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為李家一連生了四個兒子，分別叫鐵平、鐵牛、鐵軍、鐵蛋，讓人丁金貴、勢單力薄的叔公笑得合不攏嘴。不用說，父親李醫(yī)師也覺得后繼有人，自然更是笑在眉頭喜在心。
　　 他們居住在世代相傳的祖屋里，村子叫茅山村。顧名思義，是個偏僻閉塞也貧窮的地方。祖先沒有積下萬貫家財、百畝良田，到父親這一輩也只能混個溫飽。但祖先還是留下了一些好傳統(tǒng)，比如清明節(jié)掃墓，哪怕是生計艱難、農(nóng)活緊張，也一直堅持不輟。
　　 謹遵祖訓，父親在茅山可謂原汁原味、堅定不移，四鄰八舍贊不絕口。后來，鐵平四兄弟都跳出了農(nóng)門，端上了公家飯碗，讓茅山人頗為羨慕，還有些自豪，因為是本村出人才嘛。鐵平、鐵蛋在衛(wèi)生系統(tǒng)上班，都是單位的小頭目；鐵軍當上了夢寐以求的公辦老師；鐵牛混得最好，考上一所頗負盛名的985大學，畢業(yè)后進了政府系統(tǒng)擔任財政局副局長。這被鄉(xiāng)親們認為有權(quán)有勢，是個肥缺。他父親可不這樣看，而是覺得“快刀必有缺”，有權(quán)力就有風險，因此總是諄諄教誨這個二兒子：“鐵牛啊，我們祖上都是‘鋤頭頓得穩(wěn)，作田是根本’的老實農(nóng)民，從不想分外之財。我們做父母的也是這樣。你當官了，時刻要記著。人生在世，能吃飽穿暖就行了。俗話說‘大廈千間，夜眠八尺；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就是提醒我們，不要貪意外之財、身外之物。出門工作，一定要牢記老祖宗的傳統(tǒng)，夾緊尾巴做人，做老實人，才能保護好自己，對得起祖先。知道吧。”父親見面就說，這些“清規(guī)戒律”就經(jīng)?；仨懺谒男值芏?，他們便謹記在心，從不敢越雷池一步。
　　 父親念念不忘交待的，還有一件事，就是清明節(jié)掃墓。他自己率先垂范，讓兒子們看著、學著。他深深懂得：“祭不可不誠，這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必須‘遵古炮制’?！睆男l(wèi)生院退休了，有時間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工資雇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一路顛簸，到了三十里外的豐田廠，買回幾十塊一米見方的青石碑。他要趁著自己六十歲還能動，把過去自己知道的沒立碑的祖墳都立好墓碑。這個工程不小。他自己動手，從荒山野嶺中把三十多座祖墳一一找了出來。在家里，他不分晝夜地用毛筆寫好碑文，用鏨子一筆一劃地刻好，再請人幫著抬到山里立起來。鄉(xiāng)親們都說，李醫(yī)師一把年紀還玩命干，在青石板上刻字，多費勁啊！還要帶人爬山越嶺立墓碑，我們年輕人都不敢想、做不到，真是慚愧。李醫(yī)師了不起！我們也要把祖墳找到、立碑，才不至于忘記祖德、枉為兒孫。
　　 說的也是啊。如今多少人都忘了“我從哪里來”，自己的祖父母的名字都可能淡忘了，更別說再往上追溯了。李醫(yī)師可不這樣，他是拿著族譜，根據(jù)記載，在山里一座一座地找祖墳，一代一代地落實，才把立墓碑的工程完成了。他說，他只找到了9代祖墳，這樣以后掃墓至少有個記號，好找。鐵平兄弟都點頭稱是，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濃濃親情的暖流。
　　 茅山村的人們津津樂道的還有：李醫(yī)師對兒子們再三叮囑，我和你們母親生日，你們可以不回家；過年度歲的節(jié)日可以不回家。但是清明節(jié)務(wù)必回家掃墓，給祖先墳墓添把土，燒個香，磕個頭，祭掃一下。不要讓人說祖上沒有后人。唯獨這件事千萬要記住，要堅持！
　　 七十多歲了，李醫(yī)師再沒身體力行掃墓。他放心地交給兒子們了。鐵平兄弟也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一到清明節(jié)，總是不約而同如期而至。茅山過去掃墓，主要是砍掉祖墳上的小樹灌木，鏟除墳前的茅柴雜草，在墳堆頂上插好“掛山簽”，在墓前插上點燃的香燭，擺放三牲，供奉煙酒，燃放鞭炮，叩頭禮拜，于是大功告成。近年來，上面三令五申，因為這里山多林密、天干地枯，嚴禁野外生火，以杜絕火災。事實上，已經(jīng)有過好幾起掃墓燒山事件發(fā)生，損失不小。所以，大伙也自覺地改革了掃墓習俗：不帶火上墳，不燃放香燭鞭炮，一切按部就班靜悄悄地進行，既不擾民，又無火患，反倒顯得莊重肅穆，人們慢慢相沿成習，無不叫好。
　　 浪潮年輕，跟鐵平兄弟都要好。有一次，他私下里問鐵牛：“鐵牛，我們歷來熟悉，就不叫你李局長了。你在外面搞事，你說說，我們茅山掃墓，年年如此，家家如此，花錢費米，勞神勞力的，不是迷信嗎？這有必要嗎？”鐵牛想了想，說：“這是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習俗，應(yīng)該不算迷信，還是有必要吧。”浪潮不以為然：“我看這事看不見，摸不著，誰知道祖先的靈魂在不在，能不能享用呢？”鐵牛也有些說不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存在就是合理，記住祖先、感恩祖先總沒錯。不然的話，有的墳就可能被當作沒有后人的無主墳而推平毀掉呢！”浪潮覺得有點道理，又突然自話自問：“那老祖宗呆在哪里呢？！”鐵牛也張口結(jié)舌，突然來了一句：“也不一定全是大家亂想的吧？從科學的角度說，有這么一種說法，目前人們了解的世界只是三維世界，比如一個物體，我們能看到它的長寬高，僅此而已。但是世界可能要復雜得多?？茖W研究是沒有極限的。我們看到的可能還是一個小部分、小角落。據(jù)說還有四維、五維，我們現(xiàn)在根本看不到。那樣的世界有些什么，還搞不清。我們不好說沒看到就不存在呀。哎呀，繞來繞去，我也暈乎了?！鳖D了頓，鐵牛接著說：“浪潮，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不過，歷史上老祖宗的好的東西，我們還是要繼承。墓還得掃。不然為什么國家特意規(guī)定清明節(jié)作為傳統(tǒng)節(jié)日，還放假，而且是法定假呢？你說是吧！”浪潮默默無言。
　　 然而，不管像浪潮這樣的年輕人還有沒有疑問，每年清明節(jié)，茅山村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山林里穿來穿去，尋根問祖。鐵平兄弟也一如既往回家掃墓，雖然他們自己也都六七十歲了，卻完全沒有“船到碼頭車到站”要卸擔子的念頭。因為父親以88歲的高齡駕鶴西去了，做兒子的自然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