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柳綠（上）

　　市環(huán)衛(wèi)局內(nèi)那棟紅色磚塊砌成的辦公樓，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建的“大屋頂”，一共四層。蘇桂蘭早晨剛上班就去找周濤主任，在三樓東頭的主任辦公室沒有找到，又尋到了西頭的男衛(wèi)生間，在外面沖里喊：“周大頭你出來！”連喊了幾遍見沒人應聲就想踢門。這時候門開了，出來的卻是李明副局長，剛洗過手，邊搓著護膚油邊說：“他不在里面，蘇桂蘭你有什么事大叫大喊的？”
　　蘇桂蘭問：“真不在？你們上班后的頭一件事不就是干這個嗎？”
　　李明反問道：“我有必要對你編瞎話嗎？”問完了要走。
　　蘇桂蘭攔住他說：“那我就找你?！?br /> 　　聽見喊叫，幾乎各個辦公里都出來了人張望，有的還拿著抹布，有的端著茶杯。但沒有人覺得奇怪，蘇桂蘭大鬧三樓都好幾次了。
　　李明說：去我的辦公室談吧?！?br /> 　　蘇桂蘭說：“就在這里談，讓大家也來評評理，為啥要把我家從分房榜上劃掉？”這就是她來鬧的原因。
　　
　　局里新建的那棟六層新樓一共四十八套，原先局里定的分房方案是按綜合評分決定誰家去住。第一榜公布時她家是第三名，蘇桂蘭心里就美開了花，跑回娘家去報喜，騎車回來時還摔了一跤，跛了半個月。她家現(xiàn)在的住房是單位用老豬圈改的，人稱“豬圈房”。別小看了這排有廚房沒有廁所一室一廳的改造房，當時的分房門檻是雙職工且夫妻工齡相加不少于二十五年。
　　大樓動工后，蘇桂蘭每晚聽著屋后工地上的喧鬧很快便入夢了。有時半夜醒了，會起來去窗戶看一會兒工地上的燈光和正在建設中的樓，期盼著早日完工。每天早晨起了床，吃過早飯后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工地，見了誰都點頭問好，搞得民工們以為她是個管基建的干部，其實她在局大門的收發(fā)室上班。一到星期天她就會逼著丈夫苗清泉一起去家具商場轉(zhuǎn)轉(zhuǎn)，瞧這件看那件，對著那些家具評頭論足半天，然后又不買，為此沒少和營業(yè)員吵架。她告訴苗清泉說：“咱把好樣式記牢，托人搞點木料請人到家來做，管保比他們的結(jié)實耐用?！?br /> 　　
　　大半年后大樓封頂了，就有好些人特意來看她家那一室一廳帶廚房的“豬圈房”，蘇桂蘭一概熱情接待，說自己住這種房子都住出感情了，第一它從不漏雨，地面又平光，墻又白，還有天然氣，就要看你們這些年青一點的住房困難戶，誰有福氣來住這兒了，半點不掩飾要去住新樓的喜悅和驕傲，以及對后來人的同情。
　　
　　后來她家順利地通過了二榜，第三榜就會公布樓層。蘇桂蘭在心里盤算著，按分數(shù)排名就該住三樓，退一步要四樓就該穩(wěn)穩(wěn)當當是頭一名。這以后她就總往四樓跑，把四樓的那幾套三室一廳全看過了，最樂意頂南邊的這套房，因為多了一扇窗戶。既然認定是它了蘇桂蘭就開始監(jiān)工，監(jiān)督抹墻安窗裝門布線走管等，一點不許馬虎，又買來香煙發(fā)給在這套房干活的民工們。正忙得大有成效時第三榜公布出來了，只有一戶要變動，就是她家，她丈夫苗清泉的名字從榜上消失了。蘇桂蘭就開始不斷地往辦公樓跑，找人說理。到后來積了一肚子氣，抓住誰和誰吵，認為是有人在搗鬼，頭一個懷疑周濤。
　　
　　李明副局長剛調(diào)來不久，以前在芝蘭縣當了五年縣長，是市委組織部跟蹤考察的干部，曾三次到黨校學習，本來是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候選人之一，可就在這時查出了他有心臟病，住了半年醫(yī)院，出院時醫(yī)生建議他半休。
　　市委組織部王榮軍部長找他談話，說：“李明你才剛?cè)鍤q心臟就壞了，怎么搞的嘛？先天的還是后天的？到底有多嚴重？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一個年青干部要花組織上多少心血，不然再送你去北京的大醫(yī)院做個鑒定吧，看會不會是搞錯了。”
　　李明一臉愁容誠懇地說：“我辜負了組織的培養(yǎng)，更對不住關心我的王部長。北京就不用去了，我喜歡芝蘭縣，喜歡那里的山水人，甘心情愿在縣長的崗位上干出更大的成績?！闭f完堅強地笑了笑，眼里包著淚水顯得亮晶晶的，望著王部長又說：“真的，請組織放心我決不背思想包袱。”說完眨巴了幾下眼睛淚水就流出來了，扭頭咬牙硬是忍著才沒哭出聲。
　　王部長說：“你算了吧，沒包袱流啥淚呀?！?br /> 　　李明就哭出聲來了，說：“這次我來市黨校時縣里都開過歡送會了，不是我要開的，是幾個副縣長非要弄?！?br /> 　　王部長聽了就嘆道：“小道消息害死人，身體不好就別回去了，組織決定你先留在黨校工作一段，有意見嗎？”
　　李明很意外，詢問地看著王部長。
　　王榮軍說：“到黨校調(diào)研室做個研究員?！笔虑榫瓦@么定了。
　　
　　李明到研究室報到那天，沈安慶主任說：“你是學工科的，選個調(diào)研方向我報上去批一下，你才有經(jīng)費開展工作?！?br /> 　　李明謙遜地笑著說：“沈主任派一個吧?！?br /> 　　沈安慶直搖頭，拿出選題來要他自己選。
　　李明看了一遍，說：“就選國外工業(yè)園區(qū)的建設及管理吧?！?br /> 　　沈安慶搖頭說：“這個題目周副市長一直在搞，他還在市黨校辦的《高新技術企業(yè)》上發(fā)了幾篇論文。按規(guī)定凡涉及到需要出國考察的研究項目，要副廳以上級別的研究員才能報，你是縣處級?！?br /> 　　李明最后選了《城市環(huán)衛(wèi)》，一年中在國內(nèi)跑了十幾座城市，出了幾篇好論文，被周副市長發(fā)現(xiàn)后調(diào)到省環(huán)衛(wèi)局來了。
　　
　　李明被蘇桂蘭纏在樓道里不放，他只好解釋說：“我調(diào)到市環(huán)衛(wèi)局來才四個多月，又不分管機關后勤，對分房的具體情況不掌握。不然你寫個東西，我?guī)У骄洲k公會上去集體研究一下好嗎？”
　　蘇桂蘭說：“哄小孩呀？第三榜你們局領導不開會研究能公布嗎？你敢說自己沒參加局里的研究會？你敢說不知道？今天我非得問清楚，局里的這個分房黑會是怎么開的？根據(jù)什么我家的評分就不算數(shù)了？”
　　李明當然知道原因，可是他不能當眾說，更不能告訴蘇桂蘭。正在為難見周濤提著兩只暖瓶上來了，便喊：“周主任來一下。”
　　周濤問：“李局有事？”笑瞇瞇地走過來，盡可能不理蘇桂蘭。
　　李明說：“我馬上要出去一趟，這件事你來處理一下吧?！?br /> 　　
　　周濤自從參加工作起就干環(huán)衛(wèi)，以前在市環(huán)衛(wèi)處當副處長，然后調(diào)到改建的市環(huán)衛(wèi)局來了，幾十年里一直當著辦公室主任。他今年五十八歲，再有兩年就退了，人稱環(huán)衛(wèi)局的“活字典”。他先沖大伙說：“上班了，都進屋。”又對李明說：“李局你放心地走吧，我來處理?！庇蒙碜訐踝√K桂蘭讓李明走了，又目送他進了辦公室后才說：“蘇桂蘭呀蘇桂蘭，你要鬧到什么時候？你都成了局里的大明星了。既然三番五次來鬧非要知道原因，那我可以告訴你，聽了別后悔。”
　　蘇桂蘭說：“周大頭，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合理的原因來，我家就搬到你的辦公室來住。”
　　周濤生氣了，說：“希望你尊重人，我有名字?！鞭D(zhuǎn)身先走了。
　　
　　兩人前后腳進了主任辦公室，周濤放好暖瓶，語氣和緩地問：“老苗最近情緒怎么樣？你坐你坐。”
　　蘇桂蘭不理他的話，也不坐。
　　其實周濤根本沒看她，給自己沏好茶后放在寫字桌上，坐下來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稿紙準備寫東西。
　　蘇桂蘭一看火了，用手掌“砰砰”拍著桌子問：“原因原因！”震得茶杯響。
　　周濤抬頭厲聲說：“蘇桂蘭，你是環(huán)衛(wèi)局的工作人員，又是苗處長的愛人，不是街面上的潑婦。再說這里是辦公室不是在大街上，也不是在菜市場，你拍啥喊啥？我現(xiàn)在告訴你，別逼著我說出原因，回去問你家老苗吧。我倒想看看，真知道了原因你還有沒有臉敢四處亂跳?！?br /> 　　蘇桂蘭沒聽明白，問：“什么有臉沒臉？我問不著他，只問你要房。”
　　周濤說：“鬧吧，使勁兒的鬧。局里一片好心，想把事情的影響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內(nèi)，可是你偏要大鬧。好，鬧開了好，免得你一天到晚上竄下跳。不給房的原因出在他老苗自己身上?，F(xiàn)在請你出去，不要影響我的工作?！?br /> 　　蘇桂蘭不走，問：“難道我家老苗會自動放棄？這不可能?！?br /> 　　周濤說：“那種齷齪事我是說不出口，老苗出差回來你問他。”
　　蘇桂蘭再問：“啥意思？”
　　周濤苦笑著說：“沒意思，很沒有意思，你不走我走?！闭f完起身走了。
　　蘇桂蘭有點兒糊涂了，呆了一會兒才氣沖沖出來。走到樓梯口正要下樓聽見有人喊，回頭一看是孫大志，正從屋里探出半個身子招手要她快過去。
　　進了屋蘇桂蘭問：“孫大炮有啥事？”
　　孫大志搬把椅子讓她坐了，小聲地說：“你別再上當了，周大頭他們巴不得你到處鬧，全環(huán)衛(wèi)局都知道了才好?！?br /> 　　蘇桂蘭聽了一瞪眼問：“上什么當？”
　　孫大志說：“千萬別著急，你人胖又有高血壓，會急出毛病?！?br /> 　　蘇桂蘭更急了，說：“你平時說事兒一炮一炮的放，今天舌頭打結(jié)了？要說快說。”
　　孫大志看了看門外，說：“我來告訴你分房黑會是怎么開的。本來議程中只有三件事，一是定分房方案，二是新建垃圾堆放場最后定先前苗外長推薦的選址，第三是把我調(diào)到技術處做苗處的手下。這種例會按說是個過場，前期工作早做好了，只要沒有特別的新情況表態(tài)通過一下就行了，然后辦公室出文件。可是啊，”
　　蘇桂蘭不耐煩地打斷道：“婆婆媽媽的，我只聽分房?！?br /> 　　孫大志說：“正要說呢。可是周大頭發(fā)言說，苗處和梁艷梅的作風問題該做個結(jié)論了。這事本來歸黨辦管，他為什么在這個分房會上搞突然襲擊？一是不滿意局里作出的盡量不擴大影響的決定，想把人整臭。二是想爭當劉老革命空出來的副局長，認為苗清泉是他最大的對手。局里都知道，鄭書記推薦了他，高局長又推薦了苗處。會就改了方向，鄭書記周大頭他們要給苗處黨內(nèi)警告，同時取消分房資格，明擺著是整人嘛?！?br /> 　　蘇桂蘭大吃一驚，問：“他倆不是早已經(jīng)斷了嗎？”
　　孫大志說：“周大頭咬死說沒斷?！?br /> 　　蘇桂蘭聽了心里堵得慌，好半天不說話。后來孫大志又說了些啥她一句也沒聽見，飄飄忽忽地走出去，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腳下不穩(wěn)，趕緊扶住過道里的文件柜，眼前模糊了，影影綽綽看見有人過來，又在詢問什么，哪里有氣力回答，腿一軟咚地一聲摔倒了，奇怪竟感覺不到痛，好像懸在空氣中。看見有人張著嘴大喊大叫，聲音卻很遙遠，使了好大的勁兒也伸不出手去，聽不清楚他們在喊啥，最后只好放棄努力，眼一閉掉進了深淵，一直往下掉總也落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