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東籬】灤州大覺寺(散文)
小時候聽大人們說誰家媳婦兒娘家是哪里的,三里五村都直接說村莊的名字,唯獨把灤州城北邊的媳婦兒統(tǒng)稱為“鐵道北”的。一條鐵路把灤州分為了南北。而大覺寺就坐落在鐵路北的橫山山腰里,也因為鐵路的阻隔,我真正認識它是在長大以后。
一
在縣城上高中時候,住宿舍樓,經(jīng)常向北眺望橫山。橫山如屏,它東西走向,海拔236.1米,上有松林怪石林立,東側(cè)曾是灤州十二景的“偏涼虛閣”,灤河從此沖出崇山阻隔,向南龍翔而去;西側(cè)是聞名遐邇的“抱花崖”;南側(cè)就是連接關內(nèi)外的交通要道,京哈鐵路、205國道、詹天佑大鐵橋,原來的偏涼汀火車站近在咫尺。
有一次,一位高中同學拿來了一段乳白色石筍展示給大家,大家都說新奇,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說是他偷偷鉆橫山洞,敲下來的。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橫山石。后來石筍被老師沒收,同學遭到批評。理由不是破壞大自然,是違反午休規(guī)定,私自外出。我想最主要是怕孩子出危險吧!
在縣外貿(mào)上班后,那年我們一起分來的有10多個畢業(yè)生,都住辦公樓頂層的宿舍,很多人一起搭伙做飯,像是又回到了大學的集體宿舍。那年秋天的一個周末,秋雨剛剛過,同事小范提議,大家一起去橫山采蘑菇。我還是頭一次采蘑菇,更是第一次登上橫山。小范是橫山腳下大橫山營村人,自小在山下長大,懂山,更懂山的故事。
天氣微涼,雁陣列列,林間野果飄香,山下灤河流水潺潺,我們像一群快樂的小鹿在林間穿梭嬉鬧。小有收獲后,我們被小范帶到了一片長滿雜草和荊棘的廢墟上。他告訴我這就是曾經(jīng)的大覺寺,可惜毀于戰(zhàn)火和文革了。好在橫山井還在,他帶我們剝開雜草,終于找到了一處廢棄的井口,井口是幾塊突兀的石頭,枯枝、藤蔓幾乎要掩蓋住整個井口。掀開俯瞰井底,約有十多丈深,井底多碎石瓦礫,沒有一絲水氣。他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橫井浮煙”的地方了,是灤州十二景之一,上承雨露,下通灤河,早晚可見霧氣從井底升起,在山間裊裊不散。有很多贊美它的詩作,他隨口吟道:“古剎盤山半,祥光徹漢中。云平三寶近,井湛萬緣空。野鳥翔高下,方僧話異同。松前酣酒后,直欲駕長風?!保ǔ鲎允V的《橫井浮煙》)小范接著說,這是他小時候爺爺教他的,他爺爺曾和廟里的和尚交好。
我向南眺望地震中倒掉的僅?;难猩剿?,那是我出生的村莊所在,相隔僅約10里。它們的傳說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從小是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
相傳,研山有十八洞,洞洞有妖怪,劉久和他的母親,是這里最厲害的妖怪。但他們遠沒到草菅人命,禍害百姓的的地步,所以濟公活佛走到這里就有意度化他們。于是雙方打賭,如果濟公一夜之間在灤河上建一座石橋,劉久母子從此愿改邪歸正,皈依佛門。濟公欣然應允,當夜施法開山取石造橋,等到還有一孔就要完工時,忽聽村中金雞報曉,隨即劉久拍著雙手哈哈笑著走出,濟公只得認賭服輸,賭氣北行到了橫山半山腰。約過去半個時辰,天還沒放晴,濟公遂發(fā)覺上當,氣憤地一拳捶下,砸出一口水井,就是傳說中的這口井。
原來井邊懸崖之側(cè)還有一棵斜出的碗口粗的千年茶樹,早晚受井口霧靄蒸騰,加上地勢向陽溫暖,土質(zhì)肥瘦合適,每年出產(chǎn)的茶葉都是上等好茶。清朝帝王行宮就在山腳下的偏涼汀,一次乾隆飲罷此井水沖泡出的山茶,贊不絕口,賜名“翠麝”。有一年,灤州瘟疫橫行,百姓得飲此茶,疫病很快消弭。可惜古茶樹同樣損毀于文革,說罷他臉色陰郁。
南方古茶不足為奇,在這塞上苦寒之地,能有一棵千年古茶樹實在難得,可惜可惜!
二
大覺寺原名開覺寺,史建記載不詳。
蒙哥汗八年(1258年),在今元上都大閣之地舉辦佛道辯論大會。忽必烈出席,巴斯八國師主持,召集西域、河西、大理及內(nèi)地高僧大德齊聚一堂。其中代表佛教出場的就有灤州開覺寺的祥邁長老。辯論結果,道教失敗,所有道教典籍都被付之一炬。這是歷史上著名的佛道論爭和焚毀道教經(jīng)書事件。祥邁長老奉敕編撰的五卷《至元辨?zhèn)武洝吩谖覈诮探缬绊懢薮?,史稱這部佛典“奏對天顏,睿覽頒行,入藏流通”?,F(xiàn)存于佛典《大藏經(jīng)》史傳部第四覽。
另外有他所做《韓文公別傳》注疏傳世,北京國家圖書館藏有此書。祥邁長老還曾為當時圓寂的慧明法師撰寫《西京大華嚴寺佛日圓照明公和尚碑銘并序》。這通元碑所涉歷史人物眾多,它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元代佛教的發(fā)展軌跡,而其中的幾位高僧,更是對元代佛教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因此,在當代佛學研究中,都把這通珍貴的元碑作為重要的證史資料。祥邁長老當年還為北京妙應寺白塔撰寫了《圣旨敕建釋伽舍利靈通之塔碑文》,這通著名的碑刻至今還矗立在妙應寺的院內(nèi)。
祥邁長老不僅是灤州開覺寺的大德高僧,也是當時聞名全國的佛界的驕傲,他使灤州開覺寺名聞天下。據(jù)此可以推斷,大覺寺至少開建于遼金時代。
開覺寺為什么改為大覺寺呢?翻閱資料得知,明朝陳士元在灤州任知州時候,除舊害,破弊端,興學勸農(nóng),給地方帶來一片新氣象,真?zhèn)€是政通人和,物阜年豐,百姓口碑就出來了,有道是“游智開,有智才,麥秀兩歧樂開懷”。一棵麥子長倆穗,稱為“麥秀兩岐”,一般借指豐收年景,說明灤州百姓對這位知州相當認可。后游智開升任永平知府,后人為了避其名諱,就把開覺寺改成大覺寺了。
我開始猜測大覺寺的名字應該跟《三國演義》有關系,畢竟隆中對有“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的詩句。更可能和厚重的佛家禪理有關。
三
大覺寺有歷史記載,雖幾經(jīng)修葺,但傳至近代,也已破敗不堪,且變成了佛道雙休場所。不僅供奉釋迦摩尼,十八羅漢,四大天王,同樣供奉碧霞元君,呂洞賓等道家法相,還有民族英雄精忠岳飛、武圣關羽等。不知當年辨經(jīng)獲勝的祥邁長老在天有知,面對佛道同門同修,會有何感想。
1928年6月6日到17日的12天里,大覺寺發(fā)生了一件足以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事件。身負國仇家恨的28歲的張學良在此冥思苦想,終于做出了“擁護國家統(tǒng)一,東北改旗易幟”的艱難決定。
“皇姑屯事件”發(fā)生后,張作霖命懸一線,身在北京處理政務的張學良得到密報,要其回東北主持大局。此時的奉系軍閥外有北伐軍節(jié)節(jié)勝利的逼迫,內(nèi)有各個派系的相互傾軋,個別將領甚至和日本關東軍眉來眼去,圖謀不軌,就連他身邊的楊雨霆也公開說想借助日本人的勢力,武力統(tǒng)一全國。情報表明日本人在關外遍布密探,準備做掉張學良,讓東北陷入更大的內(nèi)訌,從中漁利。
6日,張學良率部到達灤州,部隊駐扎在城內(nèi),他和幾個隨從悄悄上山,他要收集各方資料,摸一摸各派大佬的想法,好做下一步的安排。其實張學良在之前就提出過和北伐軍議和的主張,他現(xiàn)在想的是如何“易幟”。所謂易幟就是將張作霖割據(jù)一方,經(jīng)營多年的東三省歸從國民黨領導,東三省改掛青天白日旗,他要繼承他父親的權力,同時又要把他父親的政策改變過來,維護祖國統(tǒng)一,又要給日本人以麻痹,不讓日本人有可乘之機,達到侵占東北的目的。
此時,張學良進駐的大覺寺只剩一位叫做曹信貴的道長打理寺院。(我不知道曹道長是僧是道,禿頭還是蓄發(fā),只按志書記載敘述)曹道長雖是化外之人,但深諳人情世故,懂得察言觀色,因勢利導。
一日晚上,張學良睡不著在院中踱步,偶然路過曹道長門前,聽到里面隱隱有祈禱之聲,其中有“天兵天將六丁六甲護持安國軍大元帥張公早升天界位列仙班”之句,不禁對隨從說:這老道倒是個有心之人,不要虧待了他。后張學良臨走前命隨從交給曹老道五千兩大洋的一張支票,重新修葺寺院。兩年后,大覺寺修葺一新時,曹道長在正殿檁嵌上大字楷書“中華民國一十九年張學良捐洋五千元重修”字樣。
是年7月1日,化妝返回東北的張學良已經(jīng)能控制大局,通電全國,發(fā)表了著名的“改旗易幟”宣言,就此,北伐結束,中國實現(xiàn)了表面上的統(tǒng)一。
四
欣逢盛世,灤州市政府響應佛教界和廣大群眾的呼聲,也為了灤州旅游事業(yè)的興旺,于2012年在原址上依山開工建造新的大覺寺。兩年后的陰歷8月8日,氣勢宏偉,金碧輝煌的大覺寺竣工完畢。單說大覺寺的大雄寶殿,這所殿宇的級別與北京的乾清宮、中和殿、保和殿等殿宇處于同一級別。在殿寬、殿高、進深、重檐、前廊后廈、斗拱式樣、明柱多寡等項都需符合這一等級的嚴格規(guī)制。
這天,天賜吉祥,甘露遍灑,一片細雨濛濛中,諸山大德,四方佛子,八方檀越,共襄盛舉,同沐佛恩。
我不是佛教徒,但我喜歡佛教文化,沒事愿意到這里走走,感受莊嚴,俯瞰灤河如帶,古城繁華煙火。若是夕陽正濃,大覺寺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聽木魚聲聲,看漁舟唱晚,研山寶塔熠熠生輝,不覺讓人身心寧靜,物我兩忘。研山塔也是近幾年修葺一新的,這對相守千年的難兄難弟終于又可以相視而笑,共同守護灤州這塊熱土了。
那口井被圈在院中,上蓋一個八角亭,底下井口雕欄玉砌,只是再無“橫井浮煙”的可能了。因為上面被罩了一面不銹鋼玻璃,上面散落著幾枚錢幣,透過玻璃,隱隱可見水跡。我想到了“滄州鐵獅子”,為防生銹,蓋亭子保護起來,致使鐵獅子銹蝕更快,都“拄拐”了。
今年清明,帶上三叔三嬸和父母到大覺寺遛彎。三叔眼尖,他望著井邊上的文字對父親說,橫山井不是說濟公打出來的嗎?這里怎么變成了魯班?我來過多次還真沒注意。仔細看墻上的文字意思是,當年張果老和魯班打賭,張修橋,魯班建研山塔,過程和我之前敘述大同小異,這里是張使詐學雞叫,騙了魯班。魯班到了橫山突然發(fā)覺不對,負氣用錘子在橫山砸出了一口井。父親說,不管是神仙還是妖精,不努力也會丟了香火,他們和孩子們現(xiàn)在一樣“卷”。一向老實的父親還能說出如此有禪理又現(xiàn)代的話,兩個古稀之年的老頭和我都哈哈一笑!
突然,我似乎悟到了些什么。回來的路上,我心中反復叨念張學良當年在大覺寺留下的詩句“世事仁者覺,興有大覺寺。天意何憒憒,人心自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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