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我故鄉(xiāng)的村莊被翠竹環(huán)抱著。從村口朝村里看，仿佛是一片碧波蕩漾的竹海，村東村西的兩棵古樟好似突兀在竹海中的兩座孤島。每當裊裊的炊煙從竹海里飄出時，過路的陌生人才知道，這竹林深處原來還有著煙火人家。如果用“竹園”來命名故鄉(xiāng)的村子，那是再貼切不過的。
　　 村里各家之間都隔著或大或少的竹園，我家的老屋和鄰居家也隔著一片竹園，那片四四方方的竹園，邊長估摸著有30多米。鄰居當家的男人，50開外，瘦高個，病殃殃的，他身子骨雖然不結實，但人倒蠻精明的，是個精打細算，居家過日子的男人。別人家的竹園聽憑竹子胡生亂長，而他家的竹園是根據(jù)集市上的需求進行規(guī)劃的。搭豆角架用的實心竹，編竹器的金竹，供觀賞的斑竹，垂釣用的細竹……毫不夸張地說，如果對竹子有什么需求的話，來他家的竹園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
　　 鄰居家的女兒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她長得蠻俊俏，尤其那一頭茂密的金發(fā)，特別奪人眼球，就像竹園的茂竹。也正是這頭金光閃閃的秀發(fā)，在她成長過程中，給她帶來了無盡的煩惱。她剛上學時，學生會在她背后指指戳戳，說啥的都有。私底下，還有調皮的學生給她起了個“黃毛”的綽號。無論到哪，都因為她的頭發(fā)，讓她格外顯眼。在那個思想保守的年代，她那一頭美麗的金發(fā)，像是一座壓得她透不氣來的大山。小姑娘一旦有了讓別人數(shù)落的“短板”，性格也就變得內向了。黃毛在學校很少說話，跟她交往的同學也很少。下課時，她常孤零零地在座位上寫寫畫畫，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她的成績倒是蠻好的。
　　 人的命運往往是起起伏伏的，黃毛在四年級的時候，迎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高光時刻”。記得四年級下學期，我的班主住換成了縣城來一個老教師。新來的老師不苛言笑，對學習抓得很緊，上課時自不消說，每天放學回家還布置家庭作業(yè)。他曾動情地對我們說：“你們在學校，教室就是你們的土地，你們手中的筆就是你們的鋤頭，在這塊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地里都種不好的話，那么長大了，啥事也做不成?！蔽以７轮笕说目跉鈬@息道：“在革命的年代里咋還碰到個‘臭老九’，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蔽以瓉淼陌嘀魅沃挥谐踔形幕?，課本上有些內容她自己也弄不太明白。她家的自留地和她的一溜孩子已經(jīng)讓她忙得焦頭爛額了。只要我們上課不搗亂，其他的她一概不問。在她的手下讀書，那叫一個自在。換了老師，我原本舒適的世界破碎了。
　　 上小學時的我很調皮，坐在課堂也是“身在草營心在漢”，盡想著與學習毫無關系的事。書認得我，我不認得書，天書的一樣的家庭作業(yè)，教我從何下手？！可如果第二天交不出家庭作業(yè)，得罰站黑板。萬般無奈，放學回到村子，我只好垂頭喪氣，背著書包找黃毛抄作業(yè)。黃毛對我倒是挺熱情的，大大方方地給我抄，若是我抄錯了，她會輕聲慢語地提醒我，還自作多情地給我講解作業(yè)題。我是為應付差事才去抄作業(yè)的，對她的好意絲毫也不領情。好心當著驢肝肺，也許正是懵懂少年常有的作派。
　　
　　 二
　　 盡管我討厭她絮叨，但也不好明說，萬一她不給我抄家庭作業(yè)，豈不壞菜了。她的絮叨跟班主任的懲罰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記得有一次我因沒做家庭作業(yè)，老師又讓我到黑板邊罰站。老師講著講著，瞥了我一眼，見我罰站黑板還跟座位上的同學擠眉弄眼，毫無悔改之心。頓時，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在黑板上出了道分數(shù)題，叫我現(xiàn)場解答。我木愣愣地捏著粉筆，翻著白眼看天花板，教師強壓著怒火問：“咋還不寫?。渴遣皇悄銊庸P還等個好時辰？”我怯怯地說：“一層樓的小數(shù)點我還沒整明白，兩層樓的分數(shù)我哪會啊?！蔽疫@句話差點把教師氣暈了，他終于失態(tài)了，順手操起講臺上的笛子狠狠地在頭上敲了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教師愛吹笛子，他特別愛惜自己的笛子，生怕調皮的學生把他的寶貝弄壞了，走哪到都帶著它。是不可救藥的我開發(fā)了他寶貝的另一項功能。那時，像我這樣受老師體罰的學生蠻多，對此，家長也習以為常。小孩上學，是讓老師調教的，棍棒底下出才俊，不打不成人的思想，早已在人們的心里根深蒂固了。不過那時候的學生也真皮實，做錯事，挨老師揍幾下，是司空見慣的。挨老師教訓的學生出了校門，太陽一曬，風一吹，所有的不快都到爪哇國里去了。哪像現(xiàn)在的某些學生，咋變得這般矯情？這般脆弱？老師批評幾句就受不開了，更有甚的還尋死覓活。莊稼不經(jīng)點風雨是長不好的，孩子的成長也是如此。對孩子的溺愛是一種放縱，更是一種禍害。聽說，專業(yè)的教育人士在呼吁，把批評權交給老師。我覺得這個呼吁非常及時，不然，少了批評就剩下好話哄著，那還是教育嗎？
　　 人總得有個抒發(fā)情懷的“窗口”，黃毛也許在學校憋屈久了，在我面前，她的話特別多。她之所以把我當作她發(fā)泄的“窗口”，可能是因為我從來不歧視她。她皮膚白皙，黃發(fā)跟她的膚色真的很搭配。純真年少的心靈是相通，我想她肯定知道我蠻喜歡她的頭發(fā)。她給我講作業(yè)，我煩她時，偶爾也會瞟幾眼她家屋檐下的那棵枙子樹。她家的梔子樹長得蓬蓬勃勃，有我兩人多高。故鄉(xiāng)梔子樹挺多，但這么高大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梔子樹沒開花，沒蜻蜓和螢火蟲繞它飛舞時，我就不在意它了。
　　 黃毛的父親會點簡單篾匠活，一年到頭，賣筍、賣竹、賣簡易的竹制品，竹林里的收入抵得上生產(chǎn)隊的一個壯勞力的工分。城里老師來的那年，黃毛經(jīng)常受到老師表揚，有了老師撐腰，黃毛也揚眉吐氣地過了一年?？珊镁安婚L，一年后，城里來的老師調走了。隨著城里教師的調走，黃毛在學校的“黃金時代”也就終結了，學校再也沒有人待見她了。新來的老師是鄰村剛畢來的高中生，是大隊書記的侄兒，估摸著十七八歲，這正是玩性大的時候。自己的玩癮還沒過足，哪有閑心約束我們，城里老師在時的家族作業(yè)也被他取消了。沒有了家庭作業(yè)，黃毛在我眼里也失去了利用價值，我也用不著去她家了。
　　
　　 三
　　 沒過多久，黃毛輟學了。我讀小學那會，高考還沒恢復。在家長眼里，女孩子識得幾個字就行了，十里八鄉(xiāng)，還沒聽說有誰家小孩讀書讀出息的。小孩男調皮，把他們放在學校，做父母的倒也省心。女孩就不一樣了，女孩懂事早，不上學，既能為父母分擔家務事，還能到生產(chǎn)隊賺工分。像黃毛這樣早早輟學的，在當時的農村是很常見的。我想黃毛不讀書，倒不是她家在乎它賺幾個工分，也沒想著要她回家?guī)兔?，很可能是金發(fā)帶給她的自卑，讓她對學校望而卻步。不上學的黃毛，就如同她家門口那棵不在花季的梔子樹，從此，黃毛徹底淡出了我的視線……
　　 忽地，竹林那邊飄來梔子花的芳香，我知道竹林對面的梔子花開了。梔子樹哪村都有，這花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賣錢，按村規(guī)民約，任何家的梔子花，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采摘。花開的時節(jié)，愛美的姑娘們會把花插在辮梢，走動的姑娘就像一朵舞動著的、水靈靈的梔子花；后生們則把梔子花插在“涼帽”下，涼帽是用竹片和竹葉編的遮陽帽，再守舊的年代，小伙也有一顆愛花的心；一歲一年紀，不同的年紀得有與年紀相宜的打扮，娃兒成群的婦女若頭上還插著梔子花，會讓人說閑話的，她們則在家里用玻璃瓶養(yǎng)些梔子花，看著瓶里的花，她們或許會想起自己做姑娘時的情景。梔子花開的時候，村里一天到晚都飄著梔子花濃郁的芳香。梔子花在黃毛的屋檐下，花開窗下，她家人用不著摘花。近水樓臺先得月，全村每年數(shù)我梔子花摘得最多。
　　 年少時，我雖然沒吃啥好的，但整天瘋玩也不知累，夏天哪戴得住涼帽啊，但我每個口袋里都揣著梔子花。我特別喜歡梔子花的香味，隱隱的，暗香不散，這好聞的花香里好似有我說不清，道不明的夢想。
　　 長大后，我去了北方，老了就在北方安了家。南北氣候有別，北方干燥，冬天又特別寒冷，這樣的氣候是不適宜梔子花生長的。人老了，懶得走動，近年來，我很少回南方故鄉(xiāng)?；毓枢l(xiāng)的時候，恰恰又不是梔子花開的時節(jié)，細細想來，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看到梔子花了。漸漸地，我好似已淡忘了故鄉(xiāng)的梔子花。
　　 夏至時節(jié)，晝長夜短越發(fā)明顯了。凌晨三點半許，窗外的小鳥就嘰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人老覺少，其實，我比窗外的小鳥醒得還早。早早起床，怕影響家人休息，我強迫自己躺在床上，平躺望著模糊的天花板，真的百無聊賴，我便雜七雜八地想了起來。我那混亂的時緒就像兒時玩耍時一顆亂滾的玻璃球，當我想到故鄉(xiāng)竹園邊的梔子花時，忽地，這顆玻璃球被卡住了……
　　 想起竹林里的村莊，想起竹林邊的梔子樹，想起那個長著一頭金發(fā)的黃毛……瞬時，往事如漲潮時的潮水漫過了我的心頭。入心的往事，我沒有忘；我早早就離開了故鄉(xiāng)，黃毛長大后嫁到哪里，我不知道；她過得好與不好，我也不得而知。不過，滄海桑田，時代變了，人們的審美趨向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當年，黃毛那頭純天然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讓她苦惱不已的金發(fā)，是現(xiàn)在多少女孩夢寐以求的。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會心一笑。
　　 流逝時光里的那片竹園，年少生命中那芬芳四溢的梔子花，早已被我悄悄地珍藏于心海深處，所謂的淡忘也只是情到深處不可得的一種淺怨。只要風起，故鄉(xiāng)的竹園便在我腦海里搖曳，一片、兩片、三片……只要雨飄，故鄉(xiāng)的梔子花便在我的心頭綻放，十朵、百朵、千朵……
　　 流淌的歲月就如同掠過北方白楊樹梢的一陣輕風，不經(jīng)意間，南方長大的我，已在北方老去。有時，我真想吟誦自己胡寫的一句話：“常常從我心頭走失，又悄悄落回心頭的，是沾著故鄉(xiāng)梔子花芳香的，我的村莊?！碧稍谒l(xiāng)的黎明里，我的“原神”好似暫時游離了我的軀殼。
　　 天亮了，早市熱熱鬧鬧的聲響傳到屋內。我穿好衣服，朝屋外走去。一抹絢爛的朝霞透過薄薄的云層，把清晨的東方染得分外美麗。夏至清爽的晨風拂過我的身體，讓我倍覺愜意。我把視線轉向南方，只見天邊飄浮著一些零零碎碎的白云，這零碎的白云有點像梔子花的花瓣。我又莫名地產(chǎn)生了遐想，我年少時的故鄉(xiāng)，好像就在白云的下面，在那遙遠的地平線上，隱隱約約，晃動著的影子，好像是口袋里揣著梔子花，滿村亂轉的我。
　　 村莊，在竹林深處，總有游子記得，沿著記憶，走到竹林邊上，撥開竹枝，故鄉(xiāng)就在眼前；而竹林深處的人呢？時光把人裹住，投放在另一個地方，就像黃毛，我多么想讓她坐在我的面前，讓我說一聲對不起，她曾經(jīng)算是我的“老師”，可她也像教我的老師，只剩下一點調皮的記憶了。真的，一切都無影無蹤，唯有那抹梔子花香，還飄散在我的記憶時空里。
　　 有時候很奇怪，我沒有出息成一個好學生，事業(yè)上有前途，無法跟我的老師匯報，但我也想念我的老師，包括教我做題的黃毛姑娘，但在我閑坐時，總是想給那些熟悉的陪伴我的人說說我的現(xiàn)在，問問他們的生活。一切都不能回到真實，但竹林深處有梔子花香陣陣飄襲，好像把曾經(jīng)的時光熏香了一般?；貞?，就是這么美好，別人沒有說我一句不好的話，但我很想跟曾經(jīng)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