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旁的濃蔭下，八張牌桌旁天天都坐滿了人，而站著圍觀的人更多。那嘈雜的人聲混合著聒噪的蟬鳴，常從四面八方直往行人身上撲，并不由分說地鉆入耳朵里。每當網(wǎng)紅夏明寶領(lǐng)著助手小虎妞和幺雞趕到這里時，那些嘈雜的議論聲瞬時便消失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夏明寶身上，只有樹上的蟬聲卻一聲比一聲叫得緊。
　　 這個小河灣在我的家旁，河灣的上游連通著大沂河，下游匯入了大運河。十多年前兩岸還是莊稼地時，田里種著供應(yīng)小城人一日三餐的果蔬。那些不同的疏菜常將一個個方塊地點綴成綠色、黃色或是紅色。誰也沒有想到，小城擴建后，生硬的水泥地不斷地蠶食著那些斑瀾的菜地，直到完全把它們遮掩吞沒，小河也成了鬧市里的內(nèi)河。兩岸的堤壩上密密地種著水杉樹，那些水杉的枝條在半空中連成了厚厚的一片，擋住了日月與星光。站在杉樹間，你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怎么看那些樹都是在一條直線上，從樓上往下看整個河灣又像是一條被水泥大樓包圍與羈絆著的綠色飄帶。
　　 彎彎的小河，緩緩的一灣綠水，水里倒映的杉樹幻影，這片都市里難得的自然景色，先是引來了賣花草和古玩的。在小河北頭的東岸上，花草鋪子一家挨著一家，鋪子里有賣多肉植物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多肉，有的如山，有的似樹，有的像是溝壑縱橫的山巒，誰也難以叫全它們的名字；而草本的花就更多了，有天天開花的，有每月一開的，還有每年開一次花的。花的顏色也是出人意料，紅、橙、紫、黃、黑，你想不到色彩都有。木本的花樹少，它們大多被那些有院子的人買去了，住在樓里面不好養(yǎng)。每天早上，花鋪老板打開了花棚后，河堤上便擁來選花的人，他們急于用花草去裝飾冷硬的樓房。有女子結(jié)伴而來的，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停停走走地嬉鬧；也有情侶相攜而來的，男子還時刻不停地呵護著身邊的女子，惟恐趁著擁擠被人借機揩了油?；ㄤ伬锔鞣N奇異的花草本就夠吸引人的，又被老板們精心配置后搭建成一個個你想象不到的夢幻造型，比如心形的、走獸形的、飛鳥形的。這些花草組成的夢幻形象，由不得觀花的人不心動，看著這也想買，那個也是家里所缺，錢就流水般地淌進了老板們的腰包。
　　 說起夏明寶能成為網(wǎng)紅，其中還有一段機緣。還是在鬧疫情的頭一年，夏明寶失業(yè)后就不想再上班，這倒不是因為他想偷懶，他也想和周圍的人一樣平淡無奇地活下，大家都是這樣的。但他受不了那些工頭們的打擊，工頭們常擺出一副謙和的樣子，卻隨時會翻臉，指手劃腳地把自認為得意的想法強加給別人，若有人稍有不滿，他們甚至會破口大罵，有時也會到老板那里告黑狀。而見到他們上邊的老板，他們馬上又換上了一副討好的面容。夏明寶想不通為何越是虛假的人越是吃香，越是像他這樣踏實本份的人越會被打壓。因此，他一直在尋找著一個能讓自己心里感到舒適的地方。暫時沒有好的去處，夏明寶只好天天跑到這個河灣里閑逛。有一天他正看著一種罕見的黑色花朵，他想不通花朵為何會長成罕見的黑色。突然間他發(fā)現(xiàn)有個年輕人正把鏡頭瞄著他，起初他沒有往心里去，他想或許年輕人是無意的。但那人拍了半天也沒有停歇的意思，夏明寶心里就惱火了，便徑直走向那個年輕人。
　　 見他滿臉的不悅走來，年輕人這才意識到闖了禍，忙笑著向他道歉，說自己拍這些也無非就是想賺點零花錢。聽到拍視頻也能賺錢，夏明寶便來了興致，心里的怒氣也消去了一半。接下來他便詢問年輕人拍視頻能賺多少錢、前景如何。年輕人或許覺得剛才冒犯了他，便說出了實話，他說自己才干二個多月，目前已不愁吃飯的問題。但比起那些大網(wǎng)紅，他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蝦米。人家一個視頻火起來能輕松賺來好幾千，一場帶貨直播能夠普通人奮斗好多年的，幾萬到幾十萬都能賺到，只要你敢想。
　　 這個年輕人叫郝平，郝平的話像一道亮光在夏明寶的腦子里劃過，把夏明寶領(lǐng)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讓他心神向往，讓他躍躍欲試，原來這也能掙錢。年輕人拍視頻并不是游手好閑，他們通過短短幾分鐘的視頻要展現(xiàn)出自己的特長或才藝，不但讓陌生人喜歡上還不行，還要設(shè)法讓他們長時間地追著看，讓這些視頻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天不看就像失去了什么。但做到這些，其中的難度也可想而知。為了吸引觀眾與你同苦共樂，不光是語言和外形要展現(xiàn)給他們，有時甚至連內(nèi)心也要暴露出來，被萬千雙眼睛緊盯著，人就像是透明的，這很考驗一個人的心理承受力與智慧，用年輕人的話講這能充分挖掘個人的潛能。你不是覺得自己有本事嗎，你不是常感到懷才不遇嗎，你不是常抱怨命運的不公嗎，現(xiàn)在平臺給了你與別人一樣的平等機會，你敢挑戰(zhàn)嗎？
　　 我怎么早沒想到去試試，夏明寶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腦門，至少這是他目前無需本錢就能做到的事。接下來，他也學著那個郝平拍起了視頻。他記得頭一個視頻發(fā)出后，不用半個時辰就收到了上百個紅心，他正在得意著以為能出個爆款，紅心卻突然停歇了，他心里也跟著焦慮起來。過了一會又陸續(xù)收到了幾個紅心，但紅心上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最后達到五百多個時，就再也不漲了。郝平說這很正常，剛開始后臺會快速地推薦你的作品，等漲到一百個紅心后，后臺便開始對你的作品進行二次評估，用一系列復(fù)雜客觀的數(shù)據(jù)來評判觀眾是不是喜歡，這次評判也是作品能不能火爆的分水嶺。因此，每到百十個紅心時，夏明寶自己的那顆心便提了起來，像在醫(yī)院里等著醫(yī)生宣布病情時的忐忑，盡管他不停地祈禱著，但結(jié)果常是不溫不火的。
　　 夏明寶天天來花市拍視頻，那些賣花草的老板們首先認識了他。每見他到來，老板們常是滿臉堆笑地向他介紹著新進的品種，同時還泡好茶水伺侯著，他們期待通過夏明寶的視頻能把自己的花草宣揚出去。這些花老板便成了夏明寶的第一批粉絲。等夏明寶能賺到每月的飯錢時，他已摸清了視頻的基本玩法，于是便琢磨著怎樣能拍出爆款來，為此他飯不香、覺不甜，深夜里還在翻來復(fù)去地翻滾著。他想哪怕每個月能有一個火起來也好，這樣就能趕上先前上班時的收入了，但越是焦急，越是沒有爆款。
　　 與熱鬧的花市相比，西岸的古玩市場就略顯冷清了。那些古書字畫、瓷器、玉器、青銅器竹木器等，散發(fā)著遠古的幽光，有的還帶著泥土味道，老板神秘地說著那是些生坑料子，升值潛力大。但常是圍觀的人多，真正下手的人很少。懂這行的人要有一定的文化底蘊，拿起一件東西，要能斷出它的真假，說出它的來歷，知道東西背后有哪些故事，這很考驗一個人的眼光與古董方面的冷知識。夏明寶跟拍了一段古玩后，這些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東西又讓他漲了不少粉，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棵小樹，度過了開始的幼苗期，現(xiàn)在已隱約地觸摸到生長期的門坎了，跨過這道坎就能飛速地漲粉，賺到更多的錢。
　　 夏明寶怎么也沒有想到，有心載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讓他火爆的不是花市，也不是那些讓他搜腸刮肚也難辨清的古董，而是古玩市場旁那個毫不起眼的魚市。在古玩市場北面靠近大橋的地方，人流特別大，這也成了賣魚的地方。這里全是在沂河里捉的野生魚，除了鰱鯉草鳙、蟹蝦蚌貝這些常見的魚類，還能見到稀有的鱖魚，溜滑的刀鰍，及肉嘟嘟的虎頭鯊?；㈩^鯊時常憨頭憨腦地臥在沙窩里，見到可口的東西就吃，全不計較那是迷惑它的誘餌。
　　 有一天，夏明寶正在古玩市場上轉(zhuǎn)悠，心里正愁著找不到爆款的素材。突然一旁的魚市上傳來嘈雜的吵鬧聲，一群人正圍成了一個大圈看著什么。夏明寶擠過人縫里一看，見地上正趴著一只鍋蓋大的烏龜，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閃耀著亮光，在不停地尋找著逃脫的路徑。只是看了那老龜一眼，夏明寶的心里就動了，他想到了自己求職時同樣的眼神，一絲悲憐的情緒便涌上了心頭。
　　 這樣的野龜能有一百歲了吧。有人悄聲問道。聽老人講百歲的老龜就有靈了，這樣的龜不能吃。大清朝時有一年修沂河壩占了龜群的家，一只老龜就帶領(lǐng)群龜一夜間拱翻了大壩，還淹死好多人。你沒看見下游的那座六保塔嗎，就是用來震壓沂河、保這方平安的。旁邊的人有鼻子有眼地講著。
　　 不管貴賤俺都不放買。吃了它就是殺生，損了陰德會走霉運的。有個黑臉漢子感嘆著。
　　 假如不要錢白送你，你要不要？有人故意試探那個黑臉漢子。
　　 說過了不要就是不要，白送也不要。黑臉漢子半點不為所動，這也引來了周圍人對他的好感。
　　 正當人們議論著老龜時，夏明寶突然叫道：我買了，多少錢？夏明寶的聲音不大，卻像炸雷似地鉆入人的腦中。大伙的眼光馬上轉(zhuǎn)移到他身上，想看清是什么人的膽子這么肥敢買下老龜殺吃。吆，這不是拍視頻的網(wǎng)紅夏明寶嗎，現(xiàn)在有錢啦。有人馬上認出了他。也有說說，有錢真是什么都敢做，也不怕遭到報應(yīng)。
　　 想要的話，就出這個數(shù)。賣魚漢子豎起了兩根手指。他的下身穿著一條褪了色的藍色大褲衩，沒被遮住的那截黑紅腿上還沾著浮萍與干了的泥巴，讓人一眼就知道這是從水里上來的。
　　 一千。夏明寶毫不客氣地攔腰砍掉了一半。賣龜漢子聽后皺了皺眉，仍是咬住二千不松口。
　　 見那人無動于衷，夏明寶又咬牙加上了二百，總數(shù)已到了一千二，但對方仍不動心。他接著又加到一千三……最后經(jīng)過三輪往復(fù)的較量后，夏明寶已把錢數(shù)報到了一千五。他覺得在這場交易中他已很被動，他想這也是他的極限，如果賣龜?shù)脑俨淮饝?yīng)，他就準備放棄了。這時人群里突然擠進來一個尖嘴頭、朝天鼻、耷耳朵的丑家伙，大伙認出這是撿破爛的幺雞，這家伙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時常躺在河堰上枕著撿來的破爛呼呼大睡。因為他身上的氣味難聞，大家平時見了他都會躲得遠遠的。只聽幺雞尖聲叫道，上個月他看到有人吃老龜遭了報應(yīng)，全家都住進了醫(yī)院，家里的老頭還差點沒救過來。
　　 見幺雞是故意來搗亂的，賣龜漢子劈掌就向他打來，但掌到半空就被夏明寶攔下了。有話好好說，干嘛要打人。夏明寶怒斥道，他正惱恨這漢子頑固得像塊臭石頭，自然不會讓漢子打到幺雞。其實不光是夏明寶，周圍的人也覺得這賣龜?shù)奶?，賣老龜這件事本身已讓他失了好感，人又太貪，這更引起了大伙的不悅。大伙又接過幺雞的話題說起那些老龜有靈的因果故事，既使能買起它的人也不敢買來吃，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漢子見無人幫他，又聽大伙說的在理，只好把老龜便宜賣給了夏明寶。
　　 一場好戲平息，人們怏怏地正想離去。夏明寶卻突然叫道，大伙請留下作個見證，今天當著大家的面，咱們共同把這老龜放了。明寶這是想放生呀，我怎么沒想到，還以為他想吃掉呢，我真是白活了這把歲數(shù)，一位白發(fā)老者感嘆道。這是常在牌桌旁打牌的潘老頭，退休前是個領(lǐng)導(dǎo)。聽了夏明寶的話后，那些剛想離去的人馬上又轉(zhuǎn)回頭來看他放生。夏明寶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了幺雞，讓他幫著拍攝放生的畫面。幺雞長得丑，人卻不笨，擺弄了幾下就學會了。
　　 老龜放生沒多會兒，夏明寶的電話便不停歇地響起來。原來不止他拍了放生的視頻，那些看熱鬧的也有人把放生的畫面?zhèn)鞯搅司W(wǎng)上。老龜本就稀奇，它看著夏明寶戀戀不舍地在水里繞了幾圈，那呆萌可愛的神情在許多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那些善良的男女看后對萬物有靈更是深信不移。一時間大半個小城都知道了他們身邊還有個叫夏明寶的人。當然也有人說他故意去裝善來騙取大家的流量，對此有人不服地反駁道，既使人家是裝善的，那也是真掏出了一千多塊錢，不服你裝一個給大家看看？這世上的事總有人愛較真。
　　 由于視頻的播放量極大，放生的這段視頻讓夏明寶賺到了幾千塊錢，但這僅讓夏明寶高興了短暫的一瞬，那些代表著財富的數(shù)字，他覺得這像是杉樹在河里的倒影，完全讓他找不到真實的感覺。他想遇到老龜這樣的事畢竟太少了，按照郝平的說法，這樣的視頻沒有什么可持續(xù)性。他又想到了那個幺雞，想到先前幺雞時常餓得有氣無力，他把面包餅干飲料之類的零食遞給幺雞時，幺雞常感激地說道：“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平時大家都是躲著我。”當幺雞向他掬躬致謝的那一刻，夏明寶竟感到了來自這個丑人內(nèi)心深處的溫暖。如果打造幺雞會怎樣？幺雞外表長得雖丑，但別小看了這丑，丑就是奇，奇不是能招引人的資源嗎。幺雞還不在乎臟，枕著撿來的破爛躺在地上就能睡，他是最最接地氣的底層，能喚醒人們內(nèi)心里蟄睡的同情心。如果幫著他從外到內(nèi)的改變，大家天天看著他的改變，直到他過上正常人的日子，這是不是源源不絕的好素材呢。
　　 接下來夏明寶的視頻仍以河灣為背景，夏明寶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舍棄了小河灣這片基地，這里的水、這里的風和雨，還有這里的陽光，就像原先滋養(yǎng)著那些菜園子一樣，也會滋養(yǎng)著他和幺雞，讓他們的事業(yè)蓬勃向上。幺雞在這里撿瓶子翻垃圾桶的鏡頭，幺雞在這里換上了新衣的鏡頭，幺雞跟著夏明寶從這里到酒店吃大餐的鏡頭，以及幺雞感激夏明寶的鏡頭，輪番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后，結(jié)局果然像夏明寶預(yù)料的那樣，這些視頻又引來許多人的關(guān)注。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夏明寶自然也沒有忘了幺雞，他還給幺雞發(fā)了份工資。
　　 幺雞的出現(xiàn)，果真讓夏明寶以奇致勝?？紤]到人的審美疲勞，他擔心有一天大家看膩了他倆，因此他又找來了小虎妞，大家抱團共御風險。
　　 小虎妞人長得漂亮又會唱，看到夏明寶在河灣的那些視頻火起來后，她也天天跑到這里拍視頻，但她沒有夏明寶那樣的好運，作品一直不溫不火著，論長相自己長得也不丑啊，她想不出其中的原因。因此當夏明寶找到她想共同組建團隊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她想合作之后，不但能從夏明寶那里多學點東西，以后分開單干了對她也有好處，怎么算自己都不會吃虧。
　　 不得不說夏明寶的高明，他這招美與丑的組合與互動，形成了視覺上的強烈沖擊，也讓他持續(xù)火爆著。每當看到夏明寶三人走來，牌桌旁的爭論聲就會馬上停下來，時光在那一刻也仿佛是凝固了一般。那些相熟或不熟的人都熱情地與夏明寶打著招呼，眼光卻不自覺地瞄向了一旁的小虎妞。這女子長得太漂亮了，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鑲邊的漢服隨風飄動，仙女似地在樹蔭里飄移著，上帝怎會偏愛著她呢。這個三人的組合點亮了這片小河灣，不斷地在這里演繹著新鮮的話題。
　　 后來，花市漸漸地冷清下來，河岸上的牌桌卻多了起來，牌桌旁看熱鬧的閑人也多了，水邊也是不分白晝地站滿了釣魚的，夜晚釣魚的燈光徹夜不息，如花兒亂了四季。比起這些人，夏明寶常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幸運能持續(xù)多久。他想，如果人能像這片小河灣該有多好，有著規(guī)律性的春夏秋冬，而不是像他那樣今天飽賺一下，明天或許又要鬧饑。今個兒是站著的，明日或許就躺倒了，漫無目的地在塵世中漂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