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姥爺離開這個人世近三十年了。
　　 姥爺天生是個聾啞人，不過他用自己獨特的表情語言和肢體語言和我們進行日常溝通，可以達到正常語言功能交流所達到的默契。
　　 姥爺是家中的獨子，父母視為珍寶。姥爺孩提時代，長得非常可愛，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耳朵很大，頗具富貴相，深得鄰居和周圍人喜愛，姥爺在父母懷抱中就和遠房親戚家的閨女訂了親，兩個啥都不懂的孩子就這樣成了“”夫妻”。我記憶中的姥姥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皮膚白皙，在現(xiàn)在人看來，這樣的大美人怎么可能和我啞巴姥爺結(jié)合在一起？聽人講，從前的婚姻有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習俗，不能違背父母之命。貌美如花的姥姥長大后，肯定不想嫁給聾啞人，甚至有解除婚約的機會。姥姥說，我姥爺年輕時被偽軍抓去做壯丁，發(fā)現(xiàn)他不會講話，也聽不見，懷疑他裝作聾啞人，對他百般毒打，最后還把姥爺抓走了姥爺。父母心疼萬分，雙雙病倒，大家都認為我姥爺此去無回，姥姥家也準備解除婚約?？墒莾蓚€月后，姥爺竟然跑回來了，姥爺父母喜出望外，病一下子竟奇跡般好起來。他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姥爺安排婚事，當然姥姥只能認命，不過這種看似荒唐的婚姻模式，卻牢固鎖定并維護了一個家庭的完整，給孩子們帶來溫暖。
　　 都說聾啞人蠻不講理，其實這是交流不暢產(chǎn)生的誤解。姥爺小時候很少和同齡人一起玩耍，因為他們瞧不起他，還經(jīng)常侮辱他，一般情況下，姥爺都不會和他們計較。但有一次他們嘲笑姥爺不能讀書，有個小孩竟然把大拇指含在嘴里，這個行為是聾啞人最大的忌諱，是在咒罵聾啞人的祖宗，觸碰了他們的底線。眼中冒火的姥爺不由分說，上去對那個孩子就是一頓狠打，把那個孩子膀子打骨折，要不是別人拉架，估計后果更嚴重。
　　 新婚之初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家人對姥爺骨子里的看法，有一天，姥爺急急忙忙從外面背個人跑進屋里，那個人流著血，姥爺沒有和家人溝通，就把那個人藏進地窖中（冬天盛放山芋和蘿卜）。后面敵人在緊追不舍，姥爺身上的血跡讓人無法解釋，情急中，姥爺拿起鐮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硬生生拉出長長的血口子，巧妙地躲過敵人的追查。后來家里人知道他救的那個人是新四軍，為此，當?shù)剡€表揚了姥爺，也讓心里一直感到委屈嫁給姥爺?shù)睦牙?，一度頗為自豪。
　　 姥姥生了四個女孩，姥爺想要一個男孩延續(xù)香火，但始終未能如愿。觀念守舊的姥爺內(nèi)心非常難過，無法用言語傾訴，只有煙和酒與他交流。
　　 也許姥爺把家庭延續(xù)香火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姥爺?shù)拇笈畠?，也就是我的母親，十八歲就出嫁了。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對于姥爺來說，我成了他血脈的繼承人，他把我當成了掌上明珠。只要有空，他就把我摟在懷里，捧在手上，那些年，也是我和姥爺呆在一起的最甜蜜最快樂的時光。
　　 姥爺對我百般寵愛，總是護著我。我母親對孩子特別嚴厲，印象中我的父母給我感覺是嚴母慈父，稍微有一點錯，母親就會用細細的枝條抽打我，我有事情從來不敢和她說。但是只要我被母親抽打，姥爺就會及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少受很多皮肉之苦。但是姥爺唯一一次打我讓我刻骨銘心，永久不忘。我們小時候，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玩具五花八門，花樣繁多，那時幾乎沒有什么玩具，孩子們的游戲也很少。男孩子主要是打溜溜球，推鐵環(huán)，捉迷藏，也有類似賭輸贏的游戲，最常見的最簡單游戲是用廢紙疊成紙寶摔正反面，小伙伴們一般都是用自己學完的廢舊書本來折疊。有一次，我把自己還沒有學完的課本疊成紙寶和別人玩輸贏，背著空書包上學，老師發(fā)現(xiàn)我沒有課本很驚訝，我最后說出原因，老師很生氣，就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母親。我清晰地記得那一次，母親非常氣憤，眼中冒火，下手特別重，我救命般的嚎叫引來鄰居，他們勸解母親，姥爺也被別人叫了過來?？吹嚼褷斘液孟褚姷骄刃且话?，眼淚汪汪望著他，希望他救我。母親比劃著這次打我的原因，姥爺走到我身邊，一手拉著我，然后舉起他另一只寬大的手掌在我的屁股上使勁地扇了幾下，我嚎啕大哭，邊哭邊望姥爺，發(fā)現(xiàn)姥爺眼睛發(fā)紅，竟然有淚花。挨了姥爺?shù)拇?，也讓我認識到讀書的重要性，從那以后，我好好學習，不再惹家里人生氣。
　　 小學畢業(yè)后，我外出讀書，離開家鄉(xiāng)，和姥爺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每次見面，姥爺就把我拉到堂屋中間，指著墻上的獎狀，在我眼前豎起大拇指，我知道那是他對我學習的肯定和鼓勵。我刻苦努力，讀完初中和高中，參加高考，成績出來后，被一所大學錄取。當時，家里人聽到這個喜訊，欣喜若狂，因為我是全大隊第一個大學生，比如今考上全國重點大學還要轟動。父親放了很多鞭花，還請了小戲班唱了兩天戲，姥爺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不時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就像哼著一支歡快的樂曲，我知道那是姥爺最開心的表達。
　　 參加工作后，經(jīng)過同事介紹，認識一個鄉(xiāng)干部的女兒，當母親把我要結(jié)婚的消息傳遞給姥爺時，姥爺喜上眉梢，他不識字，更不會看日歷，母親就把數(shù)好的玉米粒給他，讓他每天取掉一粒，來計算婚期。那段時間，姥爺劈柴打草，整理家院，為我結(jié)婚酬客擺宴做準備。我清楚地記得，離結(jié)婚還有五天時間，由于女方家長嫌棄我家貧困，欲解除這段婚姻，故意要出天價彩禮，逼我們知難而退，我們無能為力，只能接受現(xiàn)實。這件事不知道該怎樣告訴姥爺，當姥爺知道后，那天他出奇的平靜，坐在那里沉默了整整一天，一口飯也沒有吃，看到姥爺傷心的樣子，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背過身去，不讓姥爺看見。
　　 后來我成家了，老婆生了兩個兒子，我們考慮男孩負擔重，憂心忡忡，但姥爺卻樂開了花。從此兩個兒子和姥爺就像忘年交的朋友，相處和諧，其樂融融。
　　 晚年姥爺諸病纏身，他自己默默忍受，從不流露出來，等我們發(fā)現(xiàn)送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姥爺已是肺癌晚期，醫(yī)生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這么嚴重的病，為何聽不到姥爺?shù)囊宦曂纯嗌胍髂兀?br />　　 葬禮那天，我和兩個兒子都哭啞了嗓子，半月都沒有恢復過來。每年清明節(jié)或是姥爺?shù)募廊?，我都會雷打不動，去他的墳前祭拜，焚香，叩幾個響頭。愿天國里的姥爺沒有病痛折磨，如果來生有緣，您還做我的姥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