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二十年，相隔百余里，我一直記掛著一座山中小城——鄉(xiāng)寧。
　　 鄉(xiāng)寧位于呂梁山的南端，是個很別致很有特色的袖珍小城。整個小城建在一條河的兩岸，流量不大的河蜿延向西北流出呂梁山匯入黃河，這條河叫“鄂河”。當年我一看到那條河，一聽說叫“鄂河”，心里就愕然：呂梁大山里這么個小河，與幾千里之遙的湖北難道有關系嗎？不然，為什么竟奇怪地稱作“鄂河”呢？很多年的疑團，直到前兩三年才由網絡公號一篇文章內容得到釋然。竟然還真讓我猜對了一半，是湖北之“鄂”因緣于鄉(xiāng)寧，而不是小鄉(xiāng)寧硬扯上了大湖北！
　　 史傳商朝時鄉(xiāng)寧有個族群小國鄂國，其境內的河里盛產鱷魚——那時包括黃河中下游都有鱷魚，這個小國族群就把鱷魚作為圖騰崇拜。西周時期鄂國被晉國所滅。鄂國族人走出大山，先是到了河南南陽，后又定居在湖北鄂州，最后被楚國滅亡，楚王還在三國后被稱作武昌的鄂州建立了鄂王城。因其習俗文化對整個湖北的巨大影響，后來湖北簡稱“鄂”。
　　 2003年8月至2004年8月整整一年，我是在那個鄂國故地鄉(xiāng)寧小城度過的。在新世紀初年，全國范圍內興起了私人老板建校辦學的風潮，聲名遠揚的山西煤老板當然不甘人后。那時山西煤老板中辦學最著名的也許莫過于呂梁柳林縣的一位了。而鄉(xiāng)寧的煤老板劉家五兄弟辦的萬杰學校在全省也很有名氣，在晉南甚至幾乎抽空了另一個山區(qū)縣的高中優(yōu)生——不交學費還管食宿學習成績優(yōu)異還有獎學金對于山區(qū)的百姓家庭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啊，從而導致該縣高中教學老在全地市墊底冏狀。我正是2003年8月聘教于鄉(xiāng)寧萬杰學校的。
　　 那時我代高一一個重點班和一個普通班，并兼任著普通班的班主任。一個學期下來，我所代重點班成績與其他兩個重點班相當，而我普通班前幾名的成績竟排到了三個重點班的行列?？墒强荚u獎在外聘年級主任和幾個唯利老師的操控下，只看重點班成績，并有意識地給當?shù)氐幕虺煽儾铧c但能說會道的老師也頒了獎。那時自己畢竟年輕啊，一氣之下就示威般請了假，到臨近的侯馬去轉轉散心。返校后教務主任找到我補發(fā)了班主任獎金三百元了事。雖然我以前沒在私立學校待過，但從此一處此一點即可看出私立學校的管理者和教師，真正有教育情懷并付出行動和心血的人，真是比較少的，而不可否認的是，其高薪吸引了不少簡單粗暴的勢利之徒的涌入。不過很有反諷意味的是，當向一位同事說起這種情狀和我的想法時，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意味深長地說：“你不為錢財，來私立學校干什么呢？”我被問的啞口無言，心里惶恐不安。是呀，說真的，我進私立學校時，真不是想著掙多多的錢，而是覺得想實現(xiàn)更大的人生價值。可是這樣的話能給誰說呢，有誰會相信呢……
　　 入職不久校董事和校領導就聽說我喜歡寫作，聘我和另一位同樣愛好寫作的老教師做校報編輯。進入9月份我就在《萬杰校報》頭版頭條發(fā)表了一篇大文章，主標題是“又是一年秋風勁，與時俱進譜華章”，全篇抒寫了一個年輕學校的新氣象和無限生機活力，得到了校董事劉萬志先生和鄭校長的高度評價。校報一月出一期，給我和那位老教師每月補助200元——既然毫無懸念地被認為就是為錢財，有機會就說說掙錢吧！劉萬志是董事長劉萬青的長兄，劉家五兄弟名字正中都是“萬”字，因而所辦學校取名萬杰學校。不過我在的一年從沒見過劉萬青董事長，整個學校都是由他的老農裝束一般的大哥在經營照管著，而教師管理學生教育則聘請縣教育局長退下來的鄭校長負責。據(jù)說整個學校每個月師生吃喝拉撒睡開支30萬，想想劉家五兄弟為一個縣域教育的付出也是多么不易！在此期間，我還應邀為董事長劉萬青專門寫了一篇人物通訊，以采訪或訪談過的口氣完成。我沒有親見過劉董事長，更沒有說過話交流過，連一段錄像視頻也沒看到過，只是閱讀了多份關于他的事跡報道和報紙雜志上的照片，就立足事實想象著開始動筆完成了，當然是抒寫我讀到悟到的人物形象先進事跡了。如今我還能記起開頭是這樣寫來的：走向鄉(xiāng)寧，走進棗嶺，走近劉萬青先生，你才能真正認識一位小城煤老板和私校董事長……
　　 二十年過去，如今想想，樸樸素素的劉萬志董事也算得救過我女兒一命呢。那時妻正息工，女兒三四歲，她們都跟上我住進了萬杰學校。不久，女兒送到校外當?shù)氐挠變簣@，妻在學校文印室做幫手。私立學校上班要求很嚴苛，我時間緊沒時間接送孩子，女兒每天就由妻接送照看。一個雙休放假女兒與鄰居男孩在床上打鬧，被小男孩推到了床下，想是掉在地板上時頭部吃勁了，女兒多半天都昏迷不醒，不說話不吃飯，有人說小孩子腦震蕩沒大事，過些時就好了，我和妻傻傻地等著孩子醒過來。到了快傍晚，我見到學校劉董事，把孩子情況說知他，他一聽就催我們趕快帶孩子到醫(yī)院，說可能孩子摔得太重了怕有危險。我和妻趕快趕去縣醫(yī)院，給孩子檢查并輸了液，好在沒有大礙，也沒留下什么后遺癥。如今想著這些寫來，心里還有一種強烈的隱痛和后怕！
　　 在萬杰學校和鄉(xiāng)寧小城，很欣喜而欣慰地遇到了幾個交往相洽的同事、朋友，以及經歷的一些難忘之事。并漸漸地真心喜歡上了那里的地方風味和風土人情，如美食方面中秋時節(jié)的空心月餅，春節(jié)期間的白面油糕等，都是很有特色風味的。
　　 那里有一老一小兩位老師令我至今難忘。老教師姓許，比我大二十多歲，是河南焦作廠礦一退休教師，在去萬杰學校應聘的長途車上我們就相識了，到學校后住在同一間客房。記得那晚我一直在準備第二天的講課，而許老師卻悠然自在。他不斷安慰我不必那么緊張，正常發(fā)揮講課水平就行。我們都聘用后，我才知道許老師也喜歡寫作，他說他曾在焦作市贊美家鄉(xiāng)類的征文中，借紅葉贊美家鄉(xiāng)而獲過一等獎。我們一同被聘為萬杰校報編輯，挑選刊發(fā)學生的詩文，另外也寫一些校園報道。幾次校報印發(fā)下來，有老師問我，怎么許老師所代班學生發(fā)文那么多，而你所代班學生發(fā)文咋如此少呢？我很驚訝而奇怪，翻了翻前面報紙確實是如此。我選稿從來都是看寫的好壞，不看班級姓名的，莫不是許老師有意識挑選自己班學生稿件刊發(fā)嗎？關于這個事我始終沒問過他，這成為我在那個小城那個學校留下的一個小小謎題。?雖有這樣的謎題，但一年里我們在報社合作非常愉快，有著一種志趣相投的忘年交情誼。十五年前當我出版《高中文言文評點》一書時，針對我校正好的書稿，出版方問我本書責編署個什么名字呢，我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許老師的名字。前兩三年的一天大學同學給我轉來《今日頭條》上一篇文，署著許老師姓名，說他翻閱原來舊物，發(fā)現(xiàn)了我寫的《懷念路遙》一文，并隔著近二十年時光遙問我如今安好，是否已經退休等，我讀后異常感動。隨即下載《今日頭條》并在他文后留下了我的聯(lián)系電話等，但至今沒等到他的消息……
　　 另一位小老師——當年只是比我小幾歲而已——是鄉(xiāng)寧本地人，是縣一中的語文王老師。我們是在兩校集體批卷時相識的。王老師是鄉(xiāng)寧一中的年輕骨干教師，性格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也愛好寫作。在午飯間隙，我們聊文學寫作，并在辦公室電腦上讀其一系列詩文，非常吸引人感染人感動人。雖只是批卷見面幾次，但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在2004年8月離開鄉(xiāng)寧小城時，我專門到鄉(xiāng)寧一中看望并留下一張拷了我第一個中篇小說《走出沒完沒了的夏天》的硬盤做紀念。整個小說是妻在萬杰學校臨時聘用在文印室上班時，為練五筆打字在家里電腦上打出來的。后來我家電腦系統(tǒng)壞了，打出來的小說電子版痛惜丟失。我急得聯(lián)系王老師，得到的回復是硬盤也打不開了，再后來竟互相失去了聯(lián)系。2016年當我準備在江山文學網上發(fā)表此篇小說時，我又不得不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在電腦上敲打出來……
　　 人們常說，世界很大，行走千里，唯美食和愛不可辜負。一年里雖沒有在鄉(xiāng)寧本地轉多少地方，但覺得這樣的小城很別具一格，有著很鮮明的人文和飲食特色，尤其小吃方面如中秋的空心月餅，年節(jié)期間的各種美食如白面油糕，有著香、脆、甜等特點。2004年的正月十五我們一家游逛了“南北無二里，東西一條川”的鄉(xiāng)寧小城，沿河兩邊街道異常熱鬧，我吃了好幾個油糕才覺過癮。聽著河街的行人講著特色地方話，由著地方習慣風俗我行我素，享受著尋常百姓的年節(jié)悠閑和幸福，自己不由無比羨慕。那一年里我經常沿著鄂河的兩岸走走，而沿著河岸走其實就是逛街，吃著當?shù)靥厣〕?，好不愜意。我還喜歡經常到北山和南山上轉悠，因為站在兩邊山上俯視小城，鄂河的彎曲和川流不息，兩岸人的熙攘和奔忙匆匆，樸素而自然的人間煙火氣，從大山外接續(xù)而來的現(xiàn)代生機，一覽無余地盡收眼底。另外有一件在小城鄉(xiāng)寧時的游玩憾事很值一提，那就是聽說壺口瀑布離得很近，有不少老師都專門去游覽，而我覺得不急有的是時間，可是直到離開鄉(xiāng)寧小城都沒去成，并且直到如今也沒去過，留下了長久的遺憾。
　　 在2004年8月最后離開鄉(xiāng)寧小城時，我又一次戀戀不舍地到北山和南山走了走。那時其北山公園正在興建，我上山時看到了正在興建的場面。同時我還聽說有個煤老板正開發(fā)云丘山風景游覽區(qū)，但沒有實地看到。前多年聽說云丘山開發(fā)后開始旅游了，但直到去年秋天我們三四位同事才一起到云丘山游玩。不過我們坐私家車從稷山縣境內走到山上的，這是二十年來我離鄉(xiāng)寧小城最近的一次。我們翻越了整座云丘山，穿越了300萬年的遠古冰洞，欣賞了古村落的婚嫁表演，但我就是沒能站上鄉(xiāng)寧小城的北山南山，沒能看到那條幽遠而現(xiàn)代的鄂河，更沒能踏上鄉(xiāng)寧小城的河岸街道……
　　 2004年8月離開鄉(xiāng)寧小城時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段人生感悟，感覺很經典也很有味，二十年來時時想起，但只能述其大意。近幾天我?guī)缀醴瓩z了保存的所有書報紙頁筆記本，終于找到了夾在書頁中有點殘破的簡易筆記本，上面如此記載著：
　　 “在烈日炎炎下，我站在鄉(xiāng)寧北山公園和南山上俯視著這個生活了一年的小城。猛然感到，其實生命就是在時間和空間的不斷變幻中而蒼老而死亡；它如一條河，任何一地都只是其流程中一個宿命而短暫的驛岸而已。這小城亦應如此?！?br />　　 ?寫至此，縱萬千言不想再多贅言。二十年，百余里，唯遙祝小城鄉(xiāng)寧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