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星耀何夕(二)(小說)
很多人會在眼淚流干后,說著時間可以治愈這個世間百樣的傷。
曾幾何時,巴魯王就是這樣安慰自己。
那個時候,他只想時間能夠像天上飛過的流星一樣,快到可以忘記一切突如其來的噩夢和福禍未卜的魔障。
自從皇后駕崩,巴魯王再沒另立,只因為唯一的兒子太過固執(zhí)和倔強,始終堅持著要證明什么似的一個人成長。
巴彥哲為自己筑起來的堡壘,讓一個朝夕相伴的父親幾乎就快要忘了僅有的兒子最初的模樣。
那些難熬的日子,巴魯王常??粗鴥鹤幽樕献约河H手為他打造的面具,竟然不知道要把對他的寵愛放在哪里才是最合適的位置……
他深知兒子一直都在沒有間斷的承受,他甚至能感受到巴彥哲越來越沉重的抑郁,看不見表情的臉一直在面具后面嘲諷人們原來喜歡相信自欺欺人的謊。
時間讓人成長,然而終究不是什么萬能的良方。
時間唯一擅長給予的,是讓人們面對漫長的等待后,已經(jīng)無力再去掩飾和逃避的絕望!
所以巴魯王在看著瑪索的時候,他知道巴彥哲應(yīng)該會把自己變成一個緊張的刺猬,豎起一根根利刺一樣的,從未卸下過的戎裝。
南疆毗鄰的彈丸小國女貞,人口像是它的國土一樣稀薄。唯一能夠讓人記住它的,是令世人瘋狂垂涎難以自拔的美色。
一如此刻站在大殿正中的瑪索,女貞第一個踏入烈池的公主,風(fēng)華絕代,美若天仙。一個眼神,足以顛覆一座城;一個香吻,足以索去一條命……
整個南陸的人無有不知,那是一個只屬于男人的天堂,他們在每一次提到它的時候,總會拼了命的壓抑著身體里滾燙的雄性荷爾蒙稱呼它為:欲望之城。
巴魯王從巴耶圖的嘴里聽到聯(lián)姻這個字眼的時候,驀然乍醒,巴彥哲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那個需要保護(hù)的孩子了。他慢慢的轉(zhuǎn)過頭去,重新認(rèn)真的打量著自己的繼承人。
修長的身材,勻稱的骨骼,盡管面具依然帶著金屬的生冷和冰涼,卻會讓人本能的憑著憶想肯定它的里面,一定有一張俊美倜儻的臉龐。
巴魯王忽然不敢對視兒子的眼睛,他已經(jīng)無力揣測巴彥哲的瞳孔里會是一片多么復(fù)雜荒蕪的澡澤……
而永遠(yuǎn)靜如處子的巴彥哲,一動不動的站在父王旁邊,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面前的索瑪,仿佛真的完全傾倒于眼前天使一般迷人的容顏。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突然加速的心跳,是因為胸膛里像被扎進(jìn)了一根針。沒有感覺到痛,只不過對自己的厭惡,又多了幾成。
大殿的一側(cè),巴伊特和巴彥哲一樣也在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斂在身后緊握成拳的雙手,顫抖中緊繃著縱橫交錯的青筋。
7
初秋,白露漸近。
夜霧開始凝結(jié)成圓潤的水泡,像珍珠一樣遍布于每個渾濁的清晨。
王子即將大婚的消息,一夜之間風(fēng)一般的傳遍整個皇城。隨風(fēng)而起的輿論,在民間迅速匯聚成輾轉(zhuǎn)后世浪漫的傳說。
王子和公主的愛情,被千萬張畫筆一樣的嘴渲染成幸福的顏色。
午夜的親王府,那么安靜,就連星星都躲進(jìn)了云里。
巴伊特站在府邸東院最大的客房門前,刀鋒一樣冰冷英俊的臉,正如頭頂那一輪孤月,在沒有星星的黑色蒼穹,稀薄而透明,仿佛秋蟬之翼,落寞蒼白。
夜風(fēng)從黑暗中拂來,攜著絲絲涼意。
巴伊特正欲轉(zhuǎn)身,眼前的房門突然緩緩打開,里面?zhèn)鱽硪粋€嫵媚的聲音:小王爺……
巴伊特祥裝鎮(zhèn)定,手卻悄悄的握住了腰刀。
從門里走出來的女子,明眸如水,膚若凝脂,雖然夜色昏暗,依然遮掩不住她的明艷華貴。
瑪索纖腰微步,媚眼掠過巴伊特的腰間,嫣然一笑:月黑風(fēng)高,沒有猜錯的話,小王爺是來殺人的么?
巴伊特暗自一驚,臉上仍不動聲色:公主真會說笑……
索瑪依然在笑:小王爺就不必再兜圈子了。我早已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如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秘密一樣……不,嚴(yán)格來說,那應(yīng)該是你父親的秘密才對不是嗎?
巴伊特冷笑:我很奇怪,你們的計劃中是不是遺漏了什么?
索瑪皺起眉頭:……什么?
巴伊特盯著她的眼睛,說:新娘殺了自己的丈夫,這個丈夫還是烈池的皇帝唯一的兒子,你們就沒有想過接下來她會怎樣么?
索瑪突然怔住,眼睛里瞬間生起比黑夜還要濃密的霧:當(dāng)然想過,所以小王爺剛才想要闖進(jìn)來時,索瑪一直等在那里,一點都沒害怕!
巴伊特瞪大了眼睛:你……難道真的不怕死?
索瑪突然咯咯咯的笑得花枝亂顫:我是真的等了好久,小王爺遲遲不來,是不是舍不得殺了索瑪???
巴伊特一陣暈眩,眼前美人如玉,笑魘羞花,顰笑之間無不攝人心魂。他雖然極力的控制自己,終于還是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索瑪笑得愈更放肆,竟然貼過身來,拉住巴伊特的手說:小王爺害羞了么?枉索瑪舍卻性命,只為助你取得皇位繼承的資格,你是不是應(yīng)該對我好一點呢?
巴伊特渾身如同著了火一樣滾燙,一把推開索瑪,頭也不回的倉皇離去。
一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索瑪突然癱倒在地。隨風(fēng)鋪開的羅裙,像一朵嬌艷的水仙,在夜色下枯竭著凋零。剛剛還是風(fēng)情萬種的笑容在她臉上漸漸僵硬,緩緩松開的掌心,滑落出一把三寸短刃。而尚未收回視線的雙眼,燃燒著兩團(tuán)炙熱的火,閃爍在黑暗中,比月光還要沸騰……
都城另一處的皇宮,同樣那么安靜,就連云都躲進(jìn)了殘月的后面。
巴彥哲剛剛醒來,他在這個即將結(jié)束的夏末,夢見到了皇后。
夢里的母親,一邊對著自己微笑,一邊滿臉掛著淚痕。任憑巴彥哲怎么呼喊,就是聽不到她的回應(yīng)……
然后他從夢里驚醒,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巴伊特。
8
巴彥哲的眼角,還帶著夢里的淚痕。他不知道巴伊特來了有多久,是不是聽到了他在夢里對著母親不斷重復(fù)著喊出來的那句話。
他沒有問,卻已經(jīng)聽到了巴伊特的回答。
巴伊特看著他的眼神,滿是掩飾不住的憐憫,說:連睡覺都要戴著面具,這個世界真的那么可怕么?為什么你們竟都一心想要離開它……?
巴彥哲突然笑了,而且笑出了聲。
他從床榻上坐起來,第一次仔細(xì)的看著眼前的巴伊特。挺拔的身軀,英俊的臉龐,裁剪得體的華服將他儼然包裹成一個棱角分明的帥氣男兒,卻無法掩飾他那一雙清澈純凈的眼睛。
一個人最容易被看透和出賣的,莫過于自己的眼睛。
除非你閉上雙眼,否則,你時刻表露于人前的,或許正是你輕易就能被看透的靈魂。
巴彥哲忽然覺得,巴伊特如同孩子一樣的可愛。他就像那些熱愛生命的人,每天都在充足的陽光下吸收最光亮的能量,把希望當(dāng)做動力推著自己前進(jìn)。
遺憾的是,他們長期依賴于光明,早已不再懂得怎樣才能適應(yīng)在黑暗的環(huán)境生存。
良久,巴彥哲才作出了回答。
他說:巴伊特,這個世界并不可怕,但卻有一種你無法理解的人。他們活著只有軀殼,沒有靈魂。他們與這個世界,不會產(chǎn)生任何的共鳴……
巴伊特看著悲傷重新在王子的瞳孔里匯聚,直到又變回那個讓人莫名心痛的人,問:你會是這種人嗎?……假以時日,便可江山美人,權(quán)傾天下,到底還有什么是不值得你留下的?
巴彥哲一陣干咳,眼前開始浮現(xiàn)出索瑪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他忽然用一種奇怪的口吻說:你喜歡她嗎巴伊特?那個女貞的公主……
巴伊特嚇了一跳,一時語塞:……什么?
巴彥哲愈漸平靜的眼色,再次閃過一絲絕望。好像那張美艷的面孔在腦海里每出現(xiàn)一次,他心里的那根針就會比之前扎得更深一點。
咽下呻吟強忍著刺痛,巴彥哲突然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如果自己變成一個瞎子,什么都看不見,是不是就能過得像個徹底的廢物那樣,無所顧忌的舒坦一點呢?
恍惚之間,仿佛又看見母親淚流滿面的臉在夢中慢慢的后退著,留下他一個人,越去越遠(yuǎn),直到完全隱入黑暗。只剩下巴彥哲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夢里,聲嘶力竭的聲聲呼喊:帶我離開!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