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夠的趙家溝
　　
　　 在那本發(fā)黃的南部縣域地圖上
　　 標(biāo)識的卻是杜家溝
　　 是趙氏篡改了地名
　　 還是杜氏故意謙讓
　　 誰也說不清
　　
　　 溝里的霧縈繞著趙家和杜家的屋頂
　　 裊裊的飯香飄進(jìn)杜家的窗戶
　　 又飄進(jìn)趙家的大門
　　 姑祖嫁進(jìn)了趙家的屋頭
　　 杜家又迎來了趙家的媳婦
　　 趙家相公和杜家相公同坐一條板凳
　　 杜家舅舅和趙家姑姑同時入了家門
　　 趙家溝的樹木都是根連著根，親上又加親
　　
　　 那些山灣
　　 大的，小的，方的，圓的
　　 簸箕形的，撮箕形的，筲箕形的
　　 刀砍斧削般
　　 存入潺潺的記憶
　　
　　 羅成嶺站在太陽升起的地方
　　 俯瞰著趙家溝最低矮的西端
　　 把幽邃的深溝抖進(jìn)了西河粼粼的碧波里
　　 魚兒金色的尾鰭搖曳著趙家溝的倩影
　　 牽向山巒起伏的遠(yuǎn)方
　　
　　 馬鞍山下平臥著仙鶴抱蛋
　　 神話化為幾幢高聳晃眼的樓房
　　 野樹窩緊挨著老婆灣
　　 一座仙氣的師娘山坐落在其頭頂上
　　
　　 元寶山下是老屋頭
　　 曾經(jīng)破敗的瓦房現(xiàn)在是輝煌的色調(diào)
　　 夜晚璀璨的燈火趕走了溝里的幽僻和貧困
　　 那音樂般的石鼓石螺石鑼石鈸
　　 讓桃花坪的桃花兒朵朵更盛
　　
　　 江石餅是河底鵝卵石飛上來的地方
　　 清水窩一鋤頭挖下去就是清泉水
　　 田灣頭連著柏樹灣
　　 灣下有曾是杜家莊主的趙姓莊子灣
　　
　　 莊子嶺背北面南
　　 浩渺的升鐘湖畫下它的背影
　　 佛祖般矚目著趙家溝里的一切生靈
　　 身下是青龍白虎合抱的榨灣頭
　　 后背是清花石上蒼柏青蔥
　　 鳥聲跳躍
　　 膝蓋下泉水冒出在石板田
　　 汩汩汪汪
　　 馬桑坡圓石列陣
　　 如戰(zhàn)馬馬玲聲響
　　 青杠梁沙包石朝天裸露著天真的黃色的微笑
　　
　　 干家灣曾是我祖發(fā)家之地
　　 我祖天相賣毛桃賺上幾文銅錢
　　 石頭遍地，土薄，難生稻麥
　　 半寸野草是老黃?？蓯鄣恼T惑
　　
　　 柳樹（讀時）坪地方闊大
　　 地楞邊懸在半空卻長著一排桐巖樹
　　 三月桐子花開成雪
　　 扇子大的桐葉是夏天的草帽
　　
　　 崩山子緊挨著羅成嶺腰桿
　　 對河蒙陽坪武舉出征放出四十八響大炮
　　 山嶺轟然崩塌
　　 一對金豬跳出來直奔西邊的白鶴灘
　　 噗嗤，鉆入水底永不出來
　　
　　 溝底的小溪日夜彈奏著耳邊柔美的搖籃曲
　　 也悠遠(yuǎn)著甜蜜而憂郁的思鄉(xiāng)調(diào)
　　 數(shù)著心底里這些山頭呀山灣呀幾座幾個
　　 看不夠的趙家溝
　　
　　 ◎青杠梁梯坎子
　　 先人們也許先是繞道青杠梁嘴上上山的，后來覺得山嘴上路很陡，不易行走，于是就在我們窯灣頭院子的邊上開鑿出一條山路。山路呈七八十度角度，行走起來也很不容易。我們先人于是就在這段山路上鋪上了小小的青石板，這可能就是這段梯坎子的雛形。鋪就的青石板是從很遠(yuǎn)的羅成山上背回來的。長短、寬窄都不整齊，但在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山灣里，當(dāng)時可算是一個“浩大工程”。石梯修成之后，成了我們山灣里通向山外的重要“孔衢”。
　　 從這里可去東北方向的皂角、思依，甚至更遠(yuǎn)的閬中、廣元。我們小時候就在梯坎子下唱著：“三分錢，去廣元。”
　　 青杠梁梯子更主要的功能是方便了我們山灣人去柳樹坪，或者更遠(yuǎn)的關(guān)河灣去耕種。這兩個地方是山灣人的主要生活來源。種麥，收麥；栽紅苕，挖紅苕；點(diǎn)玉米，掰玉米，還有割牛草、割豬草都要去這些地方，都必須上下這段梯坎子。到了臘月間，地里的莊稼都忙完了，土地都靜靜地等待著山里人來年的勞作，它們便敞開了肚皮在冬陽下曬著溫煦的太陽。梯坎子也可以歇息一下，再也聽不到梯坎子上忙亂的腳步，再也看不見梯坎子上紛飛的灰塵了。我們也可以坐在街楞上，靜靜地望著它。
　　 梯坎子懸著我們碩大的希望。大人們?nèi)ペs場，總是對我們說，娃兒們，在家里要聽話，莫要亂跑，我們?nèi)チ私o你們買饃饃。那時，我們最喜歡場上賣的饃饃，又大又白，啃一口嚼在嘴里，又香又甜。于是我們整天就死死地望著那道梯坎子，眼兒子都盯綠了，想象著母親從懷里掏出饃饃的情景。我一定是猛撲過去想搶一個，可弟弟妹妹在身后盯著，只得停手了，于是，母親笑呵呵地招呼著我們，說娃兒們快來喲，我給你們一人掰一半，兩個大的圓饃饃就這樣分完了。母親也笑呵呵地望著我們。后來，實(shí)際的情形是，母親怕分不均勻，就給我們四姊妹每個人買了一個饃饃。于是，我們便拿起饃饃順著梯坎子跑上青杠梁，一邊吃著，一邊在山梁上瘋跑。
　　 父親是個木匠，常年在外做工。每天晚上都要踩著青杠梁的梯子回家。我們的耳朵很尖，只要聽到那梯子上響起了父親的腳步聲。我們便提著馬燈去迎他。有一次，主家在上梁的時候大擺酒席，要好好招待匠人們，父親也喝醉了。主家就給父親點(diǎn)了一個竹子火把。父親一路上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地走到了梯坎子上頭，實(shí)在走不動了，就把將要燃完的竹子火把一放，把頭靠在梯坎子邊的石頭上打起了呼嚕。我們坐在冬日夜晚的火堆邊等著父親，左等右等，總是不見父親敲門，母親說，他總是又喝酒了，我們不信，母親說，你們?nèi)ヌ菘沧舆吙纯?。我們于是跑到梯坎子下向上望去，梯坎子上邊一片黢黑，只有一只野鳥撲騰一下，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在梯坎子旁邊的樹叢眺騰。眼尖的弟弟大聲喊道，那不是？我們循聲望去，梯坎子的頂端有一簇火星在閃現(xiàn)，好似睜開的夜的眼睛。隔了老遠(yuǎn)，可以聞見一絲游動的酒氣。再定睛望去，似乎有一個黑影傍在石梯上。我們心里早就認(rèn)定那就是父親了。于是，我們魚貫而上。爬到梯坎子的最頂端，我們在黑暗里摸到了爛醉如泥的父親。那時，他早已沉入到了夢鄉(xiāng)。四肢癱軟，我們一起才把他拖下梯坎子，再抬回家。我們佩服母親的“神預(yù)測”。母親也早已準(zhǔn)備好了一盆熱水，給父親擦了一把臉，洗了腳，再叫我們把父親抬到床上去。
　　 夏季里，梯坎子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早覺得在老井邊玩耍很不開心。一是老井邊地勢狹窄，做個游戲很困難，一是旁邊就是幾丈深的井水，大人們擔(dān)心我們一不小心掉進(jìn)井里去。就曾經(jīng)有個小孩掉下去淹死了。但我們照常吃井里的水，我們照常在井邊玩耍。我們到哪里去玩耍呢？聰明的長福建議說，青杠梁上不是有個平壩子么？那里既寬敞，又沒有大人嘮叨，該多快活呀。我們說，你早不說呢！于是我們院子里十幾個小伙伴們就一溜煙地順著梯坎子爬到了青杠梁上。那時，我們真快樂，爬那一道百十來米的石道，就一溜煙的功夫。那道梯坎子在我們腳下如一朵青云，踩在上面是那么愜意和舒適。于是，我們就在皎潔的月光下的山梁上玩到深夜。月亮都躲到西邊馬桑坡的樹叢里去了，母親走到院壩里都喊過我們好幾次了，明天還要上學(xué)，看你們怎么起床？我們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個樹影婆娑的石壩子，又順著梯坎子下到我們院子里，各自回家睡覺。夢里，我們每個人又順著梯坎子爬上了山梁。
　　 上學(xué)的時候，我又攀著石梯，爬到青杠梁的石頭上看書。山梁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格外靜寂，那里真是一個讀書的天堂。讀完一本，我又順著石梯下山，回到家里再取一本書來讀。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在這梯坎上來回走上幾個回合。這梯坎子似乎是我成長的巨大推動力。
　　 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再忙也要幫家里干點(diǎn)農(nóng)活。那時下種前，都要向地里背一些農(nóng)家肥。我也參加了這樣的“運(yùn)輸”工作。背上幾十斤重的農(nóng)家肥，一步一步爬上梯坎，翻過青杠梁，向遙遠(yuǎn)的關(guān)和灣背去。
　　 攀這道梯坎子是這一趟背糞最艱難的路程。梯步不高，但梯步很陡。有大約兩百來步梯步。背著幾十斤重的干糞，要一口氣爬完梯坎子是很不容易的。我于是就在梯坎子旁邊的石壁上找到了一些小小的凹點(diǎn)，把背簍尖尖的地方放在上面歇息。這樣，一道長長的梯步分成了短短的兩部分，背著沉重的糞背爬起梯坎子來就容易多了。在梯坎子石壁上歇腳的時候，我還從懷里掏出書本來看一會兒書，想一道難懂的數(shù)學(xué)題，或背誦一首古詩。上下梯坎子的灣里人只是對我笑笑，說，你看呀，書呆子！就順著梯坎子下山忙他們自己的事了。我知道，他們對我沒有什么額外的諷刺意味，而是一種善意的招呼罷了。梯坎子也在這種氛圍里變得那么柔軟，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
　　 梯坎子似乎又代表著一種情感。梯坎子面朝著我們院子的朝門（大門）。我們院子的朝門沒有狗，哪一家的客人都可以進(jìn)來。只要有客人從梯坎子上下來，院子里的人就會一下子知道是哪家的客人，一定會高聲喊道，某某家，你家來客了！那一家的娃兒們知道了，一定會蜂擁而出地去迎接，當(dāng)家的也一定抱好了柴火，準(zhǔn)備煮肉了。我們娃兒們也可以嘗到煮肉了。我們是多么的高興啊。似乎那梯坎子成了我們的美味。
　　 每到端陽節(jié)，梯坎子上總會出現(xiàn)一個身影。身子矮而小，但一張笑容讓我永遠(yuǎn)難忘。即使是八十多歲，聲音還是那么高亢。這人就是我們家的張家灣老姑婆。她總是站在梯坎子的上面青杠梁上大聲地喊我的名字，羊子——羊子——。一直喊到我從院子里跳出來。你上來一下哈。
　　 我于是蹬蹬地爬上梯坎子。一把拉住姑婆。說，姑婆，爹在等你吃飯呢。哈哈，算了，你們吃吧。這是給你們的——。于是，她利索地從一個大布袋里拿出幾個白花花的饅頭和散發(fā)出絲絲肉香的包子。她再重復(fù)了一遍，這是給你爹和你們的。我雙手興奮地接著。可我沒法去拉她的衣角。她說了聲你回去吧，就轉(zhuǎn)身向莊子頂走去，山那邊就是她的家。我急得直哭。這可怎么辦！請不到姑婆，回家爹是要罵我的。我于是在這道梯坎子上扯起哭腔直喊：姑婆！姑婆！不久，她的背影就消失在讓人迷失的五月的陽光里了。
　　 姑婆十五歲時候是從這道梯坎子上出嫁的。到了八十多歲，她時時還不忘從山那邊來看看這道梯坎子和梯子下的“娘家”人。
　　 姑婆從小是什么樣子，她是怎樣嫁到張家灣的，這是我不知道的。只知道我祖祖給她陪嫁了一塊三十多畝的大地。我曾經(jīng)多次站在那塊大地面前，想象著那勤儉的祖祖是怎樣一個銅錢一個銅錢地積攢到“一坨絲”才買到這塊地，也想象著姑婆看到這豐厚的“陪嫁”是一種怎樣的激動的情形。姑婆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也許，她忘不了這山灣里的祖塋，她的侄兒侄孫，更忘不了她從小走到老的這道梯坎子。
　　
　　 ◎碾子溝
　　 碾子溝實(shí)際上算不得什么“山溝”，它只是我家老屋旁邊一條大山水溝的一小段。大約只有兩百來米長。一頭連接我們家的老屋，一頭連接山灣里唯一的碾子石。
　　 溝的右邊有一口老井，老井也有上百年或幾百年歷史了。據(jù)老人們說，這山灣里有了人，就有了老井。再往下走，就有兩戶人家，一家是灣里輩分最高的天明祖，一家是潤英婆。兩家隔溝峙立。溝邊就是他們的自留地或屋后的竹林。
　　 溝的最低處就是碾子石。圓圓的碾子石直徑大約有兩米多長，重量大約有兩噸多。石質(zhì)堅硬，至今也沒有看出磨損了多少。圓圓的碾子石下是一個巨大的碾盤，碾子就在它的上面滾動，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每當(dāng)薄暮降臨，碾道上牛蹄聲垮塌垮塌地響起，碾子石在碾盤上滾動的聲音，遠(yuǎn)處孩子們的笑聲，組成了山灣里一道風(fēng)景。
　　 就在離碾子不遠(yuǎn)的地方，還是有一口水井。它的年齡很輕，似乎是我十幾歲才開鑿的，但水很涼，大多數(shù)人不敢用來洗澡。
　　 在打米機(jī)器未出現(xiàn)前，我們一灣人吃的米就是這碾子碾出來的。我讀書時吃的大米也是母親在這碾子上碾出來的。雖然米里摻雜著不少未碾碎的谷子，但終究是能填飽肚子的清香可口的大米。我親眼看到母親彎著腰，拿著小埽把，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小心翼翼地掃著碾盤，把那些未曾碾上的谷子翻上來。碾子邊唱著吱呀吱呀的歌聲從那些谷子身上碾過去，吱呀吱呀地發(fā)出似乎聽不見的聲音，身子微微一顫，便露出了雪白的“胴體”。過了半個時辰，千千萬萬顆雪白的大米如同千千萬萬顆珍珠一樣鋪滿了整個碾盤?？吹媚赣H樂了，我在旁邊也樂了。
　　 碾子石吱呀吱呀地不知疲倦地歌唱著，母親的額頭也布滿了珍珠般的汗珠。她輕輕地拍了一下老黃牛脫了毛的屁股。老黃牛低了一下頭顱，攢足了勁兒，“哞”地歡快地叫了一聲，朝著即將回家的碾子溝望一眼，又邁開步子堅定地朝前走去。肩膀上枷坦子把它的脖子勒得更深了。毛發(fā)里依稀看見了一道道淚痕重疊著一道道血痕。
　　 昨晚，我在夢中又走過了碾子溝。夢中的碾子溝是那樣潔凈。我走在上面感到非?？鞓?。似乎母親剛給我碾完了米。
　　
　　 ◎馬桑坡
　　 馬桑坡是進(jìn)入我們榨灣頭的重要“關(guān)隘”，有“一夫當(dāng)嘴，萬夫莫開”的氣勢。它扼守著我們榨灣頭的進(jìn)出的重要路口。不論是以前的狹窄的一條黃泥巴小徑，還是今天三米寬的水泥路，它對于我們?yōu)忱镱^人來講，都是非常重要的。只要你愿意，站在馬桑坡那當(dāng)嘴上高喊一聲“我回來了”，灣里人都可以聽得見你那中氣十足的豪邁的喊聲。關(guān)系好的對你非常友好的人，不論是站在鍋邊舀飯，還是站在街邊邊上閑聊，抑或在傦茅廁，都會在嘴里念叨“他又回來了”，或什么時候我們可以喝上一盅，或在那個空閑的下午天搓上幾盤麻將，賣上幾把“二五”（川北紙牌）。要是你們之間有些“過節(jié)”的人聽到了這從馬桑坡嘴傳來的那一聲吆喝，說不定會在暗地里圓睜著怒眼，對他的婆娘或兒子說，這下他該還老子錢了，不然，我會給他好看的！當(dāng)那吆喝聲變成了“篤篤”的腳步聲時，有的門戶敞開了，還伴隨著一聲招呼，呀，回來了，打了一年工，辛苦啊，掙了大錢了！那個在馬桑坡嘴上得意洋洋的聲音這時就會變得非常謙虛。哪里掙了錢，又白忙活了一年。還是你們在家自在，安逸。那招呼的人又笑笑說，還說沒有掙到大錢，口袋里鼓鼓的，大包小包的。吆喝的人就會站住，從口袋里摸出香煙，或是我們?yōu)忱镱^沒有見過的牌子，或是灣里頭一般人抽的牌子，來，爸兒（父輩年紀(jì)的人）?；虼笾蹲?，來抽根煙。今年灣里頭都順?biāo)欤ㄗx“序”）呀。對方也在呼應(yīng)，好，都好，你老子你媽都好，快回家吧！這就結(jié)束了與那吆喝聲人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