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神虎沖的神農(nóng)稻香(散文)
“鐺、鐺、鐺鐺……”,鐘聲清脆,苗寨團里(村落)起早的都聽得見。其音戛然而止,團里又一片死寂。各家各戶,也許是聽到了上工的鐘聲,有人活動了。
生產(chǎn)隊隊員,按昨天下午收工時隊長的安排,背著毛鐮刀,扛著鋤頭,稀稀拉拉往食品站(賣肉的)集合。柏隊長自然是第一個到,心里早已盤算好,男勞力做啥,女勞力干啥。老五是個急性子,第二個到,與柏隊趁大家未來,聊起了家務(wù),說到了隊里今年的年成。見一些隊員來了,他們就討論起今朝做什么,怎么做……
社員們陸續(xù)到齊,去了神虎沖。
去神虎沖,須經(jīng)過苗寨大橋。大橋是石拱橋,修建時,我是見證者。那時我還只有幾歲,能四處亂跑了。從金師傅等一干石匠,在大橋邊鐺鐺鐺,打了幾年方形石塊,到水上起木架,嘎嘎嘎扎鐵絲,把個公溪河弄得響聲不小。石塊與石塊互相撐起,嚴絲合縫。路面鋪就,欄桿沒有鋼筋,他們就用老竹破成條代替。老竹再硬,沒幾年就腐了。稍大點,見欄桿缺胳膊少腿的,父親就一再交代,不許我靠近那。
馬路當年是黃土路,土里混些青石巖粉粹的小石子,壓得很緊實,有車轍印。早上下了些露水,路很潤,不起塵,空氣清新,山風送爽。天空是湛藍的,僅有幾絲純凈的白云。山體左側(cè)圳坎上,草木濕漉漉的,掛滿了露珠;右側(cè)下是公溪河,河坎很高,怕有幾十乃至上百米不等,但坎下植被茂盛,也不那么怕人。
神虎沖,離苗寨團里,有一公里遠,于兩山之間,像簸箕一樣,直沖公溪河。沖里有稻田,呈梯田狀。每丘田之間坎很高,長滿了草木。這不稻谷已近成熟,金晃晃一丘丘似不規(guī)則的彎月。如不把路上、坎上的草木除掉,收割時,拉打谷機、挑擔都極不方便,還易傾覆。清除這些草木,就是我們今朝要干的活。
一條小泥石道,在山體左側(cè),歪歪曲曲,高低不平。泥石間長滿小草和小樹,行走時絆腳,不除掉,擔著谷子就易摔倒,那可損失大了。女人和小社員,還有老五,首先就是清理路障。
老五年紀大,柏隊就安排他在女人堆里。他一邊砍一邊給我們說起了神虎沖的舊聞。小的時候,他雖沒有親見神虎沖的大蟲(虎),卻聽到了不少傳言。這神虎沖,解放前曾是大蟲出沒的地方,又是去瑤鄉(xiāng)的必經(jīng)之地。他有板有眼,把傳言講的頭頭是道,精彩處,讓我毛骨悚然。過路客遭猛虎襲擊,輕者,傷胳膊斷腿;重者,只留下了兩只腳板和一灘血跡。說什么,老虎吃到人腳時,才發(fā)現(xiàn)吃錯了人,因而留下腳板。
聽了他的故事,我對虎還是有一絲絲好感,知道錯吃了人。那時我已是隊里能出工的最小社員,十二歲,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繼續(xù)問:“后來虎去了哪?”他說,解放了,有了槍,它們都成了盤中餐。
我頓時對虎從一點點好感,漸漸地便有了幾分憐憫。幾個年長的,都說自己曾在娘家見過虎,也不知是真是假。泥石小道,如豬腳上的毛被粗心的屠夫刮得像癩子的頭;田壟高坎,如豬身上的毛發(fā)被細心的屠夫剃過一樣。遠觀,田壟里金黃黃的稻子,很喜人;近觀,禾葉已被日光灼傷,焦黃還帶些青色。柏隊說,大家休息一會兒。男人就原地而坐;女人就喜歡湊熱鬧,擠在一起;小社員也愛熱鬧,傾聽著女人說些雞毛蒜皮的事。
我見老五沒湊熱鬧,就走到他身邊,還想起老虎的事,問他:“五爺爺,您吃過老虎肉嗎?”老五搖搖頭說:“沒吃過,只聽說那虎肉很補的。”接著他岔開了話題,說今年有飽飯吃了。我從他深邃的眼神里,看出他曾經(jīng)飽受過饑餓;從他黢黑的皮膚上,知道他勤勞了一輩子;從他那滄桑的話里面,讀出了他對豐收的渴望。
五爺爺身材不高,很瘦小,皮包骨頭似的,還沒到60,就像70的人了。我倆坐禾田旁,那濃郁的稻香雜著青草味,清香撲鼻,真的很爽。他小心翼翼拿起一枝稻穗,生怕折了它,攤在掌上說:“這良種的稻穗就是不一樣,顆顆飽滿,一枝當過去常規(guī)稻二枝?!蔽抑懒?,他想說什么,明知故問:“這雜交水稻,袁隆平叔叔貢獻大嗎?”他沒有馬上說,摸了摸我的肚肚,這兩年肚子還餓嗎?我笑了笑,五爺爺也笑了,笑得是那么開心。
五爺爺從稻穗上取下兩粒青黃的谷子,松開了稻穗。稻穗獲得了自由,使勁地搖晃起來,一蔸的同伴,也都晃起來。它們是開心,還是感謝五爺爺手下留情,只有風兒知道。因為風兒正在把稻穗微微吹拂,是在給剛才那枝受傷的稻穗療傷,還是吹一吹,就能讓它鎮(zhèn)痛,也只有稻穗自己知道。五爺爺伸開左手掌,把兩粒青黃的谷子,視若珍寶地放于掌心。右手食指輕輕地撥弄,仿佛是兩粒價值連城的金鉆戒。他的眼神里放著光,沒有憂慮,仿佛是一位得了絕癥的人,看到了一絲希望。他拿出一粒,遞給我說:“友友,袁隆平叔叔,發(fā)明了雜交水稻,從此以后咱們就不會再餓肚子了。”
這我懂,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日子,的確很難受。這兩年種上了雜交水稻,去年就大大地豐收了,看今年的稻穗,不會輸于去年。五爺爺剝開掌中的谷粒,粒已成型,但還很嫩,他吃了。我學著他,輕輕地剝開谷殼,露出了與五爺爺掌中那顆一模一樣的米粒,晶瑩剔透,似珍珠一般。我放嘴里,一咬即破,似米漿還有甜味兒。
柏隊一聲吆喝,咱們繼續(xù)干,說把這里的功夫做完就散工。路上的功夫,本來就少,很快女人就加入到了“修理”田坎。田坎上的草和樹,經(jīng)過一個春夏,應(yīng)了苗寨的一句俗語,“都能藏老蟲(虎)了”。有些樹比我高,田坎有的地方較陡,須得靠睬著樹蔸,方能除之。五爺爺年紀大,我是小社員,配合他除那些陡峭的,這也就發(fā)揮了我瘦小的長處。遇上大的,我就不能像大人一樣,一刀讓樹斃命。五爺爺見了粗壯的,但凡他能勾得著的,不會麻煩我。
禾田里,稻穗已胞漿,砍下的草木最好不要撒在田里,不然會影響收割。有些地方硬是不能放的,五爺爺和女人們就喊我,我也很樂意在田塍上跑,光溜溜,又沒露水。他們遞給我,我就把它們放到不礙事的地方,只要不影響后面的收割就行。
回時,一個個褲腿濕濕的,腹背汗津津的,臉上冒著熱汗。女人撩劉海,精神倍兒爽;男人翕嘴唇,談笑陣兒響。一路說說笑笑,絲毫不影響我的思緒:初秋悠悠,秋高氣爽,公溪河水碧盈盈,又是一個美麗的秋天;稻穗飽滿,清風徐徐,神虎沖遍染金黃,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成……
走過流年的神虎沖,那日早上的出工,就是我一生中難忘的記憶。
神虎沖因他們而美麗,那一張張笑臉因集體勞作而綻放。如今那一幕幕,一晃就去了四十多年。回鄉(xiāng)時,已見不到那些叔叔阿姨爺爺婆婆他們的身影了。要不是前天的中元節(jié),我還真把他們給忘了。愿我的先輩,在中元節(jié)大會上玩得快樂,是你們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撐起了祖國這片天。安息吧,我的父老前輩,到了該享受時,你們卻轉(zhuǎn)身離場。
我們還須為明天而慮,為明天而努力。努力就需有擔當,撐起這百年難遇艱難而又輝煌的時刻。背負的包袱,該背時,就要勇敢地背起,不要試圖把今天解決的問題拖到明天。要像先輩一樣,再苦再累,也要含笑面對,用溫煦美麗驅(qū)散心中的煩惱和沮喪,把眼光放遠些,就能看到希望,自信也就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