實是假夫妻,是為了革命才這么做的,他們是在刑場上才舉行了真正的婚禮!你們一定會譏笑:嘿!鬼才信呢!早鉆一個被窩了,是實在遮掩不住了,才這么扯了塊兒遮羞布的。同志呀,如果你這樣想,你的思想真是無可救藥了,因為只有階級敵人才死也不會相信有這樣神圣的孤男寡女,因為他們不相信有崇高的革命,更不會相信崇高的革命能使人的情操純凈升華,從而做出超出他們的常規(guī)的事來!我問你們,誰不相信周文云和陳鐵軍在舉行婚禮前是清清白白的同志關系?
  大會堂里一片靜啞。
  江濤激昂慷慨地說:那么,我向毛主席保證。就轉身對著懸掛在主席臺后面的墻上的毛主席像舉起拳頭:我和劉美眉同志是和周文云陳鐵軍一樣清清白白的同志關系。他們是為了地下工作而假扮夫妻,我們是為了串聯(lián)而結伴而行的!就轉過身來,目光如炬,掃視著大會堂里的人。
  主席臺上的頭頭們鼓掌,引的大會堂里的掌聲連環(huán)雷一樣爆炸成一片。
  一個頭頭站起來,舉手向會場壓一壓,掌聲忽霎就沒了。就見他興奮地說:同志們,江濤同志說的對,如果我們不鏟除這些陳腐的思想,就不能全心全意為革命工作。同志們,一切為了革命!為了革命生命都能不眨眼地獻出去,還有什么不能獻出去的呢?為了革命,假扮夫妻都能做,還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只要是為了革命,你獻出了什么,做出了什么,都是神圣的,都是能讓人理解的。江濤和劉美眉同志結伴去串聯(lián),他們這一路上,我以革命的名義保證,他們是清白的。
  會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頭頭莊嚴地伸手又壓一壓,掌聲又忽霎地沒有了。
  頭頭笑著對著江濤帶頭鼓掌說:請江濤同志繼續(xù)做報告。全場爆發(fā)出排山倒海般的掌聲。我揚眉吐氣地抬起了頭。當江濤講到我火線入團,戰(zhàn)場參軍的事跡時,會場真正爆發(fā)出了熱忱的掌聲。臺上的頭頭們當即把我的團關系和紅衛(wèi)兵關系轉到了我們縣城的紅衛(wèi)兵里了。嘿呀,我可真是意氣風發(fā)呀!
  十一:人們說我懷孕了
  散會后,我哼著革命歌曲往家里走。見那些我認識的人不是低了頭裝作沒看見我,就是曖昧地暗含譏笑地和我打招呼。這使我不由得想:可能滿城瘋傳著我和江濤怎么怎么了。就畏縮起來,但很快一昂頭,一跺腳:管它呢!身正不怕影斜,有革命相信我們就夠了!
  我推開家門就大叫:媽!我回來了!聲未落,人已經(jīng)站在了當?shù)?。就見你姥姥和你二姨憂心痛惜地站在我面前,她們看著我的眼神,如同眼看一只不知道自己闖了禍的小貓,要被打死了,而他們又無能為力時那樣的眼神。我不由得一愣,茫然的四顧,就見你四姨幸災樂禍地在一邊兒看著我。
  這當兒,你姥爺書房的門呯地打開了,你姥爺天神似的黑封著臉,兩步跨到我面前:說,為什么去北京的人都回來了,就你現(xiàn)在才回來?
  我怯生生地說:我……去串聯(lián)了。
  你姥爺:就你一個人?
  我:還有江濤。
  就見你姥爺?shù)哪樛纯嗟爻榇ち艘幌?,眼神茫然:果然是這樣!
  片刻,就見他目暴精光,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等我眼不花了,才覺得自己靠在了門框上,才見你姥姥和你二姨一左一右死死地抓著你姥爺?shù)膬芍桓觳玻耷笾憷褷攧e打我了,才見你四姨站在一邊兒得意地抱著胳膊嗤笑著。就聽你姥爺喊一聲: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震的窗戶嘩踏踏的一陣抖。
  我只覺得地塌了下去,我的身子軟的順著門框坐了下去。你姥爺就掙著身子喊:快滾!別站污了我的地!
  眼看你二姨和你姥姥抱不住你姥爺了,你二姨趕緊丟開你姥爺,跑過來,拽起我,開了門,推著我就出了門,就聽呯一聲,你姥爺就一腳把門踢的關住了。
  我們驚慌地下那幾階臺階,就見門口圍了一圈兒看熱鬧的人,顯然,他們早等著看這一幕了。我真是無地自容呀!被你二姨攙扶著匆匆鉆出了人圈兒,茫茫然地亂走一氣,嗚嗚地哭著。
  你二姨勸了我好久,我才止住了哭聲,心也平靜了下來。
  你二姨嘆息一聲說:美眉呀,你為什么不能一個人回來呢?就是真的跟著他……那個了,只要你是一個人回來的,不讓人們親眼看見了你倆在一起,我們就好遮掩了,父親的臉上也能掛住了??墒悄恪墒悄恪趺催@么缺心眼兒呀!還一起跟著人家去給全城人做報告(我就明白這是你四姨回來告的狀,我明白了你四姨為什么這么做了,因為她在家里出慣了風頭,這次風頭被我搶了,就氣不過?。∵@不是!這不是自個兒把自己的丑事滿城宣揚嗎?你說,爸的臉往哪擱呀!
  我痛苦地望著你二姨說:二姐,你也和他們一樣,相信我們……那個了?
  你二姨深究地盯著我:你們……真的……沒事兒?
  我一跺腳:二姐!我是那樣的人嗎?
  你二姨:你是不是,但他要是,那……你一個女孩子家……。
  我又一跺腳:他也不是!
  你二姨掂量著看了我一會兒,嘆口氣說:二姐能相信你們沒事兒,可別人不這么想呀,因為這種事兒就是本來沒一點兒影兒,人們還要捏造出一點兒影兒來呢,風傳風傳,就真的有鼻子有眼的了,更何況你倆親口對人們說,你們一直是白天晚上都在一起的,你說,人們能不那么想嗎?
  我一聽,急得又哭起來,因為人們看這樣的男女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是見過的。況且,我現(xiàn)在就無家可歸了,就沒有個可以躲開這些目光的地方了!
  你二姨安慰我說:美眉,別哭了。等過一向爸氣消了,會讓你回家的。
  我急道:那我現(xiàn)在去哪住呢?露宿街頭?讓滿城人來展覽我這個破鞋?
  你二姨急道:住嘴!你怎么能說自己是破鞋呢?這讓人聽見了,不就認為是你自己承認了嗎?
  我急道:那你說,我住哪兒?
  你二姨想一想,說:你先住在你的好朋友劉娥家吧,我和媽爭取這一兩天就讓爸讓你回家。
  我想一想,也只能這樣了。你二姨說她送我去劉娥家,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去,這樣興師動眾的,反而讓劉娥家懷疑我真的出事了。
  我來到劉娥家院門前,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時。
  那時,我們縣城還沒有路燈。
  我熟不拘禮地敲響了院門。劉娥的父親正站在院門里面,邊問著誰了,邊拔開門閂,拉開了一扇院門。見是我,笑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一副后悔開門的樣子。這使我很吃驚,因為以前他總是很歡迎我的。要在以往,我會一邁步就進了院的,這時不由得怯生生地問他:叔叔,劉娥在家嗎?
  劉娥的爸正猶豫著該怎么回答我,不想,他家的家門離院門只有四五步遠,劉娥答應著在了在了,誰了?就從開著的家門跑了出來。一見是我,愣了愣,急忙走了過來,她爸就轉身回家去了。
  劉娥帶上身后的院門,熱切地,但滿眼疑問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天大的可怕的謎。而且,她的目光明確地在我和她之間劃了條線,告訴我別跨過這條線來,她是決不跨過這條線的。
  我的心悲涼極了,知道借宿是不可能了,就強裝笑臉說:劉娥,我是來給你說一聲,你借我的紅領巾等我洗了再還你。
  劉娥一擺手:咱倆誰和誰呀,這不見外了嗎?只是(就怯生生地,但強烈地試探地看著我)……你,就為說這么一句話才來找我的?
  我哎一聲。
  她低下頭,用腳尖劃著地面:你……和……他……。就極快地膽怯地抬頭錐子一樣看著我。
  我懇切地說:劉娥,我和他什么也沒有的。
  她心虛似的臉一紅,低下頭,又用腳尖劃著地:沒有就好,沒有就好。你知道嗎?就抬頭看著我說:我們陸陸續(xù)續(xù)第五天就都回來了,獨獨不見你倆回來。先開始,滿城人都以為你和他單獨走丟了??珊芸斓木童倐髡f,你倆從串聯(lián)出發(fā)開始就形影不離,可能一塊兒走丟了。又過了幾天,就風傳說,你被江濤拐跑了。為此,你爸還去江濤家要人,和江濤他爸打了一架呢!可又過了一兩天,就風傳說,是你……勾引著江濤私奔了……。
  我氣的直跺腳:啊呀!咱這城里的人怎么這么無聊呀!真沒想到,我們才走了十幾天,就這么滿城風雨的!
  劉娥笑一笑:咱城里的人就是這樣的嘛!就如同你吹一口氣,能讓水杯里的水掀起巨浪。更何況,你們的動靜這么……大。
  我又一跺腳:啊呀,劉娥!我們真的沒什么呀!
  劉娥:可是你管不住人們的嘴呀!人們現(xiàn)在都……都……。就用我說不出口,但你明白的目光看著我,臉紅的冒血。
  我急道:都什么?
  她飛快地瞟一眼我的肚子,我的肚皮像被冰涼的手指點了一下似的唰地一麻。就見她的腳尖把地劃的更局促了,仿佛她的羞被我捉住了,我在往出套具體的細節(jié),她正掂量著該說不該說似的。
  這更激起了我一定要知道人們具體說了我些什么的欲望,正要問她,就聽見她媽在家里喊:劉娥,飯涼了!劉娥高聲哎一聲,就深究地,但下定決心似的,不好意思地看著我說:人們都在推算著你過幾個月就要……生了。
  我氣的直叫:真是……真是……胡說八道!
  就聽她媽又在家里喊她:劉娥,你吃不吃了?
  劉娥高聲說知道了,可就是站著不動,低聲再次深究地問我:你……和他……真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絕對沒有!
  她看看我,問:就是你倆真的沒什么,可是,可是,你和他……碰過嗎?
  我不解地問:什么碰過?
  她勾下頭,腳尖局促地劃著地:身子嘛。
  我:嗨!一起走,身子能不碰碰嘛?他還背過我呢,因為我感冒了,實在是走不動了。
  她大驚失色,盯著我的肚子:那你真的懷上孩子了!
  我愣住了:什么呀!
  她焦急地說:你不知道,人們都說,男人和女人的身子碰一碰,女人就會懷孩子的。況且你還讓他背過!
  我嚇壞了:你瞎說!
  她委屈地:不是我說,是人們說。
  我:人們瞎說!
  劉娥歪垂著頭,腳尖劃著地:可人們說這是千真萬確的,要不,女人怎么就懷上孩子的呢?
  我也懵住了:是呀,女人怎么就懷上了孩子呢?我急得直搓手,忽然說:江濤不是對著毛主席的像說了,我們是清白的嘛,他再膽大,敢對毛主席說瞎話?
  劉娥搖頭:你們可能確實是清白的,可是無意間不就?……要知道,江濤也不知道人怎么就懷上孩子的。劉美眉,你還是……想辦法吧。好了,我回去了。
  她轉身進院,正好她媽又喊她了,她就叫一聲:好了,我這不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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