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邊角地(散文)
鄉(xiāng)下土地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時候,我們家分得了一塊“邊角地”。面積二百個平方,約三分地的樣子。邊角地北面窄而高,南面寬而低。形似梯形,又像用于顛簸篩選糧食的“簸箕”。村里人對這種地形的土地,稱作“簸箕掌”。
未分地之前,土地是集體耕種的。因邊角地大都土質貧瘠,不靠水,不挨路,種起來麻煩,常常就被撂荒了。我家的這塊邊角地,西邊一華里遠的地方,是白浪滔滔的大沂河。舊社會,因戰(zhàn)亂頻發(fā),河堤缺乏養(yǎng)護,洪澇災害的年頭,沂河里的水就會沖破堤壩,黃龍似地咆哮著奔向村莊或田野。邊角地恰巧處于河水肆虐流行的所在。洪水過去,地里便沉積著泥沙,并沉積著由泥沙帶來的砂礓、鵝卵石,及異彩紛呈的貝殼等。此外,邊角地里,有碧綠的小草、馨香的野花,及不時傳來小蟲們的淺吟低唱。地的上方,則是鳥兒們嬉戲的天堂。邊角地,是孩子們的最愛,也是孩子們流連忘返的好地方。撿鵝卵石,撿貝殼,撿鳥蛋,掐茅尖,捉螞蚱,躺在草坪上曬太陽……那開心的情形,刻進了腦海,刻進了心田,令人一輩子也難以忘懷。
如果說剛露出芽尖的茅草的甜,蘊含著春日勃勃生機的話,那么,秋天茅根的甜,則承載著日月的沉穩(wěn)和厚重,是一般甜品的味道所難以企及的。難怪現(xiàn)在城里人的餐桌上,還時常出現(xiàn)茅根晶瑩剔透的身影。因了茅根的甜,因為曬干了的茅根可以當柴燒,所以,深秋時節(jié),大人也好,孩童也罷,很多人都挎著糞箕子去地里刨茅根。邊角地里的茅根,長在泥土里,長在砂礓里,也長在石縫里。沒有技巧,沒有力氣,很難刨得出來。有一次我去刨茅根,只因為腳在砂礓上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腳踝就崴的腫起了包,是堂哥把我背回了家。堂哥的肩膀有厚度,有溫度,有汗味,可是汗味也很好聞。
幾乎與農村實行土地大包干同一個時間,我外出求學,后來又有了工作。邊角地里的活計,都是父母親打理的。盡管父親讀過書,可他卻是一個精通“打莊戶(種莊稼)”十八般武藝的人,并且是一個珍愛土地、舍得出力流汗的人。為了把邊角地整平,他用土車子推,用糞箕子背,用镢頭刨,用鐵锨挖。去除了砂石,根除了茅草,終于把地整理的平展展、亮堂堂,終于在松軟的土地上,種植出了豐收的莊稼和蔬菜。
像是一轉眼的功夫,父母親過世已近二十個年頭。因邊角地沒能流轉出去,又因為我在外面忙于生計無暇顧及,因而就一直荒蕪著。去年秋天,老伴看我退休在家閑得無聊,便建議我把邊角地拾掇起來,或種莊稼,或種點蔬菜。我興奮地說:“近年來大蒜行情好,很多人家都發(fā)了,我要種大蒜?!崩习槲竦卣f:“種大蒜是技術活,恐怕你不一定能做得好。不行的話,就多向別人請教?!蔽艺f:“我能寫會畫的,腦子不笨,這點小事,根本就不算個事兒。”
因多年不曾耕種,地里長滿了荒草。若用鐵鋤除草、或手持鐵锨挖地的話,沒個三天兩天很難完成任務。可既來之則安之,硬著頭皮也得干。當我撒完化肥,準備挖地的時候,鄰居張大哥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他笑嘻嘻地說:“都什么年代了,還有用手工除草、翻地的嗎?”他說著說著,就返回了家。不一會兒的功夫,又從家里推回來一臺旋耕機,不由分說地進入地里就耕作起來。張大哥說,別看他這旋耕機長就一副“身單力薄”的模樣,可使用起來,能量大著呢。它既能犁地,也能耙地,還能播種。有人說分田單干,會影響農業(yè)機械化的實現(xiàn),豈不是胡說八道的嗎?現(xiàn)在是大田塊有大機器,小田塊有小機器。當今的農民,可真是掉到福窩里!
當犁完了地,并把地里的雜草撿拾干凈后,我掏出錢包,想對張大哥有所表示。可他卻面帶慍色地說:“舉手之勞的事,這樣做,兄弟之間就生分了?!蓖鴱埓蟾邕h去的身影,我心里一陣激動:土地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雖然土地分開經營了,可鄰里之間相互關照、守望相助的情感,卻更加的濃郁了。說分田單干以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淡薄了的人,不覺得臉紅嗎?
“端午不在湖(田),重陽不在家”,此俗語說的是,端午節(jié)是大蒜的收獲季,而重陽節(jié)則是大蒜的播種季。眼看著重陽節(jié)在即,因老伴在鄉(xiāng)鎮(zhèn)原單位承包農資門市無法脫身,便催促我抓緊回老家種蒜。陽光明媚的早晨,我?guī)е夥N,農藥,和鐵锨、摟地耙子等工具,信心滿滿地從居住在鄉(xiāng)鎮(zhèn)的家,驅車二十華里,來到了邊角地。
臨行前老伴告訴我,種蒜的密度,大致要行距二十厘米,株距十厘米。由于忘記帶線繩子,憑感覺種出來的行距,忽而寬,忽而窄,看上去極度的不雅。小時候,我上學用的練習本,大都是父親用購買來的白紡紙(白紙),裁剪后整齊地摞在一起,用紙捻子或縫衣針訂制而成的。用這樣的本子寫字之前,要用直尺畫上長寬等距離的方格。開始時,我曾為畫不好方格子,而痛苦的愁眉不展。是父親手把手、不厭其煩地教,我才學會了畫格子。后來,又是父親手把手地指導,在沒有格子的紙上寫字,我也能基本做到橫平豎直??稍诜N植大蒜株行距的掌握上,我與父親的勞動技能,竟是相隔幾條街的差距。父親種蒜,包括挖渠、打埂子、耩地,從來都是不用線繩子的啊,我為什么就做不到呢?
回來的路上,我滿心地嘀咕:蒜種埋的深了,還是淺了?苗前除草劑噴灑的多了,還是少了?噴灑的均勻嗎?
那是十天以后的事,我的擔心還是出現(xiàn)了。薄膜覆蓋下的蒜瓣,有的冒出了嫩芽兒,有的“蹦”到了土層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大覺。更要命的是,東一片,西一片,左一片,右一片的小草芽也粉粉地探出了頭,正幸災樂禍地朝著我微笑!這可怎么辦?我掏出了手機。老伴回話說:“還能怎么辦?揭開薄膜,把蹦出來的蒜瓣兒重新埋進土里,然后再向地面噴灑一遍苗后除草劑?!边@工作量可就大了,我不得不慢慢地揭開了塑料膜……
終于到了來年的端午節(jié)。我把邊角地里成熟了的大蒜,用電動車拉回了鄉(xiāng)鎮(zhèn)住地的家。世界上還有如同“溜溜子”般大小的大蒜嗎?有啊,我的就是!我是厚著臉皮,或者說是臉上綁著狗皮回家的。那感覺是,只要有一條地縫都想往里面鉆。可沒想到的是,老伴見了車上的大蒜以后,卻一個勁兒地責怪自己。她說:“我只顧忙去了,怎么就沒想到給你說,出苗以后的大蒜,要噴灑殺菌劑、殺蟲劑,還要追施化肥。邊角地的灌溉條件早就改善了,為什么沒想到澆水呢?都怪我,都怪我。”老伴的話,說得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酸楚,還是寬慰?或許都有。
母親說:“當家才知糧米貴”。其實,何止糧米,大蒜也是如此。小時候,我隨從父親一起種蒜,一起到遠處的村莊上、或集市上賣蒜,且到了集市時,常給我買一些好吃的、好玩的。長大后,我也同弟弟一起,騎著單車去縣城里賣過蒜??h城的景色真好,人的衣服是亮亮的,眼眸子里放著光。什么叫“開眼”,或許到城里轉一轉就叫做開眼吧,別提有多高興了。父母在,我過著“胳肢窩”的日子,什么都不用愁,更不用擔心蒜長得大,還是長得小。其實,父親種的蒜,不僅長得圓潤,而且個頭大,并大的讓人嘆服。
世事總是變化的,邊角地也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她之所以從滿目瘡痍、偏安一隅的角落,一路熱情奔放、俊悄悄地向人們走來,這或許就是天意。而這個天意,則是億萬人民對祖國改革開放政策的傾情擁抱。走進邊角地,我學會了做人,學會了做事,學會了生活。感謝你,邊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