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葉刀，七葉刀……”
　　 叫聲是從另一個房間里傳出的。
　　 這套房子只住著他們夫妻倆，丈夫叫歐陽聚海，妻子叫閻嘯。
　　 晚上的時間，他們都各自為政，互不干擾，這也形成了彼此都很自由的局面：
　　 他在靠北的房間里看書和寫作——那是間書房，在那里他身體自由、思想活躍，不受任何管束。為保持安靜，他把門關(guān)上了；她則每晚自覺地來到靠南的臥室，在那兒她像什么都沒做、又像什么都做了一樣——就是沒一件事能走進(jìn)她的記憶深處。想必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房間的門一直都開著。
　　 毫無疑問，那呼喊的聲音是從她那間開著門的房里擴(kuò)散開來的。
　　 一直沒傳回有人應(yīng)答的聲音。書房的門也沒打開。
　　 不答應(yīng)，并不說明他對“七葉刀”這名字不感興趣。相反，正因?yàn)樗麑λ信d趣了，才取了這個在發(fā)表文章時用得上的筆名。他希望這個筆名的名氣能蓋過他的真名“歐陽聚?！薄Ｋ恢痹跒檫@一天的到來做著不懈的努力。
　　 “歐陽聚海、歐陽聚海！”
　　 依然沒人應(yīng)聲。
　　 她走了過去。門沒反鎖，她推開了紅色的房門。“你看看，都幾點(diǎn)了，還不睡？我可要睡了啊！”
　　 她站在那兒，并沒要馬上走開的意思。
　　 看得出，他沒因此受到打擾，頭也不抬地做著自己的事。她呆呆地站著，無趣地把他的慵懶收入眼底。
　　 書桌前有個墊了布墊的木凳，書桌旁放了個布藝沙發(fā)——他一處也沒去它們那兒落座，而是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且不論那木地板上有沒有灰之類的臟東西，就是對他上班在人前穿的那身衣服，也不該那么隨便處之吧，她在心里想。其實(shí)，房間里并不熱，可他腿上的褲腳也給挽起來了，露出了一截白白的精腿桿。此時，他的腦袋耷拉在一只腿的膝蓋上，右手壓住打開的書頁，左手則在全身不停地摸來摸去——很快這撓癢的動作就有了成效，他把從身體上擒獲來的臟東西揉成團(tuán)，朝地上隨便丟去。
　　 “別把地板砸穿了啊！”閻嘯有些挖苦他說道。
　　 “那不會??！”
　　 “啊？我以為你入神了呢，還知道我站在門口的?。　?br />　　 她憤憤地走開了。卻在心里想，真窩囊。但她還是忍住了，沒在嘴上出聲。
　　 關(guān)于他這窩囊的事，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事實(shí)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這主要得益于他之前就給她洗腦成功的緣故。他最先給她說的話是，自己是個文人，管那么多干嗎呢！一開始，她還想改變他在她看來完全是一些不良的習(xí)慣，就熱心地告訴他說，文人怎么了，文人首先是個正常人……后來，他不但沒改，反倒變本加厲地多次給她灌輸說，如果文人的生活都太嚴(yán)肅了、太正常了，反而沒靈感了，反而更寫不出東西來了。你去看看，凡是有成就的作家，哪個的生活不是過得自由自在的？你好好去理解自由自在這句話的含義吧！有些文人，簡直可以用邋里邋遢來形容。他們不修邊幅不說，不理發(fā)不說，連衣服都穿得發(fā)亮了，也不去洗一下……他羅列了一大堆事實(shí)。當(dāng)她被逼得干瞪眼時，就懟他一句，那是他們寫文章沒時間去打理。再說了，他們好歹還出名了嘛，你有什么呀？你什么都還沒寫出來……后來，她就徹底敗下陣來，索性不說了，不管他的事，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而已。
　　 他回到床上去的時候，她早已洗漱完畢，一副已然睡著了的樣子。其實(shí)，她根本就沒睡著，只是在引而不發(fā)。他還算輕腳輕手，在輕腳輕手中完成了洗漱，在輕手輕腳中睡到床上來。之后，就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即便把眼睛合上了，也只是在裝睡——像睡著了的樣子。
　　 沒多久，他的腦子里就突然來了靈感。以往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他的靈感一來，他都會立刻把它記錄下來，等正式寫作時都會用上。加在文章里定會增色不少，因此他相當(dāng)珍惜靈魂來了的機(jī)會。
　　 這次，也依然如此。
　　 他打開床頭燈的開關(guān)，又把手機(jī)中的記事本快速調(diào)出來，還沒睡著的她，同樣沒去干涉他。她耐著性子等他完事。
　　 第二天早上，他倆仍是被鬧鈴吵醒的——這與其他家庭上班的人所采取的被動起床的方式幾乎是一致的。
　　 閻嘯起來后做了一系列的事，如化妝、洗漱、吃飯、洗碗等——這些都需要時間的，可纏綿在被窩里的歐陽聚海還懶洋洋地躺在那里，全沒有要馬上起床的跡象。她站在門口，準(zhǔn)備催促他一下，話到嘴邊還是收回去了。論上班的路程，她比他要遠(yuǎn)些，還要轉(zhuǎn)兩次車才能抵達(dá)，不像他一趟車就能抵達(dá)公司門口。當(dāng)然了，歐陽聚海他們公司是一副垮桿的樣子，倒是沒必要去那么早的，可也不能遲到吧，她邊想邊匆匆出了門。
　　
　　 2
　　 歐陽聚海又遲到了。這一次的遲到，對他說來似乎是致命的。
　　 他前腳一步進(jìn)入辦公室，后腳李副總就跟了進(jìn)來。
　　 “聚海，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有事情給你說。”
　　 他以為又是說遲到的事，為這改不掉的遲到，領(lǐng)導(dǎo)可沒少批評他。不過話又說回來，每次批評氣氛都還算融洽，找他談話的領(lǐng)導(dǎo)好像還對他寄予希望，他的那一通說辭還是起了相當(dāng)大的作用。
　　 莫非又要揪住遲到的事不放？他所在的辦公室與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中間只隔了十多米不到的距離，路上的歐陽聚海來不及細(xì)想就到了李副總門口。他心里已有了準(zhǔn)備。今天他要這樣回答，自己身體出現(xiàn)了很不舒服的癥狀，弄得一夜都只睡了個囫圇覺，今天自己是帶著病來上班的……對，就這樣說好了。
　　 “公司一直虧損，再也撐不下去了，經(jīng)黨委會研究決定，準(zhǔn)備大刀闊斧地改革，裁員也只是第一步——裁員增效嘛……總得要有一部分人先去突圍吧，不然都得困死。第一批名單里有你……”
　　 李副總好像并沒顧忌什么，開門見山就把要說的話，向他和盤托出了。
　　 “早走早好，早走早解脫嘛。長痛不如短痛。”
　　 從學(xué)校一畢業(yè)，歐陽聚海沒費(fèi)什么周折就來到了公司。當(dāng)初，他拿了自己并不出眾的簡歷，到人事部無心插柳地隨便一問，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公司剛好需要人。從他遞出的簡歷看，專業(yè)雖不對口，但他這個精精神神的人，留的印象還是蠻好的。
　　 “你回去等電話吧，我們研究一下……”
　　 接待他的人和顏悅色地告訴他。至于要在哪個層面去研究他的事，就無從知道了，反正第二天上午他就接到了錄用通知書。到了第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銷售辦公室。
　　 這里要順便說上一句，他上班遲到這事，一開始完全不是這樣的。是最近這一年多才有的。這一年多時間里，公司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效益滑坡了，工資一降再降，還不能按月兌現(xiàn)……他的問題肯定是出在這時候的。前幾年公司效益好時，隨之而來的是天天加班加點(diǎn)，連周末的時間也搭上了。他的妻子閻嘯常常用嘮叨的口氣發(fā)泄著對他的不滿，好像是他故意似的。
　　 “完了完了，這個家完了。天天都早出晚歸，想指望你來做點(diǎn)家務(wù)，看來得等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妻子是個有心人，私底下在他“加班”的時候，專門去公司考察了幾次。從偷窺的情況看，她原來的那些嘮叨氣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說明是真有其事的嘛。但有一點(diǎn)，歐陽聚海只要每月把工資一上交給親愛的老婆——她時，她的心里就會主動獲得一絲絲的慰藉，甚至還會情緒很高地安慰他說：
　　 “老公，你辛苦了！”
　　 “辛什么苦喲，只要你不冤枉我，就算阿彌陀佛了。”
　　 他便趁此機(jī)會說出心中埋葬的不滿，希望她以后多理解他，少去埋怨他。
　　 “同樣是下崗，你比別人好。你年輕時就有個特長。這在其他人來說，一下子可就沒個著落了?！?br />　　 李副總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走向墻邊胡桃木顏色的立柜前，打開柜門，取出紙杯，放上茶，又從八磅的水壺里倒出些熱氣騰騰的開水來，端到歐陽聚海坐著的位置上。
　　 李副總是公司的領(lǐng)導(dǎo)，歐陽聚海與他相比差了好幾個等級，平時沒有哪個員工不敢對他客客氣氣的。今天，李副總這樣抬舉他，看來真把他當(dāng)外人看了，他有點(diǎn)受寵若驚，卻又沒有一下子要站起來回饋他這種客氣的沖動。
　　 李副總不是歐陽聚海的頂頭上司，平時工作交集也不多。在公司這個環(huán)境里，歐陽聚海沒有可親近的領(lǐng)導(dǎo)，他基本算是單打獨(dú)斗的。當(dāng)然了，這主要是他自己的問題——也許他壓根兒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腦子里想的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何必要去傍個什么人物呢？再說，他也沒那多的時間和心思，上班就上班——上班就忙、下班就下班——下班就往家趕，他有寫作這個愛好，總是感到時間不夠用。
　　 此時，他也沒想過李副總的出發(fā)點(diǎn)可能是在為他好。
　　 “我們在討論誰上崗、誰下崗時，也平衡考慮了其他一些問題。比如，一個家庭如果已經(jīng)有人下崗了，就不能再安排下崗。再一就是這個下了崗的人，最好有個特長什么的，他得憑這個特長在下了崗之后，依然能養(yǎng)活自己。要是這個下崗之人什么特長也沒有，我們就不能再把他推向社會了。”
　　 李副總又站了起來，顯得有些局促，不知是不是看到歐陽聚海一直沒說話、只在一個勁兒地喝茶的緣故，他又走到他面前，給他空著的杯子里加了水。
　　 在重新落座的時候，他又繼續(xù)說道：
　　 “你好就好在有你妻子這個靠山。我們了解過了，她們公司比我們公司好得多，她也不可能下崗。當(dāng)初你眼光不錯呢！再說，你下崗后，也還有寫作這條路可以走，可以用掙來的稿費(fèi)補(bǔ)貼些家里?！?br />　　 多說無益，歐陽聚海本打算無言地離開。他與李副總不是一路人，也沒什么好說的。既然是公司已經(jīng)決定的事，自己認(rèn)栽便是了。可越往下聽，越覺得李副總不像是在說肺腑之言，更像是在挖苦他似的。難道他……
　　 “李副總，你就別諷刺我了！”
　　 歐陽聚海突然說出來的這句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了李副總一個措手不及——這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的——至少，他沒想到歐陽聚海會在自己說到利用稿費(fèi)來補(bǔ)貼家用的這句話時開口。原本他是早有準(zhǔn)備的——畢竟叫員工下崗，誰會心甘情愿地接受呢？為此，他在談話之前，心里就反復(fù)演練過了要說的話，包括對方會提什么樣的要求，以及自己對這些無理要求的應(yīng)對辦法。一個成功的領(lǐng)導(dǎo)必須要有這個洞察力，以免在情勢對自己不利時，也能控制住局面。
　　 “聚海，你是大作家、我們公司公認(rèn)的才子，我哪敢諷刺你呀？”
　　 李副總笑了笑，同時謙恭地把身子有意朝他這邊挪了挪。
　　 “寫作，只是我的愛好而已。就像別人喜歡抽煙是一個道理。你說愛好抽煙的人會抽出什么名堂來呢？所以，我愛好文學(xué)，自己也沒指望會成名成家、甚至還要靠它來生活。像我這種半路出家的人，實(shí)在太難了，難得不得了，我都想放棄了。”
　　 “哦，千萬不能放棄、千萬不能放棄！放棄了實(shí)在可惜?！?br />　　 說到這兒，李副總的右手在空中不停地?fù)]舞了幾下。同時，他又做出疑惑的樣子來。
　　 “不對吧？他們說你經(jīng)常有文章發(fā)表，會沒有稿費(fèi)？那你干嗎還寫呢？”
　　 在心里，歐陽聚海真有點(diǎn)兒被弄得哭笑不得了。可他依然向無知者陳述著一個不爭的事實(shí)。
　　 “我完全是出于喜歡它而已。沒有別的……”
　　 話到深處時，此刻的歐陽聚海好像也沒顧那么多，又補(bǔ)充說道：
　　 “我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都越來越不滿意了。當(dāng)今文壇，連那些有名的大作家，都難以為繼了?！?br />　　 “你太謙虛了。你對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嘛！反正我是沒辦法寫出作品來的?！?br />　　
　　 3
　　 歐陽聚海對文學(xué)有著如饑似渴的愛好，閻嘯是知道的。他們剛認(rèn)識那陣子，他把這事一說出口，當(dāng)即就得到了她的鼓勵。
　　 沒想到我一不小心就結(jié)識了一個大作家。她用異樣的眼光望他，眼里滿是佩服。
　　 這是他沒想到的。在他們那個小小的文學(xué)圈子里，就有人因這個原因分手了。理由是，愛好文學(xué)的人，日子清平不說，還過得很邋遢。與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根本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他怕這樣的事也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雖然我現(xiàn)在還不是，但我相信將來一定是。立時的歐陽聚海充滿了自信。這自信的話語，很難說不是沖著眼前的閻嘯來的。不過，要是我們有幸結(jié)了婚，可能你要多擔(dān)待一點(diǎn)了。
　　 這話的意思閻嘯深深懂得。她很快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肯定地說，要是我們有緣結(jié)婚了，我一定多做家務(wù)，讓你有更多時間寫作，將來你成了名，那軍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喲！
　　 那是必然的。有你這句話，我放心了，我會一門心思寫下去的。
　　 結(jié)婚以后，閻嘯也的確兌現(xiàn)了婚前的承諾。不過，那是在他們沒有孩子之前。二人世界的甜蜜，讓他們還沉醉在婚前的浪漫之中。他們很少涉及家務(wù)，午飯幾乎都在公司食堂吃，早晚的伙食，他們也基本交到了住處附近的小飯館里。很少買菜、很少煮飯，吃了飯嘴角一擦，連碗都懶得洗。每晚早早就上了床——卿卿我我、纏綿悱惻。年輕真好，欲望超強(qiáng)，身體也賴整。
　　 歐陽聚海卻在事后抱怨說，白天忙上班，晚上忙床上，哪還有多少寫作的時間喲！
　　 行行行，只要我們的孩子出來了，你想忙床上都只有妄想了?，F(xiàn)在孩子沒出來，不是才要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