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農具的哲學(散文)
一
農具是有靈魂的,它最初從一塊石頭開始,在舊石器時代,石頭發(fā)揮著巨大作用。人將石頭砸成簡單的棱角,就可以進行農耕生產。那時候,石刀,石斧,石犁,各種石器組合起來有著原始的味道。石器是一個王朝的背影。我的祖先就是其中一個,他用石頭擦出簡單的一束火花,燒烤獵物和植物,從此告別茹毛飲血。那時候,他們不懂把獵物剝皮,開腸剖肚,清洗干凈,只知道烤熟了,便吃。石鍋熬谷物,石舀搗硬物,草木中能食的都嘗試過了。河依著土地蜿蜒向前,地里長出青青的禾苗,石器一遍一遍進入田地,除草,深耕,春夏秋冬,無怨無悔。
石器時代中期,農具有了質的飛躍。祖先砍伐樹木,開荒種田。石磨,石碾的誕生,讓農具又一次瀝新革命。火種,月牙鐮刀,他們彎腰勞作,藍天那么藍,白云那么白。曠日持久的場景浮現(xiàn)在我面前。石頭成就一個時代,一個民族從石器時代一步一步走來,宏大悲壯且遼闊的場面,一直是精神的高度延續(xù),尊貴威嚴,不容褻瀆和侵犯。
青銅器時代后,鐵農具迎刃而生。我反復咀嚼這個時期的農具和人群,沏一壺龍井茶,看著葉片在清洌洌的水中,舒展,舞蹈,身體最大限度盛開。鐵具呢?搖搖晃晃地來了,所有的農耕文明大幅度躍升,麥田充滿內涵,黃河長江流域,白山黑水之間,村莊與村莊有了深沉的鏈接和故事。人心慢慢成為一口古井,深不可測,一眼望不透,摸不到,一些人性的東西,讓一口井長著暗綠的青苔,目光觸及到的是一團不太明朗的綠,走上去就會摔了一跤,又一跤。
人與鐵農具如此不同,有時也很相似。他們都住在村莊,住在一個屋檐下,鐵農具大多是被小心翼翼懸在墻壁上,一根繩子固定住。人心情好了,將它摘下來,用瓦片擦去身體里的塵埃。情緒不佳時,會照著農具撒氣,狠狠地踢一腳,抑或舉起來砸在地上。好在鐵的質感堅韌無比,不是這小小風雨能折殺的。
農具被革新洗面后,生長在民間的田地,如待字閨中的女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面若桃花。在春天落一粒種子,夏天草木瘋長,稻田里的莊稼也野蠻上竄。北風一吹,大豆高粱糜子成熟,大地攢足嫁妝,為女兒送行。馬車牛車木架子獨輪車,順流而生,牛馬的世界與農具配合默契。一把草,一口干糧,一槽子水,就是牛馬的家當,它們一生都在人手里把握,活著與死去,均是人說了算,最后的一道程序,自然是上帝的安排:涅槃和輪回。造化好的來生再為人,前世沒有種下善因,結果可想而知。牲口在田地勞動一輩子,臨死做不了自己的主,與農具如出一轍,歸人所享用,逃不出宿命的安排。
經過火的淬煉,鐵質的農具,神采飛揚,站在陽光下,接受農耕的任務。隨鐵農具一起盎然于世的牛馬,盛況空前多起來,村莊開始喧鬧,擁擠,人和牛馬、農具掀起村莊農耕的高潮。
二
夕陽西下,牛犁完地,馱著頑童和鐵犁,吹著一支短笛,引來鳥雀在頭頂圍繞盤旋,花香浸透衣襟。牛身后走著粗布衣衫的農人,他肩上扛著一柄鋤頭,古銅色脊梁,緊緊貼著瑰麗的霞光。羊腸子小徑被牛馬踩得踉踉蹌蹌,遠望炊煙裊裊,暮色蒼茫,人和牛馬不約而同奔向煙火升騰的地方。
我熟悉的犁,它在祖先的精心呵護下,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通常,犁在牛馬的拉動下,把白晝送走,迎來皎潔的月亮。犁與泥土打交道久了,身體里流淌的全是泥土的血。父輩們對犁鏵的愛,循規(guī)蹈矩,絕不受外界影響。走完一壟地,就要掏出兜里的瓦塊,剔掉犁鏵上的泥土,有時候用一扎苞米秸桿固定在犁鏵上,不叫泥土糾纏。
鐵犁像一位肩負守城使命的將軍,在遭遇石頭襲擊,或者其它物什的碰撞后,破損折斷也不喊一聲。犁鏵回火爐重新冶煉,出來后又是一條硬漢,鐵骨錚錚,坦然行走江湖。
不知從哪個朝代起,村莊里一旦有人駕鶴西去,人打下一小塊犁鏵,壓在逝者身上,說是怕死人詐尸。祖父臨終時,我堂哥砸下一塊犁鏵,放在祖父的胸口上。我試圖偷走那塊犁鏵,想讓祖父活過來,無奈很多人肅立在祖父身旁,他們面對死去的人,哭了一場,又一場。嗩吶吹得云彩散了,天空落一片雨,祖父依然安靜躺在幾塊門板拼湊的床上。那塊犁鏵和祖父一并進入棺材,祖父表情安詳,睡著似的。
祖父要在另一個我不熟知的世界,與犁鏵長相廝守,不離不棄。犁鏵在世俗的煙火中,很哲學地存在著。無論是深入大地,還是閑坐一隅,犁鏵沉默寡言,不多說一句話。
那時,祖父常常抽一袋煙鍋,對著犁鏵無聲地笑一會兒,抹一會淚。犁鏵是祖父最貼心的朋友,它緩解祖父內心深處的疼痛。犁鏵不爭不搶,身上滲透著清風明月的氣質,比人更貼心。
祖父走后,犁鏵萎靡了一陣,它被掛在一座房子的隱蔽處,風雨走來走去,星辰撫摸過,蜘蛛居然在上邊織網,幾只蚊子和蒼蠅被黏住了,動彈不得,掙扎一番,一蹬腿死了,眼睛還睜著。犁鏵終日舔著自己的傷口,思念那塊被帶進墳墓的鐵,怎么也放不下。
鐵是火煉就的不假,鐵也有柔弱的時候,人讓它骨肉分離,痛不欲生,這是人的錯。犁鏵想著熬著,面黃肌瘦,生一層厚厚的銹。父親從大田回來,望了犁鏵一眼,低著頭走了。父親去了鐵匠鋪,黃昏時,父親手里拎著一個嶄新的犁鏵,黑亮的鐵質,映出人影。犁鏵剛走出火爐,散發(fā)著濃濃鐵味,煙火味,鐵匠的汗味,還夾雜著一股尿騷味。準是煉鐵時,鐵匠憋著的一泡尿噴在犁鏵上。父親又掃一眼屋檐下的豁口犁鏵,搖搖頭。
家里有新犁鏵,木頭也是新的梨木,一棵碗口粗的鴨梨樹被伐倒,做犁鏵的扶手,彎曲的身子,月牙般個性鮮明。它立在墻根下,吹著晚秋的風,等待一場悲壯的旅行。
相比之下,镢頭輕松多了。有石犁,鐵犁之后,镢頭的力量顯然單薄,它一般在犁鏵走不到的犄角旮旯,履行自己的職責。刨刨土,把壟接續(xù)上。實際上,都是鐵具家族,各司其職。鐵農具最和諧的處世哲學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沒有利益之爭,也就少內訌。
平素,農具們在人的分配下,從事各種勞動,唯一的交集就是,坐在人的肩膀,甚至牛馬車上,沿著來時的路,再返回去。
農具的一生在土地上度過。當然,也有例外。比如,農具隨主人搭車進城,在某處工地,或者哪個方寸之地,臨時排上用場。呼吸城市的胭脂氣,將自己遭得灰頭土臉,用久了用完了,它的一生也就結束了。或者當做廢鐵被收買,或者被遺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一個村莊里走出來的人,和一件農具同樣的命運。在城市被人呼來喚去,指哪打哪,不敢有半點怠慢,彎下腰淘漉生計,成了一只離群索居的羊。人可以茍且,農具不模仿。你砸碎鐵具,碎一地,撿起來放在手心里,也是一塊鐵。鐵的性格,頑劣固執(zhí),也很明智。何去何從它比人拎得清,不邀功請賞,也不亂發(fā)脾氣。這些都符合镢頭的特征,在村莊,镢頭從不需要想起,也從來不會被遺忘。土地不能沒有它,镢頭開山造田是把好手,生產隊沒解體時,镢頭沖鋒陷陣,奮戰(zhàn)在第一線。人累了,坐在它的身上歇一會,抽一支煙,嘮一陣嗑。镢頭了解一座村莊的榮辱升遷,人丁興旺。它時不時地依著人,咬著牙站在大楊樹下,看看腳下的路,望望遠方,構思清澈如水的夢想。
土地分到農戶后,牛馬,農具們越來越勤快。犁鏵不論白晝黑夜地耕耘播種,一粒米就是一粒希望,動植物和農具一起,將村莊的農耕時代推向頂峰。
三
镢頭邁著小碎步,有時也大步流星,墾出一片地。被規(guī)整后的田地,橫平豎直,像一本小學生練習冊。人在這本書上種一洼春韭,栽一行茄子辣椒,紅薯,西紅柿,黃瓜,花生,一樣不許少。植物們在田里互相欣賞著,偎依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镢頭呢?掃一眼身前身后綠油油的谷物,會心一笑,淡若風輕。苞米,填滿糧倉,稻子盛入器皿,五谷豐登,風調雨順,豐收了,镢頭也是不可否認的功臣。
父親和镢頭相依為命,祖父也是,輪到我做了大地的逃兵。前四十年,我在村莊,手執(zhí)鐮刀,割倒一畝苞米,稻子,馬車運到家,所有的農具我刻骨銘心,給農具起名字,南山鋤頭,北坡镢頭,西塘子犁鏵……農具是我的孿生姐妹,我就著獵獵風塵,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在我的世界,圈一個池子,養(yǎng)魚:鯽魚,鯉魚,鰱魚,草魚,我給魚足夠的空間,美好,以及不老的生命,我不想叫魚死去,我要和魚生生相息,活在童話世界里。我席地而坐,膝蓋上放一個本子,將山水鳥蟲,人間煙火請進文章,種在我的靈魂腹地。
后來啊,我厭倦農具,還有枯燥乏味的土地,我感到窒息,一分鐘也不想呆在村莊。我發(fā)現(xiàn)牛馬身上的味道,很刺鼻,它們安之若素,不言不語,我拿鞭子抽它一下,它除了呻吟一聲,就偃旗息鼓,活得很憋屈,很窩囊。我一刻不停計劃著遠行,隨便天涯海角,只要離開有牛馬的村莊。
終于有一天,我住到樓上。八樓,高不可攀的偉岸建筑,我預料不到的還有冷漠的人叢。在一輛公交車里,我們相遇,重逢,最后都是過客。誰也不認識誰。我的名字一點點被車流湍急的城市埋沒,鄰里不知道我姓什么,做什么職業(yè),在走廊,樓梯口,彼此打量一下,就擦肩而過。
遠離村莊,鐵農具,老房子。一切和村莊有關的風物,被趕進夢鄉(xiāng),夢中與死去的,活著的人談笑風生,醒來在一張床上。
眼下,父母堅守在村莊。什么時候,村莊是父母的?我做了父母老屋子的客人,牛馬也消失了,三兩人家的墻外,挺著陳舊不堪的架子車,被歲月腐爛的木頭,影印著過往的雪月風花,當年的牛馬精神,隨風蕩來。濃郁的牛馬糞味,草木的味兒,此刻,散發(fā)著直抵人心的香氣。
沒有牛馬的村莊,農耕被機器代替,它們轟鳴著在田地里來回穿梭,打壟,覆壟,機器播種,少量的坡地,罕見有牛馬出沒。我追在牛馬身后,大口大口呼吸著那股子草木味兒,想將自己干癟的鄉(xiāng)愁豐腴起來。
牛馬和農具保持著高度的默契,你來與不來,在與不在,它始終在老地方,等我,等風也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