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朱二娃的悲催人生(散文)
時間進入世紀交替時刻,趙家溝在緩慢的時光中,與全國的農村一樣,逐漸改變。村里的青壯年基本出去打工了,竹林龍虎鄉(xiāng)也成了全國打工第一鎮(zhèn)。雖然,人口流失,但是,從郵局源源不斷匯回來的票兒,卻不斷增加。激發(fā)了留守老年們修房造屋的激情,于是趙家溝里二層以上的平房,逐漸普及。曾經的茅草房,逐漸消失,只有隊上的五保戶那棟茅草屋,還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盡管遠斌離開趙家溝已經二十幾年了,但趙家溝好像有一根線始終牽著遠斌的心。他依然隔一段時間要回村里,看看父母,看看弟弟。車子剛進入自己出資修建的村道,一輛農用車擋住了去路。遠斌停下車來,去探個究竟。一個聲音從農用車背后傳來:“老同學,我把你的路擋到了,等我把這車水泥預制板,下完貨,就馬上讓開,對不住??!”
“沒事,原來是你啊,老同學,朱二娃,你在這里干啥?”遠斌走上前,遞上一支煙,二人閑聊起來。
“你們隊上趙東榮的崽娃子,在廣東打工掙到錢了,匯錢回來叫趙東榮把自己的老房子改成樓房。我的建筑隊接到這個活路,這不,就來修房子了,也可以掙點錢!”朱二娃說。
朱二娃,姓朱,和遠斌是小學、初中的同學,是很好的玩伴,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朱二娃,有時直接叫他“豬兒”,性格開朗,熱情。在趙家溝,朱二娃那個生產隊曾經盛產紅桔,七、八十年代出口蘇聯,人均工分值比遠斌隊上高幾倍。隊上的小伙子不愁接不到婆娘,隊上的姑娘,一般不會遠嫁。這樣讓朱二娃這一批人有著強烈的優(yōu)越感。所以朱二娃讀書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讀書成績不好,沒有考上高中。初中畢業(yè)后,朱二娃就到處闖蕩,做小生意。日子過得很舒坦。后來他做了一個泥瓦匠,到處幫別人修房造屋,也很樂意幫助別人,見到人就發(fā)煙,在鄉(xiāng)里是一個很吃得開的人。
早期富裕起來的朱二娃,在80年代中期,就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俗稱“紅雞公”。朱二娃騎著“紅雞公”時常在龍虎鄉(xiāng)的道路上飛馳而過,他敞開胸衣,露出肌肉,一晃而過的樣子,在人們的眼里真是帥氣、瀟灑、拉風。讓趙家溝的姑娘羨慕不已,不到二十歲的朱二娃就與本村的漂亮姑娘成了家。
有一次,他飛奔三十公里,到槐州,看望遠斌同學,讓遠斌感覺自己與這位讀書邀鴨兒同學的差距有多大,甚至懷疑讀書的用處。朱二娃說:“老同學,你拿三十多塊錢一個月,我?guī)滋炀涂梢話甑侥氵@么多錢。我看讀書成績好壞,不影響掙錢??!”這話深深地刺痛了遠斌的心,他沒有流露出來,不斷地祝賀他,還請他吃飯喝酒。午飯后,朱二娃說:“我估計你沒有騎過摩托車,你來試一下啊。”心里癢癢的遠斌,毫不猶豫騎上那俗稱“紅雞公”的摩托車,溜了一圈?;貋淼穆飞?,油門和離合沒有掌握好,摩托車翻進了單位門口的水田里,“紅雞公”沒有熄火,后輪子依然高速旋轉著,依然發(fā)出“轟轟”的雞叫聲,彎彎的紅杠子將遠斌重重地壓在水田里。聽到車子翻了,朱二娃趕緊沖到遠斌面前,跳下水田,三下五除二將摩托車熄火,然后將遠斌救了上來?!凹t雞公”驚魂以后,一身稀泥的遠斌就有了摩托車恐懼癥,一見到摩托車就心里打怵,再也沒有碰過。
今天,見到朱二娃,他依然想起那事。朱二娃性情豪爽,喜歡交朋結友?;ㄥX如流水,還愛打麻將和撲克,那點積蓄幾下子就耗光了,最后只有將“紅雞公”賣了,結果打牌把錢輸掉了,后來就老老實實在鄉(xiāng)里做起了泥瓦匠。
“老同學,你在城市生活久了,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你難得回來,等會我早點收工,到我家去吃鍋邊饃饃,感受一下家鄉(xiāng)的味道,估計你也很久沒有吃過了?!敝於弈罴巴瑢W之情,邀請遠斌。
聽到吃鍋邊饃饃,遠斌的口水就涌了出來。
鍋邊饃饃顧名思義就是在大鐵鍋的邊上做的饃饃,饃饃是用面粉做的,在鍋的中間煮上各種蔬菜,常見的有四季豆、土豆、萵筍、蘿卜等等。在趙家溝這一帶是非常豐盛的佳肴,一般都是招待客人吃的。也有富裕人家經常自己吃。村里的小伙伴,端到村口的院壩吃,一邊咀嚼,一邊說話,一點也沒有給遠斌吃的意思。但也有大方的小伙伴,看遠斌流口水,讓遠斌嘗一口,一起分享。困難時期,沒有面粉,有的就用玉米粉代替面粉,一樣的香,現在也有的在中間煮上一點豬肉,那就更香了。
鍋邊饃饃是一種把蒸、煮、烙融為一體形成的飲食。煮,蔬菜在密閉高溫的環(huán)境接受下,不流失有益的營養(yǎng)元素,而變成美食;同時也讓面粉吸收鍋中的水蒸氣膨脹,疏松,再吸收煮蔬菜的油膩,所以饃饃便帶有另一種煙火的味道。食用時,一邊啃著饃饃,一邊一口油滋滋的蔬菜,既易于下咽,又能解餓。后來這種美食發(fā)展成一種獨立的方式,曾流行于城鎮(zhèn)之間的“柴火雞”,便是這種美食方式的一種變異,它讓這種農村的特色食物走向城市,讓更多的人了解品嘗這種來自勞動與煙火味道的自然美味。
來到朱二娃建在路邊,那兩層樓的房子。簡樸的房子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外墻沒有粉刷,一匹匹火磚露在外面,墻面長滿了青苔,墻縫里長出青青的草。門口就是一片菜地,萵筍、蘿卜什么菜都有,兩只小狗狂吠著,向遠斌撲來,遠斌嚇了一跳。此時,朱二娃趕緊吼住小狗,熱情地護遠斌進屋。
朱二娃的家里很簡陋,很雜亂,那些熟悉的農具,鋤頭、扁擔、糞桶,依然橫七豎八地放在門口,家里有一臺大電視,沒有電腦,手機的信號非常差,要打電話需要跑到樓上去,找準位置,才有斷續(xù)的信號可打電話,這也許就是農村真實的寫照吧。
朱二娃的愛人姓趙,是遠斌的堂妹,很熱情地和遠斌打著招呼,聊一會兒,她說:“遠斌哥老倌,你們同學聊天,我去做鍋邊饃饃。”遠斌說:“不要急,我們一起來做,我也二十多年沒有做過了,也想感受那種快樂了!”于是,遠斌和朱二娃去菜地摘菜,堂妹去合面粉。不一會兒,準備工作就做好了,可以煮了。朱二娃說:“你去休息,我們來做?!边h斌說:“不,我來燒火。”朱二娃家還是燒的柴火灶,擺放著一口大鍋,就是灶前沒有了大茶壺。遠斌用笨戳的手,一把一把的柴火送入灶里,嗆得眼淚直流,很久沒有體驗了,都不會燒柴火了,堂妹不斷地指點遠斌,注意控制火的大小,否則,饃饃就會燒糊,不好吃。小時候媽媽做鍋邊饃饃的時候遠斌不懂,只管吃,現在看來這還需要一定的技術啊。
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鍋邊饃饃就做好了,端上桌,遠斌和朱二娃,舉杯相祝,共敘兒時情結,共話同學友誼。?
飯后,趁著月光,走在趙家溝的田埂上,朱二娃給遠斌講起了家鄉(xiāng)的變化?!拔覀冝r村這些年也有許多的變化,但是比起城里來還是差遠了,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基本是老年人和留守兒童,很多土地都出現了荒廢,沒有人耕種。許多人搬到城里居住了,房子也廢棄了,感覺有些荒涼。只有我們這些人留守在農村。兒子去了上海,女兒去了廣東。老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朱二娃露出淡淡的神傷。
“老同學,下個月,我女兒回來,辦九斗碗,我要嫁女了,請你這個有出息的長輩來參加,要得不?”
“好啊!嫁女是大事,我必須來,還要頭天就來,多吃你幾頓?!边h斌的孩子還在讀書,朱二娃的女,就要嫁人,讓遠斌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感謝老同學給面子,具體時間我給你打電話。”朱二娃興奮地說。
一個月后,遠斌來到朱二娃的家,參加他女兒朱紅梅的婚禮。紅梅也是不到二十歲,長得落落大方,就像一枝清水芙蓉。她也是早期去廣東打工的女工,外面闖蕩的日子里,認識龍虎鄉(xiāng)鄧家院子的鄧定理,兩人相親相愛,互相幫助,很快就墜入了愛河。兩家相隔幾公里,打雷都聽得到。開除朱二娃不同意這門婚事,可是女兒朱紅梅說,她已經離不開鄧定理了。作為父親的朱二娃當然明白“離不開”的含義,于是就催促男方盡快完婚。
朱二娃請來了趙家溝的鄉(xiāng)廚云胖子,做壩壩宴。午飯后三點過,從四面八方趕來村民,以及朱二娃的同學、親友,早早地將餐桌圍了起來。五點,男方的迎親隊伍抬著豬肉,紅布、紅雞公、半邊豬肉、100斤大米、五十斤花生,還有高粱酒和禮金。迎親隊伍進入趙家溝,剛到鎖口堰,嗩吶聲就停了,隊伍也停了下來。
朱二娃請來的司儀,早就在村口等候了。見到迎親隊伍進村,他吼道:“各位遠道而來的親友,請稍停一下,我們要講個過場。點火炮,歡迎!”朱二娃的侄兒子,拿起幾串鞭炮,麻利地點燃?!班栲枧九尽钡穆曇艋仨懺阪i口堰。然后,司儀將一只紅雞公殺了,圍著新郎走了一圈。嘴里念叨:“趙家溝里鎖口堰,姑娘長得靚炫炫,如今鄧家小伙來迎親,日子過得樂歡天。起駕!”迎親隊伍開始往朱二娃家走。站在家門口的朱二娃,心里一陣陣酸楚冒了出來。養(yǎng)女十九年的心酸,就像過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浮現。
站在一旁的遠斌,一側身,看到朱二娃已經朦朧的眼眶。安慰道;“小朱同學,你有福氣啊,不久就可以當外公了!”朱二娃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說道:“養(yǎng)兒育女,很辛苦。女兒長大了,就要出嫁。把女打發(fā)了,這也算了結一樁大事!”
回到沒有粉刷,裸露著紅磚的堂屋,司儀讓他和堂妹坐在神龕下,舉行儀式。朱紅梅被媒婆從堂屋左邊的臥房牽著手緩悠悠地走了出來,然后將紅梅的手交給新郎鄧定理。大方豪氣的鄧定理毫不猶豫牽著紅梅的手,二人畢恭畢敬地站在朱二娃夫婦面前。司儀聲音洪亮,就像打雷一樣地說道:“新郎新娘叩拜天地,一鞠躬!”二位新人面向朱家神龕叩拜祖先。
“二鞠躬,叩拜父母!”這時,鄧定理將朱紅梅的紅蓋頭揭開,朱紅梅的眼淚已經滴落下來。母親也是淚眼蒙眬,胡子巴渣的朱二娃卻還是保持著他那招牌面容,幾顆被煙熏得發(fā)黑的門牙暴露在外,感覺像無事一樣,還對著來賓打著招呼。當二位新人叩拜結束,他也是那樣無憂無慮。只有給女兒女婿紅包時,他那顫抖的手,無論怎么也從褲包里拿不出來。惹得堂妹急了,吼道:“鬼老漢,你不想給紅包嗦?搞的啥子名堂,半天都摸不出來?!甭牭胶鹇?,朱二娃反而鎮(zhèn)靜了。很有儀式感地將兩個紅包遞給女兒女婿。板起臉說道:“鄧定理,你聽到,老子把女兒嫁給你,你要好好待她,不準欺負她,不然我們老朱家是不會饒恕你的。紅梅,你結婚了,要好好過日子,不要讓我們當老的操心!”
“曉得了,老漢放心!”女兒朱紅梅很不耐煩地回答。鄧定理知道老丈人有點歪,沒有想到今天教訓自己,為順利辦完婚事,他也就聽進去了。
“夫妻對拜!”司儀說。一對新人很快就結束儀式。
司儀,最后說道:“請男方的賓客上樓就餐,請朱家的親友們在下面就餐?!?br />
朱二娃的房子簡樸,二樓的只有30厘米的女兒墻,沒有粉刷,擺上四張圓桌,四周圍著塑料凳子,男方的賓客高高在上,表示尊重。房屋門口有一個小壩子,沒有硬化,雜草從土里瘋狂地冒出來。左右兩側分別是厚皮菜地和蘿卜地,為了辦酒席,堂妹提前把厚皮菜和蘿卜鏟了,騰出十幾張圓桌位子。這樣樓上樓下就可以擺上一二十桌了,一度寂靜的朱二娃家就熱鬧起來了。朱二娃邀請遠斌坐在堂屋里,算是對這位考學出去的同學的尊重。
一串鞭炮聲響過后,朱二娃高呼:“云胖子,把九斗碗端上來,發(fā)筷子!”
“來了,朱老板,開席了??!”云胖子端著一個長木盤,開始上菜。
朱二娃說:“云胖子廚官司,等你忙空了過來喝酒,老同學回來了?!?br />
遠斌見圍著果城味精廣告圍腰,戴著白色廚師帽的老同學云胖子,在鄉(xiāng)里很受歡迎,就開玩笑說道:“老同學,你現在當上地主了,但不要當惡霸??!”云胖子頭頂那白色的帽子,就像70年代生產隊里斗地主時,地主戴的尖尖帽,不過,地主的尖尖帽是用報紙糊的。
“老同學啊,我一個當農民的哪里能夠成為地主啊,只有糊口飯吃。好了,你們慢慢喝酒,我忙去了!”云胖子轉身忙碌去了。
晚飯后,附近的親朋好友陸續(xù)回家去了,朱紅梅的同學等一群人婦女圍擠在臥室里,開始了看紅梅哭嫁。竇媒婆把堂妹引到紅梅面前,將紅梅細嫩的手放在已經長滿老繭的堂妹手心,說唱道:“紅梅啊,你明天就出嫁了,你媽老漢養(yǎng)你不容易,你有啥話給你媽說不?”
“媽媽呀,天上星多月不明,娘為我費苦心。明天就要出嫁了,你把女兒養(yǎng)成人,你把女兒白抱了,你把女兒白背了,以后你們要自己照顧自己??!”
堂妹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唱道:“紅梅啊,當媽的舍不得你,但是,你長大了,你有你的家,以后帶著外孫,?;丶铱纯茨銒尷蠞h,我們就滿足了。紅梅啊,你莫怪我啊!要怪就怪我旁邊這個好吃嘴竇媒婆,她想吃豬腦殼,媽才把你嫁出去?。 ?br />
哭嫁,一般都要戲耍媒婆。竇媒婆只好認栽,說道:“你們莫哭了,每個女娃兒長大都要過這關的?!奔t梅聽到母親的哭聲反而更難受了,大哭道:“我在娘家是貴人,六月太陽我沒曬,七月行雨我沒淋;我到婆家變賤人,六月太陽天天曬,七月行雨我要淋,這樣的日子怎么過,這樣的日子怎么過哎!”
抽泣的紅梅聲嘶力竭,停頓一下,又哭道:“背時媒人的話啊,像蜜糖甜壞了你的心,像黑布蒙住了你們的眼睛,糊糊涂涂定下冤家親;鐵心腸的爹啊,鐵心腸的娘啊,你逼著活人跳進了死人坑?!?br />
這時堂妹將紅梅擁在懷里,一邊撫摸著紅梅的頭,一邊將自己的淚臉靠在紅梅耳根邊說道:“紅梅娃,你莫哭了,媽曉得你的心思,合適就行了?!?br />
“紅梅,紅梅,唱首歌啊!”趙家溝的麗娃高喊道。
幾個年齡大點的婦女,唱起了革命歌曲,歌聲還沒有停,年輕人就起身唱起了流行歌曲,將革命歌曲的聲音壓了下去。悠揚的歌聲從朱二娃那沒安裝玻璃的窗戶傳向田野,喜慶了整個趙家溝。
這時的朱二娃和幾個同學圍坐在從廣新場租來的麻將機旁,激戰(zhàn)起來。麻將一直打到第二天清晨,一身疲憊,走路都偏偏倒到的朱二娃,呵欠連天,強忍著辦完送親酒,安排隊上的兩個姑娘跟隨隊伍去送親。迎親隊伍吹著嗩吶,敲打著鑼鼓,“嗆吃、嗆吃!嗆嗆吃!”逐漸淡出朱二娃的視野。
女兒出嫁走了。朱二娃鉆進蚊帳里,呼呼大睡起來,就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一覺睡到第二天,女兒女婿回門,才爬起來,連續(xù)抽了兩支煙,精神又恢復起來。
2024年8月9日于紅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