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遲遲不來，胡麗珍就懷念起過去住過的房子，一戶一梯，方便快捷，一按鍵，電梯就奔過來迎候了。
　　 等的時間久了，在明晃晃的頂棚燈光下，按鈕亮度也不明顯，她懷疑剛才沒有按起來，又湊近去按了一下，邊上傳來一個聲音：“亮著呢，甭按了?！?br />　　 胡麗珍心不在焉，臉朝側(cè)面點頭，算是向說話的人做了回應(yīng)。
　　 她高度近視，有遺傳因素，也有后天原因，過去讀書時，天天躲在被窩里看閑書，金庸古龍梁羽生，舉在正面看，放在側(cè)面看，硬是把視力給折騰到一千來度。
　　 沒有錄播時，她就摘掉隱形眼鏡，角膜炎嚴(yán)重，主打一個朦朧人設(shè)，就跟周海媚似的，光見她瞪著兩只大眼珠子，目中無人往前沖。
　　 平時只要不是人家主動跟她打招呼，她就壓根不知道誰在眼前走過，也有人說她仗著自己長得漂亮，眼高于頂，其實熟悉了以后，大家都知道她，真是看不見。
　　 平時，她白天也跟夜里夢游似的，混混沌沌。
　　 總監(jiān)對她一直不怎么滿意，說她氣血不足，心肝蘸不著血。
　　 她是廣播專業(yè)出來的，職業(yè)習(xí)慣，對聲音特別敏感，雖然對這人的聲音不熟悉，但既然能在走廊一起等電梯，應(yīng)該是鄰舍家邊的，一點都不給反應(yīng)，也說不過去，胡麗珍不是那種不講禮貌的人。
　　 電梯終于來了，她進了電梯，那人也跟了進來。
　　 電梯下行，空氣安靜，胡麗珍看看電梯壁，上面映出朦朦朧朧兩條人影，看樣子，這人還頂個大光頭，電梯頂燈投射到他頭上，閃閃發(fā)光。
　　 她覺得有點尷尬，也不知道為什么尷尬，收回視線，習(xí)慣性伸手從包里掏出手機打發(fā)時間，那人在邊上又開了口：“我就住你家隔壁，你1501，我1502。我們倆不如兩家并一家，墻上打個洞就行?！?br />　　 她很驚訝，扭頭看他：“你說什么？”
　　 “我說得這么明白，你還聽不懂嗎？我的意思是，你單身，我也單身，不如我們住在一起，兩個人都不寂寞。”
　　 “你在和我說話嗎？”
　　 “真是明知故問，電梯就我們兩個人，難道我跟鬼說話？真是活見鬼了，哈哈?！彼首魉实卮笮ζ饋怼?br />　　 “怎么可能？我又不認識你?！?br />　　 “哈哈，我就知道你聽清楚了。我自我介紹一下，就認識了，我是做道士的，我叫阿友，你也可以叫我道士友。道士你知道吧，就是幫人家做白喜事的，雖然我剃個大光頭，看著像個得道高僧，我還是道士，我都做了二十年了，在這一帶都做出名氣來了。我家做道士是祖?zhèn)鞯模野志妥隽巳氖甑牡朗?，我爺爺也是，名氣做出來了。?br />　　 “你做不做道士我不管。我們不熟悉，請你不要亂說話?！?br />　　 電梯早就穩(wěn)穩(wěn)到達負一樓了，光頭怕她出門走掉，伸手按住按鈕，已經(jīng)打開的電梯門，又聽話地合攏來：“但我熟悉你啊，我觀察你很久了，我們這個小區(qū)，本來就是安置房，建起來給本村人住的，外來戶過來買房子的人很少，所以你特別顯眼。我早就聽物業(yè)的說，來了個美女，離婚戶，還是電視臺的播音員。我還知道你叫胡麗珍，我們打摜蛋時，天天討論你，叫你狐貍珍?！?br />　　 “閉嘴?！卑⒄溆行鈵?。
　　 “我說句實話，雖然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長相，但我還是能接受你的，你這形象，一看就是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背板挺直，脖子細秧秧的，練過形體的，就是好看，雖然沒多少肉，骨髏髏的，抱在懷里也沒什么感覺，但畢竟年輕占優(yōu)勢。我們都是成年人，都不用羞羞答答，就駝背人說條直話，我習(xí)慣直來直去，沒有那么多工夫浪費。我知道你們電視臺，現(xiàn)在叫融媒體，和報社合并了，可我一百年都不看電視了，你們能賺到什么錢？”
　　 “和你有關(guān)系嗎？”
　　 “現(xiàn)在經(jīng)濟下行，這么不景氣，你不如就跟了我，我有錢啊，我這行雖然不上臺面，但是很賺錢啊。人到了歲數(shù)，誰不死啊，都逃不過閻羅王的生死簿。我就是專門送人上天堂下地獄的。我離婚了，有個女兒。我們破蒲鞋湊湊對，省得你孤單寂寞。我很會來事的哦?！?br />　　 這是碰到明目張膽地騷擾了，但她孤立無援。
　　 胡麗珍只恨這電梯按鈕被他控制了，這里是新區(qū)，住家很少，幾乎沒有誰進電梯來，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惡狠狠地把他推到一邊去，也是他再沒和她計較，說完了話，就松開按鈕。
　　 他跟著她進了地下室，兩個人的腳步在寂靜的空間噼里啪啦響著，她說：“你不要跟著我，再跟著我，我就報警?！?br />　　 光頭哈哈大笑：“行行，我沒威脅你，這結(jié)婚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去報警也沒用?！?br />　　 她顧不上和他吵架，跌跌撞撞往自己的車位跑去，可皮鞋不跟腳，怎么也跑不快，光頭還跟在后面念大乘經(jīng)似的：“我跟你說，現(xiàn)在這種經(jīng)濟形勢，都要合作才能共贏，單打獨斗是沒有出路的。我的話，你考慮考慮。坦白說，我就是這村里的惡霸，地方上我是說了算的人，你如果不答應(yīng)我，你這房子就不用住了?！?br />　　 一口氣報菜單似的報下來，他換了口氣：“我會天天給你送禮物，今天死老鼠，明天說不定就死蟑螂，哦，后天我找條眼鏡蛇給你，你也戴眼鏡，你們做做伴，不過眼鏡蛇難找，我就先送你條草花蛇玩玩。你想報警也可以，片兒警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這里都是本街人，我把他電話報給你。我沒有惡意，我是開玩笑的，再說你也沒錄音，沒證據(jù)，哈哈哈哈……”
　　 胡麗珍的眼淚都下來了，真后悔當(dāng)時買的車位，為什么要離電梯這么遠，她緊趕慢趕，總算挨到車子邊，趕緊從包里掏出車鑰匙，按開車門。
　　 坐進車子，她還在渾身發(fā)抖。把鑰匙插進插孔，伸手按了幾次，都發(fā)動不起，真是病急亂投醫(yī)，幸而有一下被她按準(zhǔn)了，車子轟鳴起來，她趕緊沖出車位，才放下心來，瞄了一下倒車鏡，朦朦朧朧中，那光頭還站在她車位邊，嘴里嘮嘮叨叨說著什么，但已成了默片，只見他嘴皮子彈動，聽不見聲音。
　　 車子挨到小區(qū)外，道路上空無一人，陽光特別刺目，她一下子想不起自己本來想去哪兒的，好不容易才想明白，今天要去參加一個作品研討會，是一個在外地工作多年、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先生，自費出了一本散文集，邀請她去會上朗誦。
　　 看看時間還早，她把身子挨近方向盤，整個人就跟趴在方向盤上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鄰近的派出所開，平時經(jīng)過時，她似乎看見過派出所的藍色屋檐和頂燈。
　　 阿友果然是個小城名流，雖然同學(xué)不同學(xué)純屬瞎扯淡，但民警是知道他的，聽清了她的訴求，就打電話給阿友，叫他過來聽訓(xùn)誡。
　　 阿友嬉皮笑臉，在民警的責(zé)備下，他承認錯誤，答應(yīng)不再騷擾阿珍。
　　 阿珍高興不起來，她開始后悔，在城里過得好好的，干嘛要花兩百多萬，來買這近郊農(nóng)村的安置房，還背了一屁股的銀行貸款，要還到三十年后，貸款下來她就后悔了，拿著一把錢想去早點還一部分，結(jié)果銀行不同意。
　　 她只好放棄早還貸。
　　 有時她自嘲，想想這么瘦精精的身子骨，能不能活到三十年后，還是個未知數(shù)，她對自己一直沒信心，不過好在信貸員對她有信心，那就說明她有給銀行信心的資本。
　　 她不知道，銀行現(xiàn)在都是病急亂投醫(yī)了。
　　 想當(dāng)年剛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時，她也曾經(jīng)有過光芒萬丈的時刻。
　　 她是校招進縣電視臺的，當(dāng)時雖然還有另外三個選擇，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但應(yīng)該說，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否則，她不會這么一頭栽進家鄉(xiāng)這個深坑。
　　 離家離母親是近了，但和媽距離近了，動不動就吵架，也不是她的意愿。
　　 但最打動她回小縣城的原因，還是因為當(dāng)時的親愛的，后來的大怨種，阿強。
　　 大學(xué)畢業(yè)時，尤強的父母堅決要他回來。
　　 她二話沒說，也打起包袱就回來了。
　　 阿珍愛上了阿強，她后來偶然在大街上聽到五條人樂隊這首歌時，感覺如同五雷轟頂。
　　 她像瘋了似的買下了五條人樂隊，她能買到的所有CD。
　　 還在網(wǎng)上瘋了似的搜他們的新作品，日日夜夜廢寢忘食聽五條人，一直聽到昏睡過去，清醒過來又開始聽，聽得死去活來。
　　 阿強是她的同班同學(xué)，他們當(dāng)時算得上是班里的金童玉女，一起主持節(jié)目，發(fā)展到后來一起出去做婚禮主持，賺了一些錢，他們還在暫住房生下了兒子。
　　 帶著兒子參加畢業(yè)典禮，成為報紙網(wǎng)絡(luò)的一大熱點，到處可以看見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阿強沒有一絲笑容，酷酷的，收獲了一幫迷妹。
　　 熱鬧過后，就是寂寞，尤強不喜歡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枯燥生活，回到家鄉(xiāng)后，他很快就夜不歸宿，胡麗珍當(dāng)然了解他的本性，但木已成舟，也沒有辦法強行去改變他。
　　 阿強和她的分歧越來越深，是在兒子出生以后。
　　 阿強的娘相當(dāng)自信，對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性格一清二楚，說兒子對任何事情都是新修的茅坑三天香，過后沒興趣了就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阿強對他兒子的觀感也一樣，兒子的出生，對他來說就是個意外。
　　 他還沒有做好迎接兒子出世的心理準(zhǔn)備，所以正因為此，他在婚禮上，沒有一絲的笑容，他是一百個嫌棄，橫挑鼻子豎挑眼，只差提出要做基因鑒定，其實兒子長得太像他了，走道羅圈腿，睡覺夾著被，還不要說這些習(xí)慣，就是未說先笑，也一模一樣，像從阿強臉上掰下來似的。
　　 只是礙于讀書人的面子，阿強太過分的話才沒沖口而出，不過也快到嘴邊了。
　　 他忍了又忍，有一次還是沖口而出，當(dāng)然過后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傻的，還能不知道兒子是不是自己的么。
　　 但這還是惹怒了阿珍，她墊高的鼻子都氣歪了，后來想方設(shè)法正過來，要不然眼鏡也架不住，遇到天氣突變還是有些不舒服，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去看了醫(yī)美醫(yī)生，醫(yī)生查了個遍，都找不出什么變化。
　　 阿珍很氣惱阿強對自己的不信任，但又沒辦法強行讓他信任，只恨自己沒有帶眼識人，遇人不淑。
　　 雙方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別別扭扭處下去。
　　 有也過一天，沒有過一天，不知不覺中，很快時間就到了孩子該上學(xué)的年齡，阿強跑到城里去了，他平時喜歡寫些評論，給雜志社電視臺投些稿子。
　　 那些編輯稿件用多了，臺里也注意到了，在偏僻的鄉(xiāng)村，還有這么個文筆不錯的人，聽說他在農(nóng)場中學(xué)代課教書，可能有些題材討論一下，覺得可以拍攝成片，攝制組就過來，他陪著去，一起拍些片子。
　　 后來喝酒喝多了，覺得特別融洽，和制片人很多觀點都能講到一起去，對方就半真半假邀請他到城里工作，剛開始他還有些矜持，后來覺得在鄉(xiāng)下實在過得沒什么奔頭，就同意換個工作，換個活法。
　　 他很適應(yīng)新打法，本來就是很有想法的人，新點子一個接一個，時時讓領(lǐng)導(dǎo)眼睛一亮，有新精彩，他在新單位如魚得水，過得不要太滋潤了，很快就出人頭地，當(dāng)上說了算的頭目。
　　 領(lǐng)導(dǎo)很器重他，由他牽頭組建了一個采訪團隊，他組織了非的多活動，在全國都打響了名氣，全國各地到處拍攝出外景，各地電視臺邀請他加盟，組建新班子，借用的就是他的頭腦，他的創(chuàng)意。
　　 挑戰(zhàn)賽需要創(chuàng)意，需要資金，需要團隊，需要有關(guān)部門的支持，缺一不可。
　　 更重要的是，需要吃頭一口水，過后跟著別人學(xué)樣，就是拾人牙慧了。不管是水上競技，還是空中飛人，他們都走在前頭，央視也幾次派人來談合作，這實在令他臉上有光，加上他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嘴巴又會說，他父母過去就評價他，死人都能說活回來，所以經(jīng)常引得妙齡異性拋媚眼。
　　 阿珍知道他花心，自己當(dāng)年對他并無多少感覺，就是因為他的口若懸河才迷失自我。
　　 但男人必須走出去，不走出去，困在家里養(yǎng)蘑菇嗎？只要還是在可控范圍就可以了。
　　 就在她患得患失的顧慮中，阿強逐漸脫離了她的軌道。
　　 放暑假時，阿珍對兒子說：“找你爸去，這是你的衣服，和平時的日用品，錢要放到最里邊，被拐兒偷走就麻煩了。”她又把一張紙遞給兒子，“這是你爸單位的地址，記住了啊，丟了就要站在路當(dāng)中了。”
　　 兒子阿金今年七歲，剛上小學(xué)不久。
　　 阿珍心也大，沒覺得這么小的兒子，讓他一個人上路有什么不妥。
　　 阿金坐著長途車一路來到他爸待的城市里，按圖索驥，一路口齒伶俐，問到他爸的單位，他正在會議室開會，看見阿金探頭探腦，阿強停下講話，出來問他：“你怎么來了？誰叫你來的？”
　　 “媽叫我來的?！?br />　　 “我先開完會吧?！彼荒蜔┑貙鹤诱f，“你先到我辦公室坐一下?！?br />　　 他從腰部掏出一串鑰匙，交給兒子。
　　 兒子搖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囊淮€匙，開了爸辦公室的門，等到他在沙發(fā)上睡醒，都沒見爸的影蹤。
　　 倒是隔壁經(jīng)過的阿姨見了他，說：“你是金金吧？你爸出去吃飯了，可能把你給忘記了。我?guī)闳ナ程贸燥埌??！?br />　　 以前沒吃過的食堂，飯菜就感覺特別好吃，阿金覺得越吃越有味道，而且很快就要過上城市生活，他開心。
　　 帶阿金刷過飯卡，阿姨就下班回去了。
　　 阿金吃飽喝足，食堂出來無所事事，轉(zhuǎn)遍了電視臺的每層樓，每扇門，看大家都在忙碌，有錄像的，有配音的，也有開會的，就是沒見他爸的影蹤。
　　 不知他轉(zhuǎn)了多少個樓層，走錯了又退回去，總算回到爸的辦公室，幸虧剛才出去時就沒鎖門，他玩了一會兒電腦，爸才醉醺醺地回來，一見他，拍著腦袋想起兒子今天過來了，他喝了一大口剩茶，壓下嘴里直冒上來的酒氣，簡單問了幾句話，就提起兒子帶來的包袱，說：“你回去吧，在這里我也顧不上你。你是分給你媽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