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東籬】湯子小傳(散文)
一
粗糧和細糧有幾個劃分標準,我們那里,就把大碴子、玉米面、高粱米、小米當成粗糧,細糧一般就指大米和白面。
東北湯子,就是粗糧細作的代表。東北人把它當細糧吃,但不愿意承認它是細糧。每年一到初冬,母親就會從倉房里拿出一袋玉米碴子(玉米粒去皮打碎),淘洗幾遍,順便將那些有點癟的碴子濾掉。然后,倒進一只小缸里,冷水剛好浸沒,用蓋簾蓋好。蓋簾,一般為圓形,就是用干透的高粱秸制作的,可擺放水餃等食品,又可做為容器蓋件。隨后,我們幫著母親,把小缸安放在墻角。如果想早點吃到湯子,就離爐子近些,或者干脆搬進里屋(臥室兼飯?zhí)茫?,溫度高,缸里的玉米碴子發(fā)酵快,有時一個禮拜就夠了;或者放在陰涼的地方,發(fā)酵時間長些,需要十天到半個月。母親說,聞聞有酸味道,就可以拿去磨面了。當然,如果有人家特別喜歡吃酸一點的,就多發(fā)酵幾天。
母親一般都會用盆將發(fā)酵好的大碴子端到張姨家里,張姨家是我家親戚,又是鄰居,中間只隔著一戶人家,若是走院子里開的“小門”,分分鐘就到。張姨家開豆腐坊,在外屋(廚房)有一盤石磨。姨父經(jīng)常起早磨豆腐,白天磨盤就空著,姨父就接一些磨湯子面的活兒。有錢的就給兩個,沒有的,陪副笑臉就行了,都是鄉(xiāng)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越計較越窮,姨父說這話時,會露出前排被煙醺黃的牙齒。
母親總說,親兄弟明算賬,每次掏出一塊錢給張姨,總是被張姨給塞回來,并用雙手將母親推出屋子。只好回到家里,等把面袋里的水分控干,湯子面就做好了。母親會掰下一大塊,讓我或者妹妹給張姨家送去。記得每次張姨都說:“這個小韓子!”她們平時用父親的姓氏這樣稱呼母親。留下湯子面,給我們盆里裝上一塊大豆腐帶回。
冬天,湯子面好保管,近期要吃的,就放陰涼處,如果要過段時間吃的,怕壞,就用舊報紙封好,放在四壁透風(fēng)的倉房凍起來了。那時候,沒有保鮮袋,也沒過多考慮衛(wèi)生問題,很多東西都用報紙包,比如釀大醬的“黃豆塊子”。沒讀書的母親,從來沒覺得字臟。一層層,將面疙瘩摞起來,仿佛一段不倒的城墻,守護著我們一家的日子??吹竭@,母親臉上滿是欣慰。
二
每次母親攥湯子,必須要有人幫著燒火,母親的雙手沾滿了面,倒不開空。我邊加柴禾,邊多次目睹了母親攥湯子的過程。
先和面。母親握緊拳頭,將面團搗碎,她很用力,仿佛將心中的煩惱和不快都還給了面,面在拳下,呈被碾壓之勢。等鍋里水開了,舀適量倒入面中,燙面。這個步驟是初步增加面的粘性。先揣后揉,先并攏五指將各自為政的碎面塊整合成一個團體,然后用手心,將面餅反復(fù)揉搓,使面團顆粒間相互地抱緊。
然后,把面餅放在沸水中,汆一會兒,等面餅表面半透明,撈出。此步驟,主要是進一步增加其粘性,使其更多地熟化。這是非常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玉米面粘性差,也是不能直接做面條的原因,如果處理不好,湯子條會成一鍋粥。入鍋前,湯子條已略熟,所以,水幾開后就大功告成。湯子條不能久煮,久煮會斷條、糊鍋。如果是現(xiàn)在,我會建議母親,加一點糯米粉增加其粘性,改善口感,不知是否可行?,F(xiàn)在做蛋糕、點心,很多就加入了糯米,結(jié)果大賣。糯米蛋糕,有的還成了網(wǎng)紅。
攥湯子。這更是個功夫活兒。一般水平的必須要有個“湯套”,薄鐵皮卷成的兩頭開口的小喇叭筒。水燒開,將湯套夾在虎口處,有的擔心這樣很累手指,弄不好就掉下來,聰明的人們給湯套焊上了個鑰匙圈,套在拇指上。然后,往戴湯套的這只手——“主攻手”灌適量的面,另只手——“副攻手”在一側(cè)托住,就勢發(fā)力,同時,“主攻手”同時攥緊擠壓,做上揚動作,將湯子條借勢甩出。眼睛的余光要看準鍋,否則,湯子條容易沾倒鍋內(nèi)幫上,不好收拾。間或要適當攪動湯子條,否則湯子條層層覆蓋,自然會粘成一坨。
起初,我以為是“副攻手”推擠面團,“主攻手”只是個平臺,這樣,才有湯子條出來。經(jīng)母親一講,豁然開朗。主要靠“主攻手”一次一次攥緊擠壓,才出湯子條,“副攻手”只是起到托舉和擋板作用,讓“主攻手”不至于累得舉不起來,也同時擋住湯面從“主攻手”手心里逃逸。靠手的攥勁兒,所以,才叫“攥湯子”。母親十七歲結(jié)婚,就已經(jīng)會攥湯子了,顯然已是高手。有幾次,湯套找不到了,這玩意兒太小,容易躲在哪里不出來。母親不急不躁,就用兩只手攥湯子了,湯子條從虎口擠出,粗細均勻,燦若道道金黃的彩虹。
母親攥湯子的過程看似有點繁復(fù),據(jù)說現(xiàn)在有了改良版。主要是簡化了湯子面的制作過程。即直接用上好的玉米面(磨得越細的玉米面越好),溫水和面,面的濕度適中為好,標準是恰好能從指縫擠出條來。最好有“面引子”或酵母,放一點,會加快發(fā)酵速度。最好找個溫度高點的地方,比如農(nóng)村的炕頭、火墻、暖氣片上,放個七八小時。發(fā)酵后,反復(fù)揉面。后面的工序就和前述一樣了。這樣,當天就能吃到湯子。那天,我把我看到的這一做法推薦給妹妹,妹妹卻回復(fù),沒那樣做過,就沒下文了。傳統(tǒng),是很難改變的。
我曾好奇,跟母親學(xué)攥湯子,當時手還小,而且,我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先天縫隙大,并不攏,按迷信說法,漏財。漏財我不怕,一個靠工資吃飯的人,沒財漏。我倒是憂心漏掉光陰,握不住時間,轉(zhuǎn)瞬韶華已逝。漏湯面更是沒商量。母親說,算了,男孩子學(xué)這干啥?母親從不重男輕女,但在母親心中,男孩子是不需要做飯的。我也受母親影響,至今還固執(zhí)地認為,女人最美的時候,是身影在廚房間閃耀。
沒學(xué)會攥湯子,當然,到今天也沒學(xué)會賺錢。
三
湯子的全稱是——東北酸湯子。湯子的酸,不是酸菜的酸,也不是陳醋的酸,是溫柔的酸。我有個親戚,喜歡湯子,但不喜歡湯子的酸,每次就在碗里加勺白糖。而我,除了喜歡那種酸,更喜歡湯子條實誠滑溜,不拉(讀lá,割的意思)嗓子,百吃不膩,它幾乎成了過去年代改善生活的必需品。
所以,我大贊祖先的智慧,盡管說湯子問世僅有300多年歷史。雖不見掛面似的干湯子條有售,但我敢說,攥湯子過程中隱藏的技巧,不遜于現(xiàn)在的玉米面條工藝。湯子條很純粹,只有玉米,而玉米面條,雖被稱為黃金面條,但如不加入白面,口感粗糙,顧客不接受,還容易斷條碎掉,不耐煮。再仔細了解下來,我更驕傲了。原來,湯子是滿族食品,滿語稱作厄其克。這讓我猛醒,母親就是滿族,我也有半個滿族血統(tǒng)。難怪母親湯子攥得那么好,想必母親從小就是吃湯子長大的。此刻,不閉上眼睛,都能想見母親攥湯子時,那連貫的動作多么優(yōu)美,平平仄仄,欲揚又抑?,F(xiàn)在,浪跡于世的滿族食品不多了,人見人愛的沙琪瑪之外,湯子必須算一個。
湯子的基本吃法類似面條,誰讓它們都長得那么苗條呢?渾湯或過水,輔之以鹵汁或雞蛋醬、肉醬,妥妥的一種美食。湯子條因發(fā)酵過,產(chǎn)生的大量乳酸,助消化,增進食欲。富含維生素C、B、K,重點指出一下,這個“老K”,對維持心血管的正常功能、降低膽固醇水平等大有裨益。
每次回到老家,妹妹總是特意做幾次湯子。我到廚房看了看,妹夫竟然上手了。湯子面是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來現(xiàn)成的,只是,現(xiàn)在真的變成“擠湯子”了。妹夫之所以主廚,是因為這個擠湯子神器妹妹拿著有點吃力。是一個利用杠桿原理做成的一個帶孔的鐵筒物件,湯面放進桶內(nèi),下壓連接蓋子(鐵筒內(nèi)徑的尺度)的手柄,蓋子便把壓力轉(zhuǎn)移給湯面,湯子條便擠了出來,每次六條,效率很高。一次接著一次重復(fù)擠壓,像氣缸做活塞運動似的,轉(zhuǎn)眼,一鍋酸湯子做好了。
妹妹將湯子端上桌,我通常都會猶豫一會兒才吃,難免想起有的人誤食了發(fā)霉的湯子面導(dǎo)致中毒身亡的事件,心中有點局促。湯子面變質(zhì),會產(chǎn)生一種叫米酵菌酸的有毒物質(zhì),沸水100℃也難以破壞其毒性。妹妹妹夫笑著說,他們買的是新鮮湯子面,現(xiàn)磨現(xiàn)做的。這樣,他們先試吃,過一會兒我再吃。我沒忍住,還是立馬吃了兩碗,大快朵頤。睡覺前還在打飽嗝呢,摸摸幸福的胃部,我知道,那是湯子在報平安。
現(xiàn)在有了冰箱,可以一年四季吃湯子了。妹夫講的在理,只要別去吃冰箱里凍的已超過三個月保質(zhì)期的湯子面,別去吃沒凍藏的已經(jīng)有了餿味、變了色甚至長了霉點的湯子面,啥事兒沒有。我絲毫不擔心酸湯子會像湯子條那樣一根根接續(xù)下去,畢竟它是東北民間祖祖輩輩廣為流傳的食品。我雖然內(nèi)心矛盾,但和湯子確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遂留下以上文字,獻給默默傳承中國民間飲食文化的母親們,親人們,我的鄉(xiāng)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