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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機場 第一章 (8)

作品名稱:落霞機場      作者:麻雷子炮仗      發(fā)布時間:2014-11-01 11:37:41      字數:2984

  第一章(8)
  
  動不了窩了,只好就在床上躺著。老媽見成峪的這份兒德性,也就沒再雪上加霜地狠尅他,老侯師傅也是看他怪可憐見的,隔三差五還給他煎倆雞蛋。這一回,還就算是走運,沒傷著啥要命的地方,就只是疼了點兒,不過,比起當年老爸湘江突圍的時侯,肩膀上挨的那顆槍子兒,這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喜歡集郵的人都知道,有一張后來變得特值錢的文革郵票,是叫“全國山河一片紅”,那是張錯票,錯在它沒有把臺灣也給算到咱那陣子已經全都紅遍了的全國山河里邊兒去。可甭管是怎么著,郵票那雖說是印錯了,可這事兒還算是說了個大差不差,文化大革命到了1968年的9月那會兒,就連新疆、西藏,全都有了造反派奪了權弄出來的“革命委員會”,說文化大革命是取得了“全面勝利”,那也就不算是在跟那兒編瞎話兒了。
  那邊是在一個勁兒地嚷嚷著“全面勝利”,這邊咱成峪家里的日子,過得可就是越來越不濟,老爸也是成天地陰著個臉兒,火不刺啦的。頭兩天,又有一批海軍機關的干部,給送到了天津草坨子五七干校干活去了,魏華的老爸也在那里邊。老爸了解熟悉他們那些人,那都是些為人正直,業(yè)務精湛,歷史上政治上全沒有半點兒疑點污點的好干部,個個兒是年富力強,正該是用著他們出把子力,卯足了勁大干海軍的時候,卻給人家一竿子都打發(fā)到草坨子五七干校種地去了,真是叫人好不心痛。咱中國的海軍那會兒跟人家比,本來就不怎么強,連個三流還都算不上,再要是這么自己折騰自己,那還能指望個啥。
  老爸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軍人,按照他腦瓜子里的那個思維邏輯,不過是尋思著:咱這輩子沒在白區(qū)里干過,也沒叫鬼子老蔣給逮著過,又沒個親戚大款啥的在國外發(fā)財,什么叛徒、特務、里通外國,那是統(tǒng)統(tǒng)的連挨都挨不上。就知道玩兒了命地打仗,拼了命地干海軍,這要想來抓他個什么錯兒,那可還真得是動些個腦筋。不過,在那兩年,這倒也算不上是件什么不得了的難事兒,就說你是“站錯了隊”,沒跟現如今正得意的那些左派們站在了一塊堆兒,這就得叫你騰出個地兒來,到一邊兒去涼快會兒?;蛘吒纱嗑褪墙o你把嘴一封,讓你閉嘴,別來這里擋道,那你也就是干沒轍。這種里格兒隆,比起當初秦檜給岳武穆安了個什么“莫須有”,那把戲玩兒的是一點兒也不差。
  “站錯了隊,這他娘了個腿兒的算是個什么名堂?!”成峪的老媽當年就是這么開口罵的??蓜e以為她是個目不識丁的粗婆娘,才會這樣粗魯地罵娘。要知道,三十多年前,她是青島天主教會文德女子中學的高才生,英語好,會彈鋼琴,文章寫得漂亮,那是要為了去打鬼子,1938年她才輟學投奔解放區(qū)去干了八路。
  是的,這事兒若要是讓現在的人們聽起來,那可該是多么的可笑,可在1968年那陣兒,就一“站錯了隊”這么個破詞兒,就足夠讓一個參加革命四十年的開國將軍,好好地喝上一壺了。多少讀過點兒中國歷史的人,大概都不會不知道,當年,齊桓公還啟用了管仲,李世民還留下了魏征,這兩個人,以往可還都曾經是在他們上司的仇家那邊干過差呢,那齊桓公和李世民,都沒說人家是站錯了哪門子的隊?,F如今可倒好,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那么一大批浴血苦戰(zhàn),九死一生走過來的老將軍,老革命,就憑了這么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把柄,一桿子就把人家從炕上轟下去,留出來熱炕頭小炕桌,給了那么一群昧了良心鉆營投機的奸佞宵小,混賬無賴,讓他們跟那兒灌小酒兒,使損招兒,彈冠相慶,滿嘴胡吣,還非得叫站在炕底下的這些老頭子們,自己認個錯兒,說自己那是站錯了地方,應該認下這壺酒錢,有他媽這么欺負人的嗎。成峪的老爹是真咽不下這口氣,可又沒地兒說去,這可就苦了家里的這些老老少少,看著老頭子一回到家就火不刺拉地,一家子那是干著急,沒法子。
  其實,那陣子,老爹這就算是還沒有倒霉到家,雖說總是被那些來大院兒里天翻地覆混折騰的造反派,不由分說地揪著他批過來斗過去,還把大字報鋪天蓋地貼在他的辦公室和家門口兒,又是“羅瑞卿走狗”,又是“站錯隊”地把大帽子給他戴著,可認死理兒的老爸,還真就沒怎么把那些自稱是要來大鬧天宮的猴兒崽子們放在眼里。一到他辦公室,他就先去看敵情通報、戰(zhàn)備簡報,總惦記著甭管你們這些小猴兒崽子跟那兒是怎么個折騰法,他們這些老海軍,還是得把咱海上的這個大門給看嚴實了。要是他知道,過上幾年之后,他還要倒更大的霉,那老爸他這會兒,興許就該是得慶幸一番了,畢竟人家這會兒在大樓里,還給他留了個辦公室,擺了個桌子,擱了部電話,吃完了飯還能去那兒看個文件電報啥的。這事兒說起來,倒還真得感謝感謝那些帝國主義反動派,要不是他們那兒隔三差五地就派條軍艦,弄架飛機到咱們的海邊兒上來那么折騰著,而且來大院兒里鬧騰的那幫猴崽子們,又找不出個能拉出來唱上一齣溫酒斬華雄的主兒,那現如今成峪他老爸,怕是就連這么個看文件電報的地方也都還留不下,早就打發(fā)他回江西井岡山老家種南瓜去了。
  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爹娘打孩子,孩子會哭,片刻會在心里怨上一陣子,可刻在骨子、溶在血液里的,還是那些什么理由都不可能從心底里奪去的,孩子對爹娘一往情深的深愛。那陣子,成峪這一家子人,老的少的,心里頭都覺得委屈。咱就來聽聽他們給自己起的這名吧,老的是叫“中國人民解放軍,”那當然是要解放中國人民的,小的自稱是“紅衛(wèi)兵,”這自然也是要來保衛(wèi)咱們的紅色江山,可就是這一腔子血,一包子勁,這都使哪兒去了,老子也不是啥英雄,兒子也算不上啥好漢,全他媽的給弄了個灰頭土臉,一股腦兒地給打發(fā)進了洪洞縣,還就沒剩下一個好人了,這他娘了個纂兒的算是怎么回子事兒嗎。到叫人覺著,還是該老老實實地當個平頭老百姓,吃飽了不餓,想多了沒轍,什么人類解放,國家命運,誰他媽愛操那心就讓他操去吧。
  等過了幾十年以后,成峪真的是從心底里就覺著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干子弟,也不是哪門子的什么接班人,不過就是一平頭百姓時,他才有了平和,知足,安靜的生活。
  在家里出不去,就搬出來家里的那一摞子唱片來聽。老爸是江西井岡山人,卻特別喜歡陜北的民歌,文革前,他托過去在八路軍115師的戰(zhàn)友,后來的解放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同是他們江西吉安老表的梁必業(yè),從總政文工團搞來了好些陜北民歌和延安抗大時期的歌曲唱片,沒事兒的時候,就一遍遍地放著和老媽一起聽。過去那些年,國家安定,人民安寧,四下里一片陽光燦爛,逢著個國慶八一過個節(jié)啥的,老爸就會讓炊事員老侯師傅歇著,自己下到廚房,弄上盤兒辣子狗肉,全家人其樂融融地聚在大圓桌兒前,老爸開上一瓶瀘州老窖,美滋滋兒地喝上它兩盅兒,酒至半酣,老爸常會晃著腦袋,醉心地唱上一支陜北的山曲兒:
  “雞娃子那個叫來
  狗娃子咬,
  額(我)那當紅軍的哥哥吆
  回來了
  ……”
  陜北,延安,抗大,那里準是老爹心里邊兒最美,最圣潔的記憶。
  成峪這陣子還不懂得在陜北民歌的那些高亢,蒼涼,厚重,質樸,不矯飾,不浮華,帶著幽默和詼諧,夾著熱辣和燥動的曲調里,蘊含著的中華民族幾千年古老文化的積淀,可他真的就是愛聽。
  從唱機里,飄出那來自遼遠的黃土地里的歌,緊緊地攝住了成峪的心,
  “羊啦肚子手巾吆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吆一個在那溝,
  咱們見不上個面面哎呀招一招手;
  瞭得見那村村吆瞭不見個人,
  額(我)淚個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林……”
  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地,成峪的鼻子就發(fā)起酸來。這還真不知道,自己啥時候還添了這么個毛病,聽個歌,居然還能聽出些眼淚來。
  成峪呸了一下自己:操,吃飽了撐的,你他娘的這是犯的哪門子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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