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直都很喜歡聽我唱歌的，經常的一有閑暇，就要我唱歌給她聽。這是我在奶奶身邊時，奶奶養(yǎng)成的習慣。小時候，我一直跟著奶奶在一起生活，生活在奶奶喜歡的鄉(xiāng)下。
　　 每次，奶奶一叫我唱歌，我就問奶奶想聽什么？奶奶她很慈祥地微微笑著，然后，瞇起眼睛，不假思索，說：“就是那支歌唄，還能是什么？就是那首白白的月亮唄?！?br />　　 每次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就是那首《在那東山頂上》，可是，偏偏的我要問一問奶奶，就喜歡看著奶奶說：“就是歌詞里有白白的月亮的對吧？不然，還還能有什么呢？”奶奶的微笑，很甜蜜，眼睛亮亮的。那一汪眼眸，好似還沒有流出的山間的山泉水一樣，清澈。那清清澈澈的里面有云朵，也有花朵樹木，純凈的好似一片雪山上的雪蓮花，仙子一樣的模樣。
　　 黃昏時，我坐在小河旁，奶奶在洗著她的月白衫子。肥皂水揉搓著衫子，針腳里密密行行，其實，是奶奶的思思念念，奶奶又在想起爺爺，這月白的衫子還是爺爺給她買的呢。因為，每次思念起這些時，奶奶就靜靜地，不說一句話，只是一味的忙碌著。于是，我故意來打斷奶奶的思緒，我就問，奶奶聽歌嗎？奶奶看看我，點點頭，又要我唱那首歌，我就望著即將升起的月亮，兩只小腳丫在河水里撩起水花花來，放開喉嚨大聲用我最美的聲音來唱：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輕姑娘的面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河兩岸有樹木蓊蓊郁郁，野花在盛開，蘆葦、菖蒲綠得好似油墨畫的背景，在黃昏的景色里，默默無語，輕輕搖曳。只有小河水，嘩嘩流淌，小魚兒時不時鉆出水面，閃著銀色的魚鱗，給波光粼粼的河水增添了一層美麗的銀色神光。鳥兒在林間歌唱，我知道這是它們互相叫著對方，一起歸巢呢。因為天就要暗下來，月亮很快就要升起來了。
　　 天色變暗，鳥兒們飛回了巢，覓到了食物的，就趕緊去喂它的幼鳥兒。小野兔早已放棄了玩耍，安靜等在洞里，等它的兔媽媽回家。倉老鼠媽媽梳洗打扮一下，囑咐著他們的孩子，要乖乖的待在洞里，千萬不要出洞口，那樣很危險。然后，一轉身，自己消失在即將暗下來的夜里。
　　 蝴蝶兒，小螞蟻，還有飛蛾，它們是否也要在夜里飛舞行走忙碌呢？我問奶奶。奶奶說，該安靜的就安靜，該忙碌的就忙碌，這都是慢慢養(yǎng)成了的，不會輕易改變的，叫什么來著，就叫習性吧。奶奶念念有詞，我只是聽著，沒有再問什么，奶奶牽著我手，急著往家里趕著。
　　 恍惚間，我就想起小時候，總是聽爺爺在讀詩詞：“自嫌習性猶殘?zhí)?，愛詠閑詩好聽琴?！薄靶砹曅詰?，晚節(jié)慵轉劇?！薄靶r無大傷，習性防已后?！薄?可見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一輩子都很難改變的。愛讀書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也是因為爺爺愛讀書，再就是母親，只要有時間就讀書，也因此跟著學著讀書，慢慢養(yǎng)成習慣，倒覺得唯有讀書，才最開心，也最放松、快樂著呢。
　　 爺爺喜歡詩詞，只要有時間，就坐在樹下或是窗下，看書，看得高興了就大聲讀出來。那時候，花也好月也圓，奶奶爺爺住在鄉(xiāng)下幾間青磚青瓦的屋子里，過著平常日子，即樸素又安閑，真好呢。爺爺常常知足地說：“最好的日子，就是你在，我也在，咱們還互相愛。一起養(yǎng)育的兒女都大了，初飛了，遠了近了，都沒關系，因為平平安安，你和我，健健康康。我讀讀我喜歡的書，你看看你畫畫你喜歡的畫，煮煮煮茶，咱們兩個喝著笑著繼續(xù)抬著杠，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的觀點，你我繼續(xù)抬著?！?br />　　 奶奶說爺爺年輕時，就是杠精，愛抬杠。奶奶和他抬了一輩子杠，沒抬夠呢，爺爺就走了。那年爺爺才六十幾歲，奶奶總覺得，爺爺走得有點早，再就是也太匆忙，沒有什么預兆，只是說了句有點累，睡一小會去。然而，這一小會，卻是再也沒睡醒，他安靜地走了。
　　 奶奶一個人住在舊屋子里，她不肯離開半步，生怕爺爺回來看不見她。奶奶說，自從嫁進這門里，就沒有離開過，爺爺整日的在外做生意，早也罷晚也罷，進門就會看見奶奶在家里，不是織布就是洗衣做飯畫她的畫。奶奶沒學過畫，但是就是喜歡畫，畫牡丹畫桃花杏花畫樹木柳樹槐樹梧桐松樹什么樹也畫，畫房屋畫江河畫村莊畫莊稼……就沒有不入奶奶畫的，但是沒有賣出過一幅畫，只是隨意掛在家里，或是收在空屋子里。
　　 經常的，爺爺給奶奶的畫題字，寫上一首首小詩，有朋友喜歡討要，就送給他。奶奶不高興，說是自己的畫沒想讓別人看到，也不想給誰的。爺爺就說奶奶小氣呢，有人喜歡就送給他唄，掛著看看，不掛著看，隨他的意，給他了就是他的了。
　　 我也不知到咋還忽然想起了這么多，吃晚飯時，奶奶問我愣什么神呀？我也沒敢說是想起了爺爺。我擔心這一說，一晚上也別想睡了，奶奶會說起爺爺一晚上的。
　　 月亮升得高高的，我和奶奶躺在寬大的木床上，奶奶說：“看看，月亮，白白的月亮，一直都是這樣白的。從我女孩子時候，到如今，我都這么大年紀了呢，依然這樣白。”我說，奶奶不是月亮白，是月光白，都說是白月光的?？墒悄棠陶J準了，歌里不是唱了嘛：升起白白的月亮……
　　 奶奶咪咪笑著，她喜歡地看著月亮，她說她早已走出了憂傷，也早已不再痛苦，想開了呢?？墒?，頭幾年她就是想不通，也放不下，她幾乎要追隨著爺爺去了呢。
　　 直到有一天，她在她的一幅畫里，是她畫的她和爺爺的日常，一個讀書，一個在煮茶，一樹梨花開得正好，雪白雪白的，好個春天呢。爺爺在畫的空白處，隨意只是寫下了幾行字：你的一半是我，我的一半是你，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又何在？
　　 幾行字，深情款款，令人淚目。
　　 也不知爺爺什么時候寫的，現在才見到，真是見字如見人呢。奶奶思緒萬千，懂得了，那是爺爺讓她想開些，為他也要快樂起來，只要奶奶在爺爺就在，沒了奶奶，爺爺也就真的消失了。那么奶奶呢，沒有了爺爺的奶奶，又將何存呢？
　　 奶奶說：“爺爺在時，經常會說：因為你念我，我在你口中，因為你思我，我在你心里?！蹦棠陶f著，眼里有白白的月亮在跳動，她望著月亮，她輕輕哼唱起那首《在那東山頂上》：在那東山頂上/ 起白白的月亮……歌聲很低，卻很撼動著我的心弦，好似一只無形的芊芊指尖在月色里撥動著月光，一縷縷月光捻成了一根根琴弦，在夜月里奏出了最美的思念的心聲。
　　 我上學后，一直選擇離奶奶家近的學校去上學，以便好在奶奶身邊照顧她，與奶奶做個伴兒。感覺爺爺走后，奶奶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三日兩頭的就生病。奶奶沒什么難過的表情，反而，什么也看得開，她總是告訴我：如果哪一天，她要是突然就走了，不要害怕，也不要哭泣，因為，淚水滴在她身上，會很不吉利的，她也會走得不安寧的。
　　 要知道，該做的許多的事，她拿出來她給自己做好的壽衣。一遍遍講著，說著，教著我母親給她怎樣一件件的穿。母親總是眼里含著淚滴，不忍心去看奶奶，而是很耐心聽著，點頭，說放心吧，我都一一記住了。每次，奶奶一說，我就哭了，我心里好難過，我不咋能接受奶奶的離去呢？我好舍不得，也無法承受的。
　　 夜晚，星星在閃亮，月亮高高掛在天空，白白的月亮，那是奶奶喜歡的。奶奶說白白的月亮就是一首詩，本身就是，它升在天空，不聲不響，看著人間喜怒哀樂，看著人兒聚聚散散。
　　 我從奶奶一次次對生死地講述中，理解了奶奶講的生死并沒有什么可怕。因為來過，活過，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與自己喜歡的人兒共度了一生，再也沒什么遺憾了。道法自然，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唯有思唯有念不死不滅，更有愛永存人間。
　　 再一次，我給奶奶唱起：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
　　 奶奶平靜地，看著白白的月亮，她在微微的笑，連她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微微含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