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人喜歡泡澡，由老澡堂子洗到大眾浴池，再到洗浴中心，意猶未盡，賡續(xù)舊好。早幾年，演員姜武主演的電影《洗澡》，就是講述發(fā)生在二十世紀末北京的一個老澡堂子里的親情故事。澡堂子就是早年家以外洗澡的地方，北方人特有的記憶。
　　 像電影里那樣的老澡堂子格局，如今已經不多見了，畢竟過去的二十五年變化太大了。浴池建筑布局、洗浴設備迭代、市場多元需求都在變化，但泡澡的習俗卻沒有太大變化，有時還會忽然火爆一把。去年冬季，哈爾濱旅游大火，許多南方“小土豆”在體驗寒冬韻味的同時，更想體驗一把泡澡、搓澡的北方滋味。一時間，哈爾濱搓澡工不夠用，緊急從沈陽調搓澡工，整得搓澡工回家打行李——咱這個工種也可以出趟差。
　　 泡澡之所以成為北方習俗，主要是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影響。古時候，人們就知道洗澡，乃至泡澡?！吨芏Y》中記載過“王之寢中有浴室”，說明至遲從這個時候起，古人就是在“澡堂子”里洗澡了，而且那句很勵志的話“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據(jù)說就刻在浴池旁。意思就是如果一天洗澡了人就是新的，能天天洗澡就是天天新的，新了之后還要更加新，堪稱“九字箴言”，把洗澡這點事說得非常透徹到位。后人把九個字的洗澡感言上升到精神層面，則是另一碼事了，比如杭州西湖邊上的“日新”飯店就是取自這九個字的意思，但與洗澡已經沒任何瓜葛了。
　　 古人究竟如何泡澡，我們無法親眼所見。古籍中鮮有洗澡的記載，畢竟涉及個人隱私，不好照實記錄、描寫。只有唐朝把寫詩當作日記的大詩人白居易留下了點滴記載，并被人們吟誦了千余年：“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卑拙右讓憽堕L恨歌》時，在如今的陜西省西安市周至縣任縣尉，相當于副處級。以這個級別甭說目睹“洗凝脂”“嬌無力”了，連“華清池”是個什么樣子，都未必能夠一見。但是，詩人以其插上翅膀般的想象力，詩意地刻畫了一幅“貴妃出浴圖”，把洗澡這件俗事藝術化了，“華清池”便有了文藝范，頗具“溫泉毖涌而自浪，華清蕩邪而難老”的神韻。
　　 與白居易相比，當下的人們就幸運多了，到西安旅游時，都可以去“華清池”一游，見識一下古人洗澡的地方?！叭A清池”的前身叫做“驪山湯”，是秦始皇以石砌池，引溫泉水用于療治自己的瘡傷。后來，漢、隋、唐歷朝帝王不斷擴修，到唐玄宗李隆基時，改造成了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叭A清池”。十多年前，我到西安考察學習，工作之余去了一趟“華清池”。華清池位于西安市臨潼區(qū)驪山腳下，樓臺館殿錯落山麓中，皇家氣派撲面而來。上世紀九十年代，西安市在五座湯池遺址上建成了御湯遺址博物館。我們一路看過海棠湯、蓮花湯、尚食湯等，不過是石頭砌筑的一個個池子。我覺得挺好笑，雖然是皇家浴池，但比起我們那里的洗浴中心，相差不下八萬里。我們有一家洗浴中心，兩個泡池分別貼著金箔、銀箔，號稱金池和銀池，桑拿房四壁貼著玉石。這若是讓貴妃知道了，還不得大哭一場，原來皇家竟“窮”到這般地步。
　　 來都來了，大家在御湯遺址博物館外寫有“華清池”三個大字的地方，拍照留念。時年我四十出頭，人長得又黑又瘦。天氣有點熱，我便把襯衫的袖子挽起來，挽得還一高一低。就這副模樣，“咔嚓”拍了一張。有位領導探頭看了看相機回放的照片，調侃道：“你這是華清池新來的搓澡工?！?br />　　
　　 二
　　 北方人養(yǎng)成泡澡的習慣，除了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我覺得還在于地理環(huán)境造就的氣候特征。北方地區(qū)干旱少雨、天干物燥，人也燥，尤其是冬季寒冷，泡個熱水澡則可以去燥去寒。南方則不同，素有煙雨江南的美稱，還有長達數(shù)月的梅雨季節(jié)。濕潤的天氣，南方人不會泡澡，涼水沖沖即可。北方人不得南方人的雨露滋潤，缺乏濕漉漉的體驗，只好自己動手以泡澡的方式享受一回濕潤的感覺。
　　 我小時候，離家?guī)讞l街外就是一家浴池，因位于萬歲街上就叫“萬歲浴池”，一個非常典型的“澡堂子”，而名字又具有非常典型的時代特征。浴池分為兩層，一層是女澡堂和幾間盆堂，二層是男澡堂子。盆堂是一個個小包間，里邊有大理石砌筑的浴盆，一般是家長帶小孩子或是帶行動不便的老年人來洗盆浴，價格要貴許多。
　　 一進澡堂子大門，濕氣裹著形容不上來的味道迎面撲來，過一會兒才能適應“澡堂子味”。一樓窗口買票，隱約記得成人是兩毛錢，兒童是一毛錢。雖說這個價位看上去并不貴，但在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不富裕，能省還是要省的。省下孩子們洗澡的錢，通行的做法是父母帶孩子去單位澡堂子洗澡。我們這座老工業(yè)基地的城市，就是工廠企業(yè)多，而每個有點規(guī)模的企業(yè)都是一個小社會，俱樂部、托兒所、衛(wèi)生所、浴池應有盡有。那時大力培植“愛廠如家”的精神，“企業(yè)是我家”的觀念深入人心，孩子們在“自家”澡堂子洗個澡無可非議。當時的人似乎也要厚道實在一些，沒有保安這個職業(yè)，工廠把大門的都是本廠職工，一聲“王師傅，你家小子？”王師傅回道：“李師傅呀，是的，我家老二。”這就省下一毛錢，夏天時可以買三根冰棍，還要找一分錢呢。
　　 我去不了工廠洗澡，因為父親工作的紅旗造船廠距離我家太遠，得坐公交車去，來回車票錢就是一毛六，不劃算。同樣也沒法去工廠洗澡的，還有我的小伙伴磊，他父親在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單位沒澡堂子。但是，所有的澡堂子都歸這個單位管理，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單位每月給職工發(fā)幾張洗澡票，不用花錢且全市澡堂子通用。這樣磊洗澡的時候，就跟其父親要兩張洗澡票，約上我一起去洗澡。
　　 我倆就近去“萬歲浴池”，把洗澡票交給管理人員后，有兩種選擇：一是使用墻壁下一排四四方方的換衣柜，這時管理員會給一把皮筋系著的鑰匙和柜子號牌，按號牌數(shù)碼找到柜子換衣服；二是使用像綠皮火車卡座一樣床鋪，這時管理員會給一把帶鑰匙的小鎖頭，自己尋找沒人的床鋪，將衣服放到床下的柜子里鎖好即可。使用床鋪的人比較多，有時候需要等待?？吹接腥嗽诖蹭伾蠝蕚浯┮路r，趕緊站在一邊等候，就像去飯店吃飯等座一樣。不同的之處在于飯店里是看著人家進食，澡堂子里是看著人家由裸體到著裝，就被看的人來說，哪種心理陰影面積更大一些，我還真算不出來。
　　 浴池里熱氣蒸騰、水汽彌漫，眼前晃動著白花花的一片。三個泡池分別是溫水、熱水、“超高溫”水，我倆不抗熱，就呆在溫水池中泡著，被溫暖包裹起來。“超高溫”池子，只有幾個老年人坐在池子邊上，有一人用長木板上下攪動池水，這叫“打板”，目的是把水溫降到50℃左右。這是有講究的，不能攙兌涼水，那樣行話說就是生水，必須不停地打板讓水溫降低下來。水溫合適時，一次只能一人下到池子里，幾十秒的工夫趕緊上來，此時那人渾身被燙得通紅，感覺那一刻對這些老年人來說就是“疼并快樂”著。
　　 我倆泡得差不離了，就到池子外搓灰、打肥皂，也就是清潔皮膚。然后，到旁邊一間屋子里沖淋干凈。那時沒有蓮蓬頭，所謂沖淋就是用鋁盆子接滿水兜頭澆下，一盆接著一盆，暢快淋漓。然后，裹著浴巾到床鋪上躺下休息。大人們都在喝茶、抽煙、聊天，我們也學樣要了一壺花茶，一邊喝茶一邊海闊天空地瞎聊。那時，人們沒有手機，人與人的溝通交流方式主要靠說話，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可以閑聊幾句，不像現(xiàn)在都在低頭看手機，東北的“嘮嗑”、北京的“侃大山”、山東的“拉呱”、四川的“擺龍門陣”幾乎失去了動詞詞性，變成一個毫無生機的名詞，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了。
　　 喝茶于我倆來說，品不出啥滋味，不過是學樣扮“小大人”。但我倆的確是天馬行空般的聊天，尤其是磊滔滔不絕、山南海北。我倆當時都聊了些啥？如今我是斷然回憶不起來了，唯記得浴后神清氣爽的感覺，還有一生難忘的童真與童趣。
　　
　　 三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萬歲浴池”早已被拆遷了，萬歲街還在，留下一抹老舊時代的印痕。歲月老去，習俗不老，泡澡仍然是東北人的最愛。
　　 過去洗澡還要掂量一下錢包，隨著生活日見好轉，洗澡的開支已經是生活中忽略不計的選項了。傳統(tǒng)的“澡堂子”升級為大眾浴池和洗浴中心，當然洗浴中心要高檔一些，富麗堂皇，而大眾浴池迎合百姓需求，尋常可見。網(wǎng)上有個笑話：德國領導人在沈陽考察后，回國約見大眾汽車總裁，說我知道你們與中國合資生產大眾汽車，但不知道你們何時投資那么多“大眾浴池”？可見，大眾浴池在東北這旮旯有多普遍、多尋常。
　　 都說歲月不老，可是我們老去的不恰是歲月嗎？童真童趣的歲月，青春靚麗的歲月，人到中年的歲月，都無法挽留。還好人雖老了，朋友間的情誼更醇厚了，我和磊照例還是要泡澡的。這個時候，我們大多是泡溫泉了，驅車一百五十公里，去一個溫泉小鎮(zhèn)，享受溫泉水滑的快意感覺，和半日清歡半日閑的愜意。喝點小酒，略有三分醉意的時候，來到室外泡池，慢慢將身體浸入熱熱的水中，水汽蒸騰氤氳，汗從額頭生出，溫暖涌上心頭，通體舒暢，全身心都能得到放松。抬頭仰望夜空，或是月朗星稀，或是繁星滿天，生活的不易、工作的繁忙、人際間的煩惱都隨著蒸騰的水汽消失得蹤影皆無。
　　 退休以后，除了與磊等發(fā)小泡溫泉外，平時我都是到單位浴池泡澡。單位浴池雖然不大，但桑拿、泡池應有盡有，最主要的是機關人少，泡池的水干凈，溫度可以自己控制，非常方便。泡在池子里，與老同事聊聊當下機關工作的林林總總，曾經忙忙碌碌的工作場景又浮現(xiàn)眼前，好像回到了從前。
　　 偶爾因為節(jié)假日等原因，單位浴池不開放的時候，我就去小區(qū)的“大眾浴池”泡澡。大眾浴池因為開在小區(qū)附近離家近，門票、搓澡等價格便宜，深受大眾喜歡。剛剛過去的“十一”假期里，我去小舅子家吃燒烤弄了一身煙火氣，第二天上午就去了家附近的浴池泡個澡。來大眾浴池洗澡的由兩部分人構成，一種就是我這樣的泡泡、蒸蒸（蒸桑拿）、搓澡，然后就撤離了。另一種則是把泡澡作為消遣，享受泡澡的愉悅。他們自帶茶具，先是認真地沏一壺好茶，然后把池水溫度調控到46℃上下，熱熱地下去泡一泡，上來再熱熱地喝一壺茶，聊著家長里短的故事，說著世界風云變幻。然后，重復上述程序，反復泡，泡反復，一晃半天過去了，才會一臉滿足地回家。
　　 一位老客拿來一個藥包，扔到熱水池中，一股草藥的清香彌漫開來，令人仿佛看到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這就是傳說中的藥浴，古時候就有，《史記》中也有記載。人們傳說，炎帝以溫泉水炮制草藥用來洗浴，后人稱之為“神農百草湯”。不知道這位老客的藥包都是啥草藥，是不是“神農百草湯”？另一位老客有些顯擺了，洗澡還戴著又粗又大的金項鏈。他下池子時，我都擔心那個項鏈會不會漂起來。還好項鏈沒漂起來，說明是純金的，不過項鏈下拴的“玉墜”卻漂在水面，也許不是玉，是其他什么輕材質的寶貝吧。
　　 不管怎樣，泡澡都是令人愉悅的，無拘無束、閑適散漫。泡澡尋常普通，簡單易得，泡一泡、洗一洗，洗去一身的疲憊，換來一身的輕松，日子就在這慢節(jié)奏中過去，生活也就是舒適愜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