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神（十七）

　　十七
　　徐波幾件簡單的行李，一箱子書，都是連朝幫徐波搬到公立小學的。
　　搬完家，連朝問徐波：“徐先生，我以后還能來找你聊嗎？”
　　“好啊老哥，我也想和你聊啊，老哥是性情中人，交你這個朋友，我感覺很值啊。我當然歡迎了?！?br /> 　　當天晚上吃過飯，連朝去了徐波的小屋里。
　　連朝問：“去河東這半個月見到張連三了嗎”
　　“見到了，他那里人已經(jīng)不少了，有三四百人了，在河東還搶了幾個惡霸地主。他正準備和東北軍被打散的人聯(lián)系回東北呢?！?br /> 　　“哦，那這三四百人都是這本地的，愿意跟他去東北嗎？”
　　“我去就是為這事去的，在東北，日本已經(jīng)盤踞了將近十年了，在那里修了堅固的軍事工事，就憑這些沒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的三四百人，去了也是白給。還不如在這里打日本呢，咱們這里日本人早晚會打過來，因為日本人的目的是要占領全中國?！?br /> 　　“小日本想占全中國？”
　　“是啊，從一九三一年，哦，對了，就是民國三十年日本人在東北沈陽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到今年的七月七日發(fā)動盧溝橋事變，再到前半個月日本又開始攻打上海，日本已經(jīng)開始全面進攻中國了。其實日本人早在民國三十三年一月，日本就已經(jīng)開始占領上海了。咱們這里早晚也會成為戰(zhàn)場?！?br /> 　　“你在這里教學，也沒見你出過門，外面這些事你都是咋聽到?。俊?br /> 　　“國家存亡危機關頭，報紙上都登了，你沒看報紙就不知道?！?br /> 　　“我聽說過去東北闖關東，還聽說過上海，可是那里離這里都很遠。不過小日本要是來咱這里，咱們這里的人絕對不會叫小日本好過。這里的人也都不是吃素的，也都不是嚇大的，誰怕誰??？”
　　“老哥，中國人如果都像你這樣，日本根本就進不了中國地界，可是汪精衛(wèi)早在前年就投降了，一個《何梅協(xié)定》把中國的華北讓給了日本人，可恥?。　?br /> 　　“徐先生，我不知道啥是何梅協(xié)定，也不認識誰是汪精衛(wèi)，我也沒見過日本人，可是我就不能讓日本人來搶我的東西?！?br /> 　　徐波拉住了連朝的手說：“老哥，我佩服你是條漢子。這一回李掌柜沒讓你跟著我去河東真惋惜，如果你跟我去了，你和張連三真可以成為好朋友，你們都是有血性的中國人。”
　　“張連三是領兵打仗的，我是趕車種地的，根本不是一條道上走的人，我咋能和他成朋友?。吭僬f了，他也不一定會跟我做朋友啊?！?br /> 　　“這可不一定，如果將來日本人占領了咱們這里，張連三肯定會抗日，你如果也抗日，張連三和你就是一條道上走的朋友了?！?br /> 　　“如果日本人搶我的東西，我絕對會打日本人?！?br /> 　　“老哥，你這就是很樸素的民族情感，中華民族是個有血性的民族，是個不屈于任何外來敵人的民族，是個在危急存亡關頭能夠團結對外的民族。只要全民抗日，那么中國人總有一天把日本人趕出中國?！?br /> 　　“徐先生，大道理我不會講，可是我就知道我在這里活了半輩子了，我的老婆孩子也在這邊活的好好的，憑啥他日本人來了，就搶我的東西？就讓我活不成？這是我祖祖輩輩活命的地方?！?br /> 　　“老哥，有你這句話，我佩服你！”
　　連朝回到李家大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深人靜了。連朝試著推了推大門，竟然沒栓。連朝輕輕地推開一條縫，側身進去后，剛要栓門，李子善在身后說話了：“去干啥了，這時候才來？”
　　連朝嚇了一跳：“掌柜的，我出去轉了一圈。”
　　“轉了一圈？轉到哪里了？這會地里的莊稼還沒熟，不要你去看莊稼，你還能轉悠到哪里？是不是去徐波那里了？”
　　連朝聽李子善這么說，也沒否認：“是，我去看看他那里要啥幫忙干的，在咱家住了幾個月了，這一搬出去，怕他有啥事，我去看看?！?br /> 　　李子善低低的聲音說：“把門拴上，我給你說話?！闭f完轉身走到了院子的石榴樹下。
　　連朝拴好門，跟著走了過去。
　　“你去徐波那里，為啥不對我說？”
　　“掌柜的，我開始沒去那里，我就是出去轉了轉，我看還不到睡的時候，就去那里坐了坐。”
　　“你知道徐波是干啥的不？他干的不是老師的行當，是和我家二小子干的一樣的，我對二小子就已經(jīng)夠擔心了，可是兒大不由爹，他天高皇帝遠的，我也管不住他?，F(xiàn)在家里又來了個徐波，這萬一要是有啥事，讓當官的人知道了，這個家就毀了?！?br /> 　　“掌柜的，二少爺和徐先生都不是壞人，怎么能毀這個家呢？”
　　“他們倆都是好人，可是他們干的那事，那可是掉腦袋的事啊?！?br /> 　　“抗日還會掉腦袋？日本人來了，不抵抗也會掉腦袋，那還不如抵抗呢，如果抵抗了，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br /> 　　“我說的不是抗日，是現(xiàn)在的政府根本就不讓他們干那事。是政府砍他們的腦袋?！?br /> 　　“徐先生來的時候不是說了嗎？現(xiàn)在政府和他們不做對了，聯(lián)合了?！?br /> 　　“你不懂啊連朝，我家大小子說了，這是暫時的。以后會不會有啥變化還不知道。哎，你和徐波走得近了，怕以后你惹禍啊。你家老老小小就指望你呢，我也是為你好，你聽我的話，少和他來往，我是為你好啊，你好自為之吧?！崩钭由普f完轉身進了上房。
　　連朝愣愣的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才進了西下院，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想不明白，一個教書先生怎么會打槍？還教會了自己？他平時除了教書，就是在這個院子和保護隊的在一起干活，聊天，他咋就知道外面的那些事？他干的是啥殺頭的事？一個讓老百姓抗日的人怎么會讓政府殺頭？
　　連朝越想越覺得徐波神秘，可是又不覺得徐波是壞人。一直到雞叫了，連朝才朦朦朧朧的睡著了。
　　一連十來天，連朝沒再去徐波那里，徐波也沒來李家。眼看村公立小學要開學了，一天傍晚，徐波進了李家大院。
　　李子善正在院子中間坐在藤椅上喝茶?？葱觳ㄟM來了，禮貌性的讓了讓：“徐先生來了？喝茶?！?br /> 　　“不了老伯，我搬走這么多天了，因為忙著準備開學的事，也沒來看老伯，今天是來看看老伯的?！?br /> 　　“哦，坐吧?！崩钭由浦噶酥概赃叺囊粋€凳子，徐波坐下了。
　　“老伯，地里的莊稼長得可好吧？前幾天又下了一場透雨，今年麥季莊稼旱死了，秋莊稼該能有個好收成了。”
　　“莊稼長得還好吧，我不想啥大事，也不干啥大事，能有口飯吃，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就中?！?br /> 　　“是啊老伯，誰都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像老伯這樣，能坐在這里喝杯茶，聊聊天，與世無爭，多好啊?？墒?，哎！”
　　“可是啥？”
　　“老伯，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了整個華北。從七.七盧溝橋到現(xiàn)在，還不到兩個月時間，整個華北淪陷了，所到之處燒殺搶掠。日本人還要向南侵占黃河流域，咱們這里早晚會是戰(zhàn)場。到那時候，恐怕咱們這里也是民不聊生了。”
　　李子善聽徐波這么一說，激靈的一下坐了起來：“啥？日本人還要往這里打？”
　　“是啊老伯，日本人想占領全中國。”
　　李子善不解的問：“日本人想占領全中國，那些當官的呢？當官的就不管？就不打日本人？”
　　“老伯，中國的當官的沒骨氣，汪精衛(wèi)已經(jīng)投降了，但是中國的老百姓有骨氣，在東北，在華北，只要有日本人占領的地方，就有中國人在打擊日本人，他們才是有血性的中國人?！?br /> 　　李子善端著茶杯的手僵在了那里，看著徐波看了很久很久：“你的意思是早晚有一天日本人也會打到這里？”
　　“是啊，日本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br /> 　　“難道這么多中國人就沒人管？小日本想在這里干啥就干啥？”
　　“怎么會沒人管呢？現(xiàn)在國共兩黨已經(jīng)合作了，正在全民抗戰(zhàn)。八路軍已經(jīng)在山西全面開展抗日了。但是日本蓄謀已久，他們的武器，兵力都優(yōu)于中國軍隊，中國只有全民皆兵才有勝利的把握。在咱們這里，張連三將來肯定是一股抗日力量。咱們家這些保護隊，都是熱血男兒，也有槍，正所謂十萬青年十萬軍，咱們家這些保護隊將來如果投入抗日，也都會是英雄?！?br /> 　　“你在我家住的這幾個月，都和保護隊的說的這些話？”
　　“老伯，我給他們講的是道理，中國有誰想做漢奸？做漢奸那是民族罪人，只要拿起手里的槍去抗擊日本，那就是英雄?！?br /> 　　“你在我家住的這幾個月，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教他們打槍了，是吧？”
　　“是啊老伯，既然有槍，那就要讓槍發(fā)揮出作用，不能把槍當做嚇唬人的燒火棍，也不能把槍對準咱自己人。咱家這些保護隊的人都沒怎么真打過槍，我教他們打槍是讓他們在有敵人的時候，能更好的還擊，保護自己?！?br /> 　　“小徐，原來我問你啥，你都是掖掖藏藏的，今兒個咋說這么痛快啊？”
　　“老伯，我今天來是向你辭別的。”
　　“啥？你要走？你不當老師了？”
　　“老伯，現(xiàn)在我要回去了，這里學校會安排其他的老師?！?br /> 　　“你還沒說你今兒個為啥說這么痛快呢？”
　　“老伯，等到抗戰(zhàn)勝利了，如果我還有機會再見到老伯，我會說明白的?！?br /> 　　就在徐波和李子善說話的時候，連朝和其他幾個保護隊的人已經(jīng)站在了旁邊。連朝問：“徐先生要走了？咋不提前打個招呼呢？”
　　“呵呵，老哥，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也不想離開這幫好兄弟，可是我還有其他事要辦，只能回去了?！?br /> 　　“哦，還來不來了？”
　　“我走了，還會有其他的人來和弟兄們一起勞動，我們一起種的秋莊稼還沒收呢，呵呵。咱們一滴汗一把力種出的莊稼，如果讓那些強盜搶了，咱們會甘心嗎？所以還會有人來和大家一起勞動，一起收獲的?！?br /> 　　李子善嘆了口氣說：“哎，前幾天大兒子來信，也說這個世界不安穩(wěn)了，叫我注意照看好家，看來這個世界真的是亂套了?！?br /> 　　“老伯，怎樣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家？只有拿起手里的槍，和來犯的敵人斗爭，不屈服于敵人，才能保護自己的家園。”
　　李子善問：“你明個就要走嗎？”
　　“是老伯，明兒個一大早我就走。今天來一是給老伯辭別，二是想和連朝老哥說幾句話?！?br /> 　　“那你說吧，我回屋了。”李子善說完，站起來看了看連朝，緩緩的走進了上房。
　　徐波和連朝都很驚訝，李子善竟然沒有阻止自己和連朝說話。在徐波搬出李家之前，李子善對徐波和連超說話一直是很警惕的，這次竟然不阻止。
　　徐波對連朝說：“老哥，咱出去走一走吧?！?br /> 　　連朝看了看保護隊的弟兄，說：“你們都睡吧，我和徐先生出去說句話?！闭f完就向大門走去。
　　連朝和徐波一直走到了西門外的河溝邊才站住。
　　“徐先生還有啥事？”
　　“老哥，我前幾天又去了一趟河東，再次和張連三談了，他同意不回東北了。我還說起了你，上一次去張連三那里，你沒去，我把你的情況對他說了，他對你很感興趣，這次去了還專門問了問你?！?br /> 　　“問我啥了？”
　　“問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把你的情況全部對他說了，他說如果有機會了想見見你。”
　　“為啥想要見我??？”
　　“因為你們都是有血性的中國人！”
　　連朝看著遠處隱隱約約的樹影很平靜的說：“是中國人都應該這樣啊，咋？還能讓日本人在這里撒野？”
　　“是啊，這是咱們的土地，咱們的家園，這里是咱們世世代代勞作生息的地方，誰來侵略，就把誰趕走?！?br /> 　　“徐先生，你在這里好好地，為啥要走??？”
　　“老哥，山西那邊已經(jīng)開始全面抗戰(zhàn)了，那里需要人手，這是組織調我回去。這里的工作已經(jīng)開展了，我走了以后，組織還會再派人來。老哥，如果我不走，我會發(fā)展你加入我們的組織。不過組織會再派人來的，我已經(jīng)把這里的工作情況向組織匯報過了，組織再派人來，就會找你。”徐波說完，緊緊地拉住了連朝的手。
　　連朝看著徐波在月光下明亮的眼睛說：“你們的組織是啥？”
　　“是為了讓窮人能夠解放，能夠有地種，有衣穿，有飯吃的組織。”
　　“哦！”連朝沒再說什么，只是拉住徐波的手拉的更緊了。
　　“老哥，我明兒個一大早就要走了，你在這里要帶著保護隊的弟兄們練打槍，你就按照我教你的讓他們練，端槍要穩(wěn)，瞄準要準。我希望將來在抗日戰(zhàn)場上，這些弟兄都是英雄?！?br /> 　　“那明兒個一大早我去送你?！?br /> 　　“不用了老哥，我一個人來的，目標不大。我還是一個人走，也沒人知道。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br /> 　　第二天天還不亮，徐波已經(jīng)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公立小學的大門。一出大門，徐波就看到在晨曦的微光里連朝手提著一個小包裹站在門口，在朦朧的晨光里，連朝的頭發(fā)上已經(jīng)有了早秋的露珠。
　　連朝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一個時辰了。
　　看到徐波出來，連朝趕緊上前接徐波的行李。徐波看著連朝頭上的露珠，知道連朝在這里等了很久了。他放下行李跨一步緊緊地拉住連朝的手：“老哥！”
　　“徐先生，你總叫我老哥，我今兒個就叫你一聲老弟吧。老弟，你要出遠門了，我來送送你。”說著把手里的小包遞給了徐波，同時拿住了徐波的行李。
　　“這是啥？”徐波拿著小包掂了掂問連朝。
　　“沒啥，就是幾個雞蛋，老弟要出遠門了，路上有店沒店住？饑了吃飯咋弄？老哥我給你煮了幾個雞蛋，路上帶著吃。”
　　徐波摸了摸雞蛋，估計有十來個，這可是窮人舍不得吃拿來換油鹽醬醋的東西??！
　　徐波把小包推給了連朝：“老哥，你來送我，我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這雞蛋我不能要，你拿回家讓孩子吃吧?！?br /> 　　“家里的雞還能下蛋，可是你在路上要是沒有吃住的地兒，老弟就受罪了，你帶上，別推了。”
　　“老哥，我們不允許拿你們的東西。”
　　“你們那是啥組織？咋了？老弟要出遠門了，老哥給老弟幾個雞蛋就不中了？就沖我連夜給你煮好，站在這里等你一個時辰，你就得拿上，老弟要是不要，那就是嫌少?！?br /> 　　徐波看連朝那么的堅決，只好把雞蛋收下。
　　連朝提著徐波的行李，和徐波并排走著。徐波說：“老哥，我這一走，咱哥倆還不知道啥時候再見面。我走了，你要在這里利用一切時間教弟兄們練打槍?！?br /> 　　“好！”連朝爽快的答應了。
　　走出西寨門，天光已經(jīng)大亮，徐波站住了：“老哥，你回去吧?！闭f著接過了行李。
　　“老弟，那我不送了，走好?！?br /> 　　徐波順著大路走了，連朝站在西寨門外，一直看著徐波走了很遠很遠，才轉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