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邊有個沙河鎮(zhèn)，鎮(zhèn)子里有個鱉蓋長瘡，鱉肚流膿，鱉得透了氣的人，人送外號鱉疙瘩。你知道他咋恁鱉？只因她老婆過門整整二十年。肚子里沒有一點(diǎn)動靜，眼看他老婆四十大幾了，他們還是啞巴親嘴一一兩口，和人們一動口舌，人們就罵他鱉疙瘩、鱉疙瘩，有本事不說讓老婆生個娃，哪怕生個女片子，你也算得個正常的男人！
　　 不但罵得他整天低頭耷臉，而且人們不叫他的大名，都叫他鱉疙瘩。
　　 有道是鱉急了就想翻過兒，別說鱉疙瘩也是人。于是，鱉疙瘩就急中生智，三路開花，一方面找醫(yī)吃藥朝大山，醫(yī)治、許愿讓老婆生娃，一方面在老婆肚子上裹被單、塞套子，說他老婆懷上了，一方面打著割草拾糞的幌子沙河邊跑著看著能撿個娃子就說是他老婆生的。
　　 真是老天有眼，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在那年三月初九的傍晚，鱉疙瘩終于在沙河岸邊的油菜地邊撿到了一個被拋棄的女娃。為了保密，鱉疙瘩抱著女娃鉆進(jìn)油菜地里躲到天黑，才神不知鬼不覺地抱回家。第二天就傳出話說，他老婆坐月子生了個女娃，由于在油菜地邊撿的，就給女娃起名叫菜花。
　　 這件事整整瞞了一十八年，直到鱉疙瘩臨終時(shí)，才對菜花道出了真情。遺交了撿菜花時(shí)的衣物和一雙大男鞋，說這是當(dāng)初在她身下墊那雙男人鞋，定是他爹撇下她投河自盡了……
　　 從此，菜花就將拾她這天，作為自己的生日，又作為她爹的忌日。每到這天，菜花就到這里為自己做生，給爹爹祭奠。
　　 直到菜花三十七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由于農(nóng)村實(shí)行了土地承包責(zé)任制，政策對了頭，家家種地養(yǎng)畜，戶戶梁滿倉，雞成群，豬滿圈，生活富裕了，年前臘月二十八，村子里的老少媳婦都拎著油饃籃子、大禮吊，回娘家給爹媽送節(jié)，菜花一時(shí)思念爹爹，就冒著寒風(fēng)，踏著積雪，拎著油饃和豬頭肉來到沙河邊上，也給投河的父親祭奠盡盡孝心。
　　 當(dāng)菜花來到當(dāng)年撿她的地方，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人蜷縮在壩邊的雪地里，菜花急忙走近一看，頓時(shí)一聲驚“啊，是個老人。”只見他棉衣破爛，凍得渾身打戰(zhàn)，一摸老人的額頭，不禁驚愕：“唉呀，熱得燙手?！辈嘶泵ν仆评先?，喊道：“老伯伯，醒醒，老伯伯，你醒醒……”
　　 可她一連喊了幾聲，老人只搖了搖頭。菜花一慌，急忙背起老人回到家中。一邊讓丈夫虎朝去請醫(yī)生，一邊燒姜湯喂老人喝下驅(qū)寒。待丈夫請回醫(yī)生看過，把藥喂老人喝下，就把老人蓋住被子發(fā)汗。
　　 待老人醒來，天已大黑?；⒊娎先诵褋恚贿咉@喜地說：“老伯伯，你可醒了，你坐著別動?！币贿厸_廚房喊道，“菜花，快把魚湯端來！”
　　 菜花捧著一個大花碗，走到老人面前，微笑著對老人說：“老伯伯，來，喝點(diǎn)熱湯暖暖身于！”
　　 老人一看，碗里是味香色鮮的魚湯時(shí)，他卻搖搖頭推開碗，抖動著嘴唇，晃著頭，長嘆一聲說：“唉——你們救我干啥呀？還是讓我走吧！”老人說著，推開被子就要下床。
　　 菜花急忙扶老人坐下：“老伯伯，不急，等您吃飽喝好歇一夜，明天讓孩子他爹，送你回去和家人過團(tuán)圓年！”
　　 菜花只想一說送老人回家他會高興，可誰曾想，當(dāng)老人一聽送他回家過年，臉上立刻罩上了一層厚厚地愁云：“回家？”老人苦笑一下，擺擺頭象對菜花和虎朝說，又像自言自語，“我哪有什么家呀，和誰團(tuán)圓??？到了這把年紀(jì)，我無依無靠??“
　　 說到這兒，老人難過得啥也說不出來了。
　　 菜花心腸軟，平常看秦香蓮戲，看著看著就掉眼淚，看《秦雪梅吊孝》，人家在臺上大哭，她在臺下小哭?，F(xiàn)在見老人如此難過，頓時(shí)眼圈一紅：“大伯，別難過。我爹媽公婆死的早，孩子們上學(xué)，虎朝在學(xué)校教書，正愁沒個老人做伴。你老人家若不嫌氣，就跟我們住下吧！”
　　 虎朝在一旁說：“是啊，老伯伯，你就跟我們住下吧！”
　　 老人一聽留他住下，頓時(shí)含著眼淚，看著菜花和虎朝，說：“你們不嫌我累贅你們？”
　　 菜花說：“看大伯說哪里話，人生誰無老的時(shí)候。我們絕不會嫌棄你老人家的！”
　　 虎朝也說：“是??！”
　　 聽到這兒，老人眼里的熱淚禁不住“倏溜溜”滾出了眼眶，撲嗒嗒落到了床上，不禁長嘆一聲：“唉，我這輩子要是有你們這雙好兒女，那該多好?。　?br />　　 菜花說：“大伯，你別難過，從今以后，我們就是你的親兒女。你就是我們的親爹爹！”
　　 虎朝也說：“是啊，你就是我們的親爹爹！”
　　 老人家一聽認(rèn)他叫爹，他心里一時(shí)說不出是啥滋味，感激得一手拉住菜花，一手拉住虎朝，憋了好半天才說出了三個字：“好人哪……”
　　 菜花和虎朝收養(yǎng)老人的事，在沙河鎮(zhèn)一傳開，頓時(shí)象打開了蜂箱子。
　　 有的說菜花、虎朝拾個爹，心眼真好；
　　 有的噗一笑，說拾個娃子也比她拾個爹強(qiáng)。拾個娃子抱抱能問自己喊爹叫媽?？此€七十多歲的老頭子，越養(yǎng)越累贅，有他們難受的；
　　 還有人附和著說，就是，一個老能養(yǎng)十個小，十個小的卻養(yǎng)不了一個老。
　　 荷，你別說，這話真叫人們說著了。菜花和虎朝收養(yǎng)老人三月沒過，老人因腦血栓，就癱倒了床上。
　　 從此，虎朝在學(xué)校忙事，菜花一個人抱老人拉屎拉尿，洗換尿布，喂吃喂喝，再加上家務(wù)事，田間活，幾年過去，把個菜花操得頭發(fā)白了一半，人也瘦了幾圈，面色也憔悴了，連脊背也駝了。四十大幾的人，看上去跟老太婆差不多。但菜花不說一聲苦，也不叫一聲累。
　　 伺候者不煩，可被恃候者卻難受呀。老人見菜花為自己忙出忙進(jìn)，尤其每次見菜花跪在床上，抱著自己解大小便那艱難勁兒，老人都不禁流出一串眼淚來。為此，老人整天都想辦法節(jié)食節(jié)水，少拉屎尿，一天到晚，像個肉筒于似的倒在床上。
　　 老人越是這樣，菜花越是不安，越是黑夜白天守在他身邊，老人越發(fā)難受。那天見菜花一出去，老人難受得心一橫，牙一咬，把頭“噔哧噔哧”往墻上猛撞。
　　 待菜花給老人端藥進(jìn)屋看見，急忙放下藥碗，倆手使勁抱住老人，嗔怪地說：“爹，你老人家咋能尋這短見呀？是女兒哪點(diǎn)錯待您老人家啦了？”
　　 老人含著眼淚說：“女兒呀，不是你錯待爹了，而是爹想著，整天如此連累你們，倒不如爹死了好受啊……”
　　 “爹，看你說那啥話，哪有女兒嫌爹累贅的？來，爹，把藥喝了?！?br />　　 老人喝著藥，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撲撲嗒嗒直往藥碗里落……
　　 冬去春來，日出日落。如此八個年頭過去了，菜花整天一心撲在護(hù)理老人身上。操得不知一年四季，連今兒幾明兒幾都分不清了。
　　 一天虎朝從學(xué)?；貋恚弥兴庍f給菜花說：“這是我找一位老中醫(yī)給爹開的藥！”虎朝說著，又將兩塊新布遞給菜花，“給，這是給你的！”
　　 菜花接著給老人買的藥怪高興，可一說是給她買的布，頓時(shí)就埋怨著說：“咱不說好了，多擠幾個錢給爹看病，咋又買這新布干啥？”
　　 虎朝忙解釋說：“菜花，春節(jié)到了，你整天出來進(jìn)去在爹跟前轉(zhuǎn)，我怕你穿的爛了，爹看見心里難受。所以……”
　　 菜花聞聽快過年了，驚奇地說：“啥？要過年了？”
　　 虎朝白了菜花一眼說：“看把你操的，連千家萬戶歡度的春節(jié)都忘了！”
　　 此刻，菜花看著手中的布料，又想著躺在床上的老人，抓起布料就鉆進(jìn)了自己的房屋。
　　 待虎朝走后，菜花把那布料做了個新尿褥，拿去給老人換。老人一見，生氣地埋怨她：“花兒呀！恁些舊尿褥，咋又花錢賣這新的干啥？”
　　 菜花勸慰著說：“爹，明天要過年了，你老人家穿不成新衣，給你老換個新尿褥，也算爹穿新衣過新年??！”
　　 老人聽菜花如此一說，頓時(shí)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真想問菜花叫一聲媽，可他一時(shí)激動得卻哭不出喊不出。
　　 菜花一見爹爹那說不上來地難受樣，急忙問道：“爹，又是女兒哪點(diǎn)照顧不周，惹你老人家生心氣了？”
　　 老人含著兩汪眼淚，梗咽著說：“花、花兒呀，閨、閨女——我想我沒滿周歲時(shí)，我媽就離開了人世。從此，有誰能如此照看我、伺候我?？膳畠耗?，都伺候我八年。這八年，你天天抱我拉屎拉尿，天天給我洗換尿布，頓頓喂吃喂喝，花兒呀，閨女，你、你真勝過我的親媽呀……”
　　 菜花聞聽，擦著老人的眼淚說，“爹，你不要折罪女兒。女兒就是女兒，爹就是爹……”
　　 老人瞪著含淚的目子，久久地看著菜花。突然，老人使勁照自己的額頭猛擊一掌，深沉地唉嘆一聲，說：“要、要是我那閨女她還活著……”
　　 菜花聞聽，急忙問道：“怎么？爹也有個閨女?”
　　 這一問，問得老人的臉上頓時(shí)漲成了個紫茄子，老人十二分悔恨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有，我、我不光有一個閨女，而且有4個閨女，兩個兒子??！都怨我重男輕女，二女生下來就送人壓了懷，三女生下泡到尿罐沒包起來，輪到四女生出娘胎，一看又是個女娃，我一氣就把她扔到床下，她媽醒來聽到床下娃子的“哇哇”哭聲?！芭尽贝蛄宋乙挥浂?，又狠狠罵了我一頓。然后從地上抱起了四女。后來，我就背著她媽，把四女扔到了沙河邊上……”
　　 一聽說他把女兒扔到沙河邊上，菜花頓時(shí)像三九天從頭上澆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跟，“你、你還記得是哪一年哪一天嗎？”
　　 老人含著眼，十分肯定地說：“是一九四五年三月初九！”
　　 菜花聞聽咬著牙，竭力沒讓淚水流出來。有接著問道：“還記得她穿的啥？還有啥物品嗎？”
　　 老人擺擺頭說：“唉，可憐她只穿了件紅兜兜。我不忍心她溻著，我脫鞋子墊在娃身下，怕她露天受涼，我又脫下夾襖，蓋娃身上……”
　　 聽到這兒，菜花再也忍不住了，抱著爹爹的臂膀搖著說：“爹你別說了，我就是你那個閨女呀！我的名子，我爹就是根據(jù)我身上那把油菜花起的呀——”
　　 老人聞聽瞪著兩眼，用癡呆地目光看著菜花，如此看了好一會才支吾地說：“花、花兒，你、你就是我的親閨女呀！”
　　 菜花聽到這兒，“撲通”跪到老人床前：“爹——”
　　 菜花禁不住淚水撲簌簌落到剛換的尿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