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秋雨先生去長江邊上的狼山，是沖著它的名字“野拙而獰厲”。我去崀山，也是沖著它的名字去的，一片山巒聳立的“良山”卻發(fā)“浪”這個音，頗覺趣味盎然。搜索一下，果然此山浪得可以，浪成了世界自然遺產(chǎn)，絕對不是浪得虛名。
　　 從湖南邵陽市出發(fā)，大約三個小時的車程就到崀山腳下了。一進入縣內(nèi)，我們就被“崀山”包圍了。入住的是崀山國際酒店，瞅著對面崀山商城，扭頭瞥見崀山醫(yī)院……這個處處留著崀山鮮明印記的地方，實際上叫做新寧縣，一個悠久歷史和山河秀麗的縣城。秦朝時，這里歸屬于長沙郡，南宋開始設(shè)置新寧縣，縣名沿用至今已有八百六十九年了。
　　 然而，千年以來，崀山與山腳下的縣城似乎并沒有某種特別密切的聯(lián)系。城不因山而壯威名，山也沒因城而聲名遠播，文人墨客題詩留墨更是鮮見，絕不會像今天這樣“崀山”二字飛在滿城的樓宇之上，似乎天際線都是由崀山構(gòu)成。
　　 崀山并不是單指一座山，它是一方山水的統(tǒng)稱，山山相連，山巒環(huán)抱。傳說，遠古時舜帝來過這片山巒，見山美水美，景色宜人，便說“山之良者，崀山?！绷粝乱粋€生造字“崀”，《辭?！肺ㄒ唤忉專骸皪~，地名，在湖南新寧縣境內(nèi)?！北M管有舜帝盛贊，有《辭海》的加持，但在很長一段的歲月里，崀山不顯山不顯水，像一個懵懂的孩子，畏手畏腳地呆在縣城一隅。崀山的“委屈”來自于自身，丹霞地貌的特點，使它一度難有作為。說起丹霞地貌的山體，主要紅色砂巖和峰林聳峙，論說起來好看的確是好看，但屬于不能耕種的山，這在農(nóng)耕時代是一個致命傷。打不下糧食，即便山色赤紅耀目，山形千姿百態(tài)，對于耕作不息的農(nóng)人來說，都是徒有其表。
　　 因為如此，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當(dāng)一位縣長鐘情于崀山秀美景致而致力于發(fā)展旅游業(yè)時，給予他的不是掌聲和鮮花，而是嘲諷和調(diào)侃。一個農(nóng)業(yè)縣的縣長不重視發(fā)展農(nóng)業(yè)，卻要搞旅游，簡直就是不務(wù)正業(yè)，崀山也就只好繼續(xù)委屈著，把一片精致的風(fēng)景藏在大山深處。
　　 好在時代在發(fā)展進步，催生著人們對壯美山河的熱愛。一批批游人跑到崀山腳下，專注于欣賞這些種不出莊稼的山嶺，滿足于精神世界的愉悅。崀山，開始浪起來，紅巖綠水，峰林嗟峨，奇秀壯麗，像一幅徐徐展開的山水畫卷，映入世人眼簾。
　　
　　 二
　　 縣城在崀山腳下，崀山就在縣城之內(nèi)。乘公交車約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崀山北大門。天陰陰的，似乎要下雨，連綿起伏的山巒籠罩在煙云水汽中，尚未進山，幾份仙境的意味便飄散開來。
　　 仙境是飄渺迷離的，而“仙人”則是幽默詼諧的。游客中心門前立著崀山宣傳牌，即日起男士凡理成“崀山”頭型者，免門票。有圖片上下對比，上圖是男人發(fā)型，從額頭發(fā)際線往下剃掉頭發(fā)，只留腦袋頂上的頭發(fā)，類似“朋克頭”。下圖是崀山的一座山峰，赤壁之上寸草不生，而峰頂平地卻樹木茂盛，真的像“朋克頭”，就是頂著一腦袋的“綠發(fā)”，令人忍俊不禁。這是個很不錯的文旅創(chuàng)意，“朋克頭”與“朋克山”同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畫面自然而來。我雖然有些心動，最終還是放棄了理個崀山發(fā)型的念頭，因為周邊很難找到理發(fā)店。
　　 旅游淡季，沒有多少人進山，景區(qū)大巴拉著我和妻子，穿過山腳下的農(nóng)田、街道、屋舍，直奔八角寨。崀山風(fēng)景名勝區(qū)非常大，包括八角寨、天一巷、辣椒峰、夫夷江、紫霞峒、天生橋六大景區(qū)，還有十八處比較小的風(fēng)景點。因此，景區(qū)的門票是兩天有效，我們計劃今天走完八角寨和天一巷兩個景點。
　　 八角寨又名云臺山，海拔八百多米，因主峰有八個翹角而得名。八角寨山勢險要，風(fēng)光秀麗，融“泰山之雄、華山之陡、峨眉之秀”于一體，被稱為“丹霞之魂”。不巧的是登山索道因維修而停運，我倆面對一千七百多個臺階很是為難，不登上八角寨有些遺憾，登山又面臨長長臺階。站在臺階處正猶豫著，看見山路邊有許多供騎乘的馬匹，可以騎馬上山。沒有多想，我倆各選一匹馬由馬主人牽著開始登山，而這一路卻是心驚肉跳。
　　 開頭的路比較好走，山間小路雖說泥濘不堪，但路兩邊還有鮮花盛開。然而，拐過一個山角，路變得崎嶇陡峭，一側(cè)是絕壁，另一側(cè)是深深的溝壑，騎在馬上向下看一眼就是一陣眩暈。馬呈“之”字型攀登，每當(dāng)它右轉(zhuǎn)的時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從我的視角看，那馬頭已經(jīng)是在懸崖之外，感覺馬上就要墜崖了。其實，馬頭雖然已經(jīng)在懸崖之外了，但它的蹄子還是踏在堅實的山體上。越往上走，山路越險要，馬喘著粗氣，每踏出一步都讓我感覺到異常艱辛。偏在此時，濃霧涌了上來，能見度只有五六米，看不清山路。恐懼心理隨著濃霧涌在心頭，雖說老馬識途，但我還是擔(dān)心馬失前蹄，一個勁地默默念叨“老馬識途、老馬識途，把路走好。”終于，平安順利地抵達八角寨山頂。
　　 平息下心情，俯視山谷，卻是白茫茫一片。霧太大了，那些波瀾壯闊的丹霞峰叢、跌宕起伏的峰嶺異石都被遮蔽的嚴(yán)嚴(yán)實實。不遠處傳來隱約的鐘磬之聲，我猜想那里應(yīng)該有座寺廟。山頂之上，一段倒塌的寨門、寨墻說明早年應(yīng)該有過寨子。一個小伙子扛著攝影器材從另一條山路上來，一邊看著霧海，一邊惋惜地說，剛才我在山腰拍照時，還沒有這么大的霧呢。八角寨地跨湖南和廣西兩省，小伙子是從廣西那邊上山的，無論是徒步登山的，還是騎馬上山的，都掩在白霧蒼茫中，無奈與遺憾涌上心頭，不是所有的美好都能心隨所愿。
　　 離開八角寨山巔時，我們斷然不敢再騎馬下山了，只好踏著一千七百多臺階下山。雖然遠山不可觀，眼前的峰林還是清晰可見。被流水侵蝕的紅色巖層，一層層疊加在一起，像樹木的年輪一樣，都是時間織就的緯線，圓潤舒展，渾然天成。丹霞峰叢錯落有致，就像有一只大手把它們擺布到山間，石峰、石柱形態(tài)各異，無一例外地昂揚著峰頂一簇簇蔥綠，彰顯一座山的時髦感。高高的絕壁彼此相對，中間便閃現(xiàn)一條條峽谷，狹長而深邃，谷底植被茂盛，盎然的綠意與崖壁的赤紅相間，紅綠搭配，相映成趣，構(gòu)成一道獨具丹霞地貌特征的景色。
　　 下到山腳，又看見那些馬匹。一對年輕人一人騎著一匹馬上山，女孩還抱著一條白色小狗。我和妻子相視一笑：即將面臨的驚險，人承受得住，狗承受得起嗎？
　　
　　 三
　　 大巴車?yán)覀z駛往天一巷，途經(jīng)一片好大的油菜花地，黃花遍野。遠山隱在霧色里，影影綽綽，山腳下粉墻青瓦的民居連成一片，嫩黃的油菜花好像在回饋經(jīng)歷過的陽光普照，明燈一般點亮這片山坳，鮮明而生動。
　　 天一巷與民居街巷無關(guān)，它是山上的街巷，是通天的階梯。走進天一巷的山門時，天已經(jīng)落下細(xì)雨，山里仍然霧氣彌漫。我們無法沿途賞景，只一味地拾階而上，一路來到天一巷。入口處立著警示牌，寫明心臟病、高血壓患者以及老弱幼謹(jǐn)慎入內(nèi)。同時，指明旁邊一條下山路，放棄攀登天一巷者由此下山。已經(jīng)是花甲之年的人了，不會再有人生能有幾次搏的豪氣，但對于這個自然奇觀還是充滿好奇，畢竟天一巷號稱世界第一巷，來都來了，何必輕言放棄？
　　 天一巷雖然名曰巷子，實際卻是一座山裂開的縫隙。在許多大山里都會遇見裂縫，只是別的山都稱之為“一線天”，而崀山人卻給起了個街巷名字。可別小看了天一巷，這個被稱為“天下第一巷”的巷子全長二百三十多米，說是長度，不如說是高度，非常陡峭，兩側(cè)石壁高達一百八十米。巷子內(nèi)有順勢開鑿的臺階，最寬處不足一米，最窄處只有一尺，一次僅能容一人通過。
　　 妻子在前，我在后，一同走進窄窄的“巷道”里。細(xì)細(xì)的小雨匯集成流，順著臺階往下流，高聳的崖壁上不斷滴落水珠，“巷道”里便有點水簾垂下的意思。起初，我們是站著前行，后來就不得不彎下腰，弓腰攀登，再后來就是手足并用，爬過一個個臺階。狹窄處，身后的雙肩包蹭在巖壁上，發(fā)出茲啦的聲響。抬頭向前看，不見路的盡頭，回頭向后看，又不見來時的路。仰望絕壁的盡頭，能看到陰霾的天空，一道微弱的光散落在濕漉漉的冰涼的巖石上。忽然覺得這條山之裂縫很像人生的某個階段，這輩子不可能總是走在康莊大道上，遇到窄路狹道也得闖過去。人生如縫，如縫人生，也不失為一種生存技巧，畢竟頭頂上還有一線天光。
　　 登上最后一個臺階，也就把天一巷甩在身后了，眼前一片開闊。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登到山頂了，這山與“朋克頭”不一樣，竹林茂密，層疊在溝壑與山坡間，翠綠了整個山巔。山上只有我倆，不見游人行蹤，也就沒了熙熙攘攘，山風(fēng)陣陣，竹葉婆娑，靜謐而空靈，仿佛走入世外桃源。眼前又是一段被稱作“攬月天梯”的“巷子”，但比之天一巷要小的多，一眼看到頂。拾級而上，轉(zhuǎn)眼又上了一個高度，但確實沒有攬月之感，或許明月當(dāng)空之時才能應(yīng)景。
　　 天色越來越陰沉，醞釀一場即將到來的山雨。我們加快了下山的腳步，但還是在半山腰處趕上了大雨。我倆只有一把雨傘，便尋了路邊一塊凸起的巖壁下避雨。山里的雨與城里的雨不一樣，城里的雨下在馬路上迅速流入窨井，即便在道邊形成水流也是污穢不堪，帶走一地垃圾，而山雨落在赤壁上、翠綠的樹葉上，匯集成水流就是一個個清澈的小溪，歡騰在山坡溝壑里，卷起一片片落葉去遠方……
　　 雨勢稍小，我們趕緊下山，結(jié)束一天的霧雨崀山之行。按照計劃，第二天我們還要來崀山，去紫霞洞，賞“辣椒峰”，看芙夷江畔的將軍石。然而，翌日一早，竟然又是一個霧蒙蒙的陰雨天，酒店對面小區(qū)住宅樓都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這樣的天氣，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欣賞不到。我們決定告別崀山，離開新寧縣。
　　 遺憾終歸是有的，但對崀山的美好印象已經(jīng)扎根心里。他日，我若再來崀山，一定要事先理個崀山發(fā)型，與一座座“朋克頭”同框。而崀山呢？一定是喜笑顏開，樂而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