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膠東半島的榮成千里海岸線上，分塊切割了很多的海，海的名字多是根據(jù)地理形勝給名，而在愛倫灣的這片海，被人稱為“鮑魚海”，很罕見。鮑魚統(tǒng)轄一片海，幾萬億箱鮑魚筑成海上一座城。
　　 集約和規(guī)模，造就了傳奇。鮑魚海這個詞的誕生，絕不可能是一葉扁舟下的產(chǎn)物。
　　 每年的秋天，我必須站在這片海的制高點，待上幾個小時。半島探海，山島叫“貓子頭”，貓子頭溫順地蹲踞在這片海的西邊，翠色是貓眼，蹲踞是狀態(tài)。貓聞腥而躁動，而這個“貓子頭”卻靜觀海天一色，定力十足，億萬年保持一個欣賞的姿勢，真讓人生出一番詩意。陸游詠貓曰：“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比滩蛔?，我給“貓子頭”也寫了兩句詩——蹲踞島上目視海，貓奴偏不吃鮑魚。
　　 詩意，是我們喜歡看風(fēng)景的一個理由。
　　 我可不是一只貓，我是觀看種大海的人們收獲又一個海季的旁觀者，也是欣賞者。人站在山島，免不了思舊，我愿走進我的“懷古”人生。我曾經(jīng)于40多年前在這片海不遠的中學(xué)教書，對這片海的名字記憶猶新。
　　 聽人說，海邊就是故事生長的地方。的確，原來貓子頭下的村莊就叫“青魚灘”。每逢谷雨前后，在桑溝灣和愛倫灣交匯處，就會呈現(xiàn)頗為壯觀的場面，成群的鯡魚，俗名青魚，齊聚灣中產(chǎn)卵，魚兒打漂，竄出水面飛躍跳躍，不亦樂乎。因此這個海邊漁村得名“青魚灘”，形容這個村的盛況，當(dāng)?shù)赜芯渲V語——榮成有個青魚灘，魚群多到插桿不倒。青魚之多，幾乎成了神話，不要以為只有青魚，大海偏愛青魚灘，海產(chǎn)豐饒，備受當(dāng)?shù)厝说那嗖A，周圍村的姑娘嫁人首選青魚灘，甚至喊出“非青魚灘不嫁”的話。令我不解的是，海岸碼頭怎么不叫“青魚灘碼頭”，而叫“鮑魚港”。這是鮑魚驛站，從這里發(fā)出的鮑魚，每年產(chǎn)量2萬噸，產(chǎn)值30個億。聽聽這些數(shù)字，就明白“鮑魚港”名副其實了。
　　 曾經(jīng)，由于海洋溫度升高，加上無節(jié)制捕撈，魚類成群的局面不再，喜人的海象戛然而止了，怎么辦？靠海的人，就要做好海洋這篇大文章，海是一張巨大的水做的紙，紙碎了，那就修復(fù)吧，修復(fù)好了再在上面寫上漁民的文字。青魚灘人，致力于打造新的“海上種業(yè)”，貝類，海藻類，經(jīng)濟魚類，全面開花，規(guī)模養(yǎng)殖，因時而生，尤其是以鮑魚養(yǎng)殖為龍頭的海洋產(chǎn)業(yè)，改變了青魚灘人的生活，也將曾經(jīng)的名字改得更有時代性，更符合獨特的海洋漁業(yè)特點。從青魚灘，到鮑魚海，這是一條海洋時光曲線，把這個在明朝嘉靖年間建村的光輝歷史，推向最巔峰。
　　 更令我感慨的是，曾經(jīng)倭寇在桑溝灣和愛倫灣盤踞多年，現(xiàn)在還在村東留著“倭島”的舊址，現(xiàn)更名“我島”，倭寇垂涎海上資源，島民一直過著屈辱的日子，徒有青魚灘的名字，百魚跳灣的景象終歸是一個傳說。
　　
　　 二
　　 鮑魚，是一個很高端的詞，更能代表今天的青魚灘特色。歷史的風(fēng)塵，往往掩埋不住曾經(jīng)的屈辱，唯有嶄新的景象可以告慰歷史。
　　 我讀過《青魚灘村志》，不如今天我站在貓子頭上看一幅畫。歷史總有被改寫的時代，創(chuàng)造的力量不僅是青魚上岸，更有鮑魚排兵布陣的壯觀。
　　 怎樣形容這個陣勢呢？想想《三國演義》里的曹操連環(huán)戰(zhàn)艦于一江的場面，就可以知道“鮑魚陣”的樣子了，但曹操書寫的還是袖珍版，氣勢不足以驚人。
　　 青魚躍海灣，今天看不見，而所見是五十里海域，鮑魚魚箱構(gòu)成了耕海牧海的壯觀風(fēng)景。耕田牧羊的草原牧場風(fēng)景我見過，也許草原太大，牛羊就像星辰落下，沒有整齊的行陣；而鮑魚養(yǎng)殖的海洋牧場，則是行陣整飭，威武排海。真不愧“國家級海洋牧場典范”的稱號。真有點像三國時給御林軍的雅號“虎豹騎”，是萬軍之中的急先鋒。
　　 經(jīng)海底結(jié)構(gòu)探索，這片鮑魚海海底是泥底，有著豐富的海洋生物，為鮑魚養(yǎng)殖帶來豐富的食料，更便于漁船隨地錨泊，為海洋作業(yè)帶來便捷。
　　 審美有一個特點，喜歡新奇，喜歡場景的壯闊，美最好有格局，可以被震撼，被放大。鮑魚海就是這樣，完全可以滿足審美的好奇心。如果總是在“舴艋舟”里，寫出的就是“紅藕香殘”的婉約詞，而在鮑魚海，寫的一定是“飛天鏡”、“結(jié)海樓”的奔放與豪邁。觀海，塵埃不見，皆成水墨。
　　 “莽莽郊原帶古丘，漸漸隴麥散羊牛”。（張耒《春日懷淮陽》）割麥見牛羊，麥熟牛羊肥。“堤下連云粳稻熟，江南風(fēng)物未宜夸”。（王直《西湖》）稻香滿湖，寫真江南。這樣的豐收場景尋常見，未必見過金秋鮑魚海上一片忙。豐收這個詞的包容度足夠大，只是我們常常把眼光放在千里沃野，而難得見海上“魚躍鮑魚肥”。田野的豐收，讓我們聞香而醉，海上的豐收則讓我們品鮮而忘歸。舌尖最受不了的是“鮮”和“肥”，這是海上豐收的靈魂術(shù)語。
　　 最低的欲望，就是想滿足口舌之欲，足夠了。不要太復(fù)雜。廣袤的鮑魚海，孕育著巨大的財富，但給人的感覺卻是與世無爭，從容淡泊，這就是欣賞豐收風(fēng)景的所得。羨慕，陶醉，而從不生出歸為己有的欲望，多么純凈！我常常想，一個人能裝下最大，一定能看得見最小。強大的海，從不欺凌弄海的人，裝得下買一箱鮑魚，每一粒鮑魚苗；有海的胸懷，從不漠視弱小。
　　
　　 三
　　 藍藍的天空，一碧通透，這也是胸襟的寫真，藏不住一朵云，不沾一絲塵雜，藍色細膩得就像剛剛被拭玉綢緞抹過一遍，卻不見拭玉人。午后，太陽也不忍在藍色的空中繡一朵太陽花，遁到了我的身后。我還是想絞盡腦汁形容這種藍，湛藍如洗，碧玉一般的剔透而晶瑩，似乎一方藍空只為這片鮑魚海而遮蓋，遠方，都系上了拴住藍頂?shù)睦K子，系在哪里？系在藍海的幾個角上，只能靠想象力來解釋這種景象。我覺得，靜謐是一種特別的力量，藍摁住了海水的滾涌，就像被藍收服了。鮑魚海那么乖，似乎怕驚著藍空。美的東西，常常是以柔弱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但卻有著無限的力量。
　　 如果藍色之下，沒有這片鮑魚海，藍就是空洞的藍，用海邊人的話說，叫“有點傻”，就是沒有靈魂。今天的漁民，分工很細，我覺得在鮑魚海的漁民，屬于在藍天下規(guī)劃的一群，也是一群支起巨大的藍色畫板作畫的人。紅黃白三色的養(yǎng)殖鮑魚的箱子，遠觀就像女工飛針走線留下的針腳，橫豎成行，正看一個個正方形拼接，斜視則變成了規(guī)則的棱形，如飛梭織就。這樣的格局，是方圓五十里，概念是無法表述的，只有用數(shù)字才可以感受其廣袤。審美的眼光，有時候感到把握不住，用鏡頭拉近，縮小一下，海風(fēng)不勁，海水微漾，那些被鮑魚箱子鋪設(shè)的海面，就像一簾幽夢，說夢也不確，其間穿梭中捕撈鮑魚的漁船，擾了一簾夢。秦觀形容春風(fēng)說“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還是不適合這個場景，應(yīng)該是“一簾幽夢，秋風(fēng)五十里太野，總被吹醒”。鮑魚海，滄波萬頃，深情地負載著那些鮑魚箱，漁民心中裝了多少個百寶箱，沉在海中十米深的水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是將寶貝投海以泄悲憤，如今漁民快樂沉下百寶箱，將寶貝養(yǎng)大，幾乎相同的方式，卻是不一樣的境界，絕望和期待，在一投而亡和一投待獲之間有了不同。
　　 收獲的邏輯很簡單，“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李紳《憫農(nóng)二首》）這是土地的深情回報。春沉一箱苗，秋收萬頃鮑。最簡單的邏輯，最幸福的生活。那些收捕鮑魚的漁船，在“箱壟”的縫隙里，劃開海浪，犁開了生活的希望。聽不見原始的槳聲欸乃，傳來的是突突突的轟鳴聲，這聲音，就是漁民豐收的旋律，我不能聽到漁民怎樣應(yīng)和，但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心跳。往來如梭的船只，就像離弦之箭，海風(fēng)扯動的紅旗，獵獵有聲，清晰分明。收獲鮑魚正趕上國慶節(jié)的檔口，漁民不能在家的窗戶上插上一桿旗，就把紅旗插在這海天一色的純藍中?？床灰娯S收時臉上的笑容，紅旗就是他們的容貌。
　　 真的為難了攝影人，站在貓子頭山上攝影，只能是個輪廓，心有不甘。亮出身份，只要是攝影協(xié)會的，可登船走進鮑魚海的八卦陣。我暗笑，攝影不如文學(xué)，我在山島可一覽無余，調(diào)動想象，足以讓每一個畫面拉近。有時候我喜歡想自己的優(yōu)勢，并不羨慕別人的擁有。用靈感捕捉生活里的精彩，把風(fēng)景攝在心的底片上，然后洗印在一張紙上，反而覺得胸前掛著相機是個累贅了。像我這樣喜歡大草原的人，自然喜歡鮑魚海這一覽無余的雄闊風(fēng)景了。
　　
　　 四
　　 傍晚，海霧徐徐彌漫，五十里鮑魚海，就像要拉上帷幕，漁船在霧中隱現(xiàn)，鮑魚浮箱，就像用大寫意筆法，著上淡淡的煙白，好像有誰在出了謎語，要人猜謎底是什么？我只能籠統(tǒng)地說，這是一幅水墨畫，是時代的椽筆潑了一道淡墨的痕。突然想起孟浩然的詩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云夢澤，三個字安放在鮑魚海很合適，波不興，浪息聲，比洞庭湖安靜七分，仿句改造一下：氣蒸云夢澤，霧隱鮑魚海?？珊薏荒芴映龉旁娙说囊饩?，也很得意可以搬來，送給這處云夢澤。
　　 想想吧，從鮑魚海，到餐桌，這是怎樣的鄉(xiāng)愁之旅。在所有的海產(chǎn)貝類中，鮑魚是最具飲食儀式感的美味。每年鮑魚上市，我都要搬回一兩箱。既然是精品之物，就不能“囫圇吞鮑”，膠東人的吃法，唯在鮑魚上講精致。
　　 貝殼托著肥肥的鮑魚，鮑魚的吸盤朝上，以刀劃出或方或長或斜的切紋，蒸熟之后，宛若一朵花，漁民叫“鮑魚花”，滴上佐料醬汁，獨特的色香形味，不忍下口，卻又禁不住誘惑。
　　 如果切成薄片，灑上熱油，附帶佐料，鮮香被激發(fā)，脆響豐盈。
　　 鮑魚片和西蘭花搭配，更是一絕，鮑魚片仿佛開在綠色中，吃起來，富有詩意。這樣的吃法源自屈原《離騷》里的“夕餐秋菊之落英”，將詩人高雅的品性化作一道美食，也是對詩句最好的理解。
　　 如果不舍得壞了鮑魚橢圓的形，那就把整個鮑魚放進打了雞蛋碎末的碗中，配上幾樣海菜，最好是鮑魚海的龍須菜，那可是李白筆下的“玉碗珍羞直萬錢”，在膠東的婚禮上，這是一道必上的開桌佳肴。
　　 主人一定要說出產(chǎn)地，來自愛倫灣的鮑魚海。“愛倫”是一個英文詞匯，意思是“和諧、高貴和英俊”，美好的寓意，都寫進了一碗珍饈玉膾里。
　　 海洋，為今天的中國文化注入了精致的元素，鮑魚海，是海洋文化的典范。如今，海洋旅游悄然在鮑魚海興起，乘游艇，觀鮑魚海，感受鮑魚捕撈豐收的勝景，吸引了無數(shù)游客。
　　 人生需要一片海，首選的是鮑魚海。如果能把人生的格局規(guī)劃成像這片鮑魚海，那才叫波瀾壯闊啊。
　　
　　 2024年9月27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