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董娜和方白冰結(jié)婚后，新婚燕爾，卿卿我我，還算過得不錯。尤其方白冰，自娶了佳麗，覺得今生交了桃花運，興奮快樂異常，幾乎天天早早地關(guān)門睡覺，都甜言蜜語地一再要求纏綿，有時大白天，還抱住董娜親嘴兒。
　　他常說：“董娜，要知道這么甜甜蜜蜜，妙不可言，我要早娶你好幾年，提前進入社會主義!”
　　他覺得不光生理上得到了享受，更重要的是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認(rèn)為，把董娜從方天曉手里奪過來，很能說明自己超凡的能力，很有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感！因而，平時總露出一種功成名就躊躇滿志的樣子。
　　今天，他從身后攬住董娜的脖子，又開始發(fā)表自己的高論：
　　“董娜，你想想，打贏這場美女爭奪戰(zhàn)多不容易！要不是我計高一籌出奇制勝，暗渡陳倉釜底抽薪，贏得了你老爹老媽的好感，你還不知道花落誰家哩！還不知道在誰懷抱里撒嬌使性哩！或者不知道在誰家擦眼抹淚哩！可是現(xiàn)在，你一枝花就乖乖地插在我的花瓶里，就實實在在地躺在我的懷抱里。”見董娜不吭聲，又說，“請你放心，我會好好對待你的。”
　　可不管他怎么說，董娜總有一種淡淡的惆悵，總不那么開心和舒展。
　　不言而喻，她心里還沒有忘掉方天曉，覺得今生今世對不起方天曉。尤其每當(dāng)方白冰提起這些，她就覺得愁云籠罩，思緒萬端。
　　方白冰見董娜不搭腔，把嘴湊到她臉上說：“我說董娜，你別抱什么偏見，以為我得到了你，是由于我低級下流不擇手段。明確告訴你，我這可是陽光行動，公平競爭，憑著自身能力和家庭實力。方天曉爭不到你，只能說明他沒本事。古代是成者王侯敗者賊。眼下是，黑貓白貓逮著老鼠的就是好貓。自古都是有能力的娶天仙美女，沒本事的找弱智丑妻!”
　　“我說你煩不煩？你從來就不考慮別人的感受?！?br /> 　　“怎么，是不是還對那小子舊情不忘？明確告訴你，愛情是自私的，排他的，不是共享的。我覺得，咱們郎才女貌，才是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你看，我們家的這院、這房，漂漂亮亮、寬寬敞敞。這新式家具，一件一件，耀眼爭輝！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那方天曉家除了破房爛院，除了一屁股債款，還有什么？這且不說，更主要的是，咱有這個?！闭f著，刷地拿出了購糧本，用食指啪啪地敲打著。在他認(rèn)為，這就是地位財富和力量，這就是可以大肆炫耀的一張王牌。
　　董娜白了他一眼：“拿出它來干什么？又不買糧食，顯擺。”
　　“不是買糧食不買糧食，也不是顯擺，我是給你一種信心和底氣。不是我瞧不起他方天曉，他想轉(zhuǎn)公辦，那是賣糖稀的蓋大樓——得慢慢地熬?？峙滤惠呑佣寄貌坏竭@么個小本子。公辦教師是什么？是骨干，是國家干部！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工人階級是什么？是領(lǐng)導(dǎo)階級。這就確定了我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同時也確定了方天曉等人卑微低下的地位。在咱們家，我是工你是農(nóng)，合起來就是牢不可破的工農(nóng)聯(lián)盟。你再給我生個大胖小子，長大了叫他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樣，一家三口工農(nóng)兵就占全了?！?br /> 　　董娜哼了一聲說：“你想得倒挺美?！?br /> 　　方白冰見她還興奮不起來，就說：“俗話說，早生兒子早得濟。你倒是表個態(tài)，什么時候給我生大胖小子??？”
　　“年紀(jì)輕輕的，精力正充沛，應(yīng)該干點事創(chuàng)點業(yè)，在教學(xué)上多下點功夫，這么早要孩子干什么？”
　　“你那個說法？”方白冰寒了臉，“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家是三世單傳，就我這一根獨苗兒。我不但要求你生，而且要求你早生快生多生，生大胖小子?！?br /> 　　“愿意生你生，我不生。”
　　“我要是有那零件，還會勞煩你？老天爺早就有了分工，誰也別想偷懶?；?。你不知道，俺爹俺娘盼孫子眼都盼紅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關(guān)鍵時候你可不能掉鏈子！”
　　“眼紅也得等幾年，我得有點人身自由吧?！?br /> 　　方白冰還是樂此不疲：“要不是政府限制，實行什么破計劃生育，咱生上他幾兒幾女。人多力量大，什么困難都不怕。要不，你努力努力，給我生對雙胞胎。”
　　“別瞎琢磨了，以后再說吧，老糾纏這些破事，有多俗。你怎么不研究研究怎么樣備課？怎么樣教好學(xué)生？”
　　糾纏于這些倒還罷了，更叫董娜難以接受的是，方白冰很有些狗肚雞腸，疑心重重。時常地，要到自己辦公室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候還躲在一旁暗中窺視。董娜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男教師勾引自己，怕自己懷有二心，紅杏出墻。
　　還有幾次，他直接就對董娜說：“你平時少給那些臭男人來往，最好不要搭理他們。他們?yōu)槭裁春湍銇硗钣?？為什么腆著臉皮和你交談？還不是眼饞你長得漂亮。他們是黃鼠狼子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哩?！?br /> 　　董娜白了他一眼：
　　“又不是生活在月球上，整天在一起工作，還能不說句話嗎？還能不共點兒事嗎？我看人家都沒別的意思，就你腦袋里長紅毛，長綠毛?！?br /> 　　“麻痹，你太麻痹了。不是我防御工作做得好，指不定有多少色狼要對你下手哩。尤其是那個方天曉，簡直是個危險分子。所以你看都不要看他，理都不要理他。你要把他當(dāng)成陌路人，當(dāng)成終生的仇人！把他從你腦子里清除干凈！”
　　“我的事你少管，我辦公室里你少去，有事沒事的瞎轉(zhuǎn)悠什么？還鬼鬼祟祟搞暗中盯梢，像國民黨特務(wù)一樣，影響多不好！”
　　方白冰仍是神采飛揚：“我不是關(guān)心你嗎？我不是在乎你嗎？我不是考慮你的人身安全嗎？”
　　“不用你考慮！”
　　“看看，這就是你一枝花的魅力，這就是愛情的力量。所以，美女必須重點保護！不信咱們打賭，以后要沒人勾搭你，我摘下頭來給你當(dāng)球踢！”又揮揮拳頭說，“不管是方天曉，還是別的什么人，今后誰要是打你的注意，占你的便宜，我就重拳出擊，給他血戰(zhàn)到底!”
　　自從董娜放棄承諾嫁給方白冰后，方天曉情緒一直非常低落，仿佛整個世界都改變了模樣，老覺得心里空落憋屈，事事低人一等，日子過得干干巴巴，沒滋沒味，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那種失落感和孤獨感痛徹心底，實在難于言表。
　　后來，擅長保媒的于三嬸出了面。當(dāng)她聽說董娜和方天曉有婚約在先，是自己無意中拆散了他們時，直急得捶胸頓足，叫苦連天，腸子都悔青了。她說：
　　“牽媒拉線是千年修好的事?？晌覅s拆毀一家，成就一家，這算什么事??！寧拆三座廟，不破一門婚。我做了這缺德事，要是不補救過來，閻王爺要找我算賬的，說不定哪天叫牛頭馬面來勾我，叫小鬼判官來審我，不找不勾也要遭閃打雷劈！”
　　在于三嬸的大腦里，有一本活檔案，里面裝滿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優(yōu)優(yōu)劣劣，各式各樣需要婚配的人物。只要需用，她立馬就能調(diào)出來，比電腦一點都不差。這次，她無意中拆散了方天曉的婚事，老覺得心中有愧，心里不忍。于是，她調(diào)出腦中儲存的全部檔案資料，精心挑選了一名最優(yōu)秀的姑娘，用上了最奇絕的招數(shù)給方天曉撮合，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選中的姑娘叫夏靜淑，是一位漂亮豁達而又通情達理的姑娘，家住離興隆村不遠的鄰村。姑娘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擔(dān)任科技隊長，各方面工作都不錯。
　　或許，是于三嬸的甜言蜜語打動了她，或許是方天曉的人品影響了她，或許是民辦教師這一高級社員的桂冠誘惑了她，反正，沒費多大周折就結(jié)了婚。
　　至此，塵埃落定，幾個青年人都有了歸宿，在婚姻問題上畫上了并不十分完美的句號。
　　方天曉家共有六口人，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和夏靜淑。爹爹患心臟病和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常年看病吃藥。弟弟方天明初中畢業(yè)后和母親一道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妹妹方天麗，在縣城里讀高中。近兩年家中蓋了幾間新房子，因此經(jīng)濟上十分拮據(jù)。
　　按照我國傳統(tǒng)的觀念，青年男女結(jié)婚后，就算完成了成家立業(yè)的一部分。為了生活方便，分家以后，方天曉仍住在老房子，父母和弟弟妹妹搬到新宅院里去居住。
　　獨撐門戶后的方天曉，經(jīng)濟基礎(chǔ)相當(dāng)薄弱。好在他和靜淑都出身貧苦，雙方都能互相體諒，還算比較地溫馨和甜蜜。夏靜淑是一個勤勞賢惠的女性，每天到生產(chǎn)隊里勞動，對天曉也十分關(guān)心和體貼。這樣漸漸地，方天曉忘記了那刻骨銘心的落榜和失戀的痛苦。
　　方天曉知道，升學(xué)深造鯉魚跳龍門，那是懸崖上的鮮果，可望而不可及；轉(zhuǎn)公辦教師，那是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瑪。于是，干脆把這些愿望埋進心底，水波不興平鋪直敘地過著日子。
　　看到別人都在致富，方天曉也躊躇滿志。他對夏靜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農(nóng)民要大養(yǎng)其豬。推而廣之，咱們除了大養(yǎng)其豬，還要大養(yǎng)其羊，大養(yǎng)其雞，大養(yǎng)其兔。咱們要用自己的雙手，把貧窮和苦難扔出去！”靜淑瞅著他，抿著嘴兒笑：“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么遠大的志向?！碧鞎哉f：“沒志向可不行。咱民辦教師考不上學(xué)，轉(zhuǎn)不了正，說不定哪天要整頓，工作不好給辭了！”
　　于是，他和靜淑東挪西湊，籌措了一筆資金，在小院里搞起了家禽飼養(yǎng)。共喂了一頭豬兩只羊四只雞六只兔。方天曉戲謔地稱之為“偉大的一二四六工程?！?br /> 　　從此，他陷入了困惑和迷茫，一天一天地混著日子。他不知道，命運會把自己拋向哪里？他時時擔(dān)心，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就會被整頓淘汰下去！
　　暑夏的一個星期天，方天曉像往常一樣，提了豬食桶，到街上的豬圈里去喂豬。
　　小花豬正瞇著眼睛曬肚皮，見他來到，一個骨碌爬起來，蹦著跳著嗷嗷地叫著要吃食。他當(dāng)當(dāng)?shù)乜牧藥紫妈F勺，邊嚇唬小花豬，邊罵著“饞嘴貨”，然后麻利地舀一瓢食倒進石槽。小花豬毫不客氣，立馬插下嘴去，呱唧呱唧地吃將起來。
　　方天曉一邊慢慢地添著食，一邊舒心欣賞著小花豬的吃相。那哐哐哐的吞食聲之于他，無異于一首優(yōu)美動人的歌。在他認(rèn)為，這聲音，比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比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都要美妙一萬倍！
　　此時此刻，豬兒吃食的美妙音樂，使他沉浸在了無比的幸福之中，連有人在身邊站了半天都不知道。忽然，那人說話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方天曉老師吧？”
　　突如其來的問話使方天曉吃了一驚，他猛回頭一看，身后站著一個人。這人一團和氣，筆挺的藍色制服，戴一副眼鏡，滿身文化氣兒。他本能地點了點頭，詫異地問：“您、您是……”
　　眼鏡朝他笑了笑，沒有答話，從兜里掏出一個藍色的小本子，遞給了他。
　　什么什么？馮小東！縣廣播電臺大名鼎鼎的記者馮小東！廣播喇叭里經(jīng)常聽到他的署名文章，只是無緣相見。方天曉看了小本子，頓時有了誠惶誠恐的感覺。他兩眼緊盯著眼鏡，語無倫次地說：
　　“啊，你是馮、馮老師，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有事也得到家去說呀?！?br /> 　　聽得此說，方天曉才感覺有些失禮，忙提了豬食桶，一前一后地向家走去。一路走著，心內(nèi)激蕩惴惴。立馬生出十萬個為什么：素昧平生，為什么縣里的大記者會找自己？自己既沒學(xué)雷鋒助人為樂，又沒違法亂紀(jì)作奸犯科，為什么他會到這里……
　　落座后，兩個人喝著水，先扯了一會兒家長里短，種槐插柳喂豬養(yǎng)羊，接著馮小東就轉(zhuǎn)入了正題：
　　“方老師，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今天找你，是來和你聯(lián)手合作的。聽說你們學(xué)校的德育工作很不錯，教學(xué)質(zhì)量也比較高，所以就想報道一下?？晌覍嵲诿Σ贿^來，有人就推薦你當(dāng)個助手?！?br /> 　　方天曉吃驚地問：“給、給你當(dāng)助手？是誰，誰推薦了我？這人可真會開玩笑。我哪里行？這不是，只會喂豬。”
　　“是誰推薦了你，以后再告訴你。相信你一定行，要不行，人家能推薦你嗎？”停了停又說：“由你執(zhí)筆寫一篇通訊，把你們學(xué)校的事跡報道出去。寫完后由我修改和審閱。要集中寫具體的做法、措施及取得的成績，要實事求是。三天后我來取稿?！?br /> 　　馮小東是一個健談且知識廣博的人。隨之他談了一些寫作要領(lǐng)及深切體會，他說：“新聞報道一定要注意其思想性、真實性和新聞性，一定要處理好文章的起承轉(zhuǎn)合，達到內(nèi)容和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辈粌H如此，他對文學(xué)等藝術(shù)門類也知之甚多，真?zhèn)€是旁征博引，如數(shù)家珍。當(dāng)談到古典名著《紅樓夢》的時候，他說：
　　“曹雪芹知識非常淵博，絕非常人可比。什么琴棋書畫，戲曲詩謎，俚言俗語，歷史文物，天河地貌，鳥花蟲魚，醫(yī)卜星象，烹調(diào)制衣等等都有研究。所以有人稱紅樓夢為百科全書，所以毛澤東主席說中國值得驕傲的是有一部《紅樓夢》，所以社會上一直流傳著‘為人不讀紅樓夢，讀遍萬書都無用’……”
　　當(dāng)然，他也談到林肯和路易十四，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丘比特的神箭、潘多拉的匣子和盜天火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
　　這些在方天曉聽來，都是一些全新的知識，一般人涉及不到的知識，他除了服氣還是服氣。這從側(cè)面上開闊了視野，使他懂得了讀書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不能不對馮小東刮目相看。
　　快中午了，方天曉叫靜淑去準(zhǔn)備飯菜。說：“馮老師，請留下吃飯?！瘪T小東說：“謝謝你們的盛情美意，不過我回去還有重要任務(wù)。以后我還會來的，到時候在你們家做客，想叫我走都不行。”說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馮小東走后，方天曉仍在考慮那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到底是誰這么關(guān)心我、賞識我，盡心盡力地推薦我?guī)椭?？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這個人對自己比較熟悉。第二，這個人對自己比較關(guān)心。他順著這個思路找下去，把所有親戚朋友、同學(xué)同事挨個分析了一遍，覺得都像，又都不像?？紤]了一圈后，還是不能確定，最后又回到了問題的起點：那個神秘的、關(guān)愛我的人到底是誰呢？什么時候才能對他表示謝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