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甜桿兒(散文)
一
小時候沒見過甘蔗,但奶奶總會在她小院的邊邊角角種上幾十株“甜桿兒”。甜桿兒其實就是高粱的一種,它的穗上結(jié)的糧食少,糖分就積累在了秸稈里,到了秋季,撅折一根,用牙齒撕掉外皮,慢慢嚼,會有很多甜甜的汁水,小孩子都很喜歡。
爺爺每年都會挑選粗壯的甜桿兒留種,紅紅的高粱穗就掛在廊檐下。奶奶叮囑我和老叔,別天天就知道瘋,看好了穗子,別讓家雀兒(麻雀)給“彈”了去,明年就沒甜桿兒吃了!老家人只把麻雀吃糧食叫做“彈”,大概是它們下嘴快,脖子上像按了彈簧,上下左右地進攻,防不勝防。
春夏季節(jié),奶奶拾掇菜園子的時候,都要喊我和老叔,去給院子里的菜澆澆水,拔拔草,噢,別忘了那幾株甜桿兒地里也順便拾掇一下。她告訴我們只要付出了勞動,才能收獲果實,日子才會像西紅柿一樣紅火,像甜桿兒一樣甘甜,像黃瓜一樣脆爽。奶奶大字不識一個,說起話來再愛拿身邊的東西打比方。這是勞動人民的智慧,是言傳身教,傳遞著溫暖。在我和老叔的精心呵護下,幼苗逐漸長大,可老叔總嫌甜桿兒長得慢,一天中午,趁著大人們睡午覺,他叫上我一起掏大糞澆甜桿兒。老叔說,大人們都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甜桿兒沒命長在好地方,咱們給他多施肥。等大人們發(fā)現(xiàn),滿院子都是灑落的糞便,臭氣哄哄,爺爺氣得要揍老叔,老叔帶上我趕緊就跑。后來爺爺拉來了大眼沙灑在地上才算勉強蓋住了氣味。爺爺又給甜桿兒澆了很多水,來中和肥力。甜桿兒蔫吧了好幾天才緩過來,下面的葉子都枯萎了。后來才知道,糞水是需要發(fā)酵才能使用的,要不很可能會“燒死”莊稼。
終于秋風下來了,甜桿兒開始吐出淡黃的嫩穗,這時候甜桿兒就可以吃了。每天中午放學,我和老叔都要每人撅折一根,美美地享受一番。老叔比我大五歲,他總是留級,上到三年級的時候我就追上了他,還跟他同桌,是我最忠實的玩兒伴。俗話說“甘蔗沒有兩頭甜”,甜桿兒也一樣,根部的最甜,越往上越差勁兒。吃甜桿兒要用牙齒小心地撕開外皮,外皮像刀子一樣鋒利,不小心就會把嘴角劃破。可小孩子顧不得這么多,三五下扯下外皮,咬一段放進嘴里,使勁地咂摸里面的汁水,直到變成殘渣才舍得吐出。在一邊流著哈喇子的大黃狗早就著急了,一口把殘渣吃掉。吃美了,我們會把上半截不甜的秸稈,插在衣服領(lǐng)子上,老叔說,這多像戲臺上武將的護背旗!
深秋的時候,地里就剩下四五根留種的甜桿兒了,這時候它的穗子已經(jīng)變得深紅,飽滿的籽粒壓彎了穗子,是散在秋風里一把搖曳的火炬。爺爺把穗子收起來,我們?nèi)ゾ锾饤U兒,可這時候的甜桿兒再也不會發(fā)出“咔嚓”的脆響,應聲而斷,而只是綿軟無力地倒下,外皮全連在一起,內(nèi)瓤干癟,沒有水分,更無絲絲甜味。甜桿兒把所有的養(yǎng)分都給了籽粒,走完了它的一生,功德圓滿。
二
記得我小時候一次感冒,發(fā)燒,什么也吃不下,奶奶著急,問我要不要喝糖水。糖水在那個年代可以算是奢侈品,可媲美現(xiàn)代的“匯源果汁”。逢年過節(jié),生小孩,才有親戚送紅糖。我點點頭,但也疑惑,正值中秋,家里哪有紅糖?去供銷社買,也太奢侈了。奶奶見我點頭,開心地笑了,說,你等著,奶奶給你熬紅糖。
奶奶讓爺爺一口氣放倒二三十棵甜桿兒,就在桌子上慢慢剝起皮來。我忽然懂了,奶奶是要用甜桿兒汁液熬紅糖。甜桿兒被剝皮后再切成寸把長的小段,然后奶奶把它們放進石臼里,輕輕地砸,慢慢地搗碎,搗爛。再用濾布收集起來,把綠色的汁水擠到一個盆子里,汁水很少,也就半小盆。奶奶說,來你幫我燒火,咱們慢慢熬。我喜歡燒火,家里做飯我都愛坐下了添柴,看火苗在風箱的催促下高低起伏,舔舐著黑黑的鍋底。熬糖需要軟火,爺爺抱來一抱麥秸,我慢慢添柴,鍋里慢慢升起水汽,奶奶開始輕輕攪動,火映在我的臉上,慢慢沁出汗珠,我的病痛似乎也緩解了不少。汁水由綠色慢慢變成黑色,越來越少,大概20分鐘后,逐漸變得粘稠起來,奶奶抬起勺子,拉起了長長的絲,她笑著說,火可以停了。濃汁被盛到一個小碗里,剛剛蓋住碗底。奶奶遞給我一根筷子,說,快嘗嘗,是不是糖的味道?我用筷子沾一點,把拉起的絲卷了卷,放進嘴里,果然很甜。奶奶用暖壺倒了些開水在碗里,又放上一些姜絲,悶一悶,讓我趁熱喝。喝完,渾身出了不少汗,奶奶讓我躺在炕頭上,捂上被子,我出了一身的臭汗。
第二天我的病就好了大半,大概是這甜桿兒的功勞。奶奶躬身熬糖的身影也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三
被稱為甜桿兒的還有地里的玉米桿。秋日下地干活兒,甜桿兒是農(nóng)人的犒勞。干活累了,往鋤頭上一坐,嚼一根甜桿兒,休息一下,渾身又充滿活力。
絕大多數(shù)的玉米桿不會是甜的,尋找甜的需要一些技巧。那些個綠皮、黃皮的很少會是甜的,要找那種紫皮的。要是一撅,咔嚓一聲就能斷的,多半汁水多且甜。也有的汁水多,但味道不行,我們稱為“狗尿子味兒”。要是能找到那些沒有結(jié)玉米或者玉米棒子很小的紫皮玉米秸稈,一準保甜,因為它的糖分沒到糧食上,積累到了秸稈里。玉米地里每年都會有幾棵被真菌感染了的玉米棒子,上面沒有籽?;蛘咦蚜:苌伲情L者黑乎乎的“芢豆”(不知用哪個字,也不知道學名叫啥),這種的秸稈也十分甜,就是難得到。
后來我到了十歲左右,一到入冬,市場上就有甘蔗賣了。開始的時候老人們就跟甘蔗叫大甜桿兒。甘蔗的皮也是黑的,含糖量和水分遠勝于普通的甜桿兒,偶爾大人們發(fā)了慈悲給買上一根,那甜味可以足夠讓人回味上好多天,炫耀上好多天!
今天出門遛彎,看到市場上已經(jīng)有售賣甘蔗的了。銷了皮,剁成一節(jié)節(jié)的放在塑料盒子里,貼著價簽。還可以用機器把甘蔗直接榨成果汁,接到杯子里讓顧客飲用。不知道比當年我們小時候方便了多少倍。但即便是路過小朋友的也往往對攤位視而不見,買者寥寥。是啊,現(xiàn)在美味太多了,這單純的甜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人們的味覺了。這是社會的巨大進步帶來的。
我倒是想來一根嘗嘗鮮,可想想自己偏高的血糖,剛剛種上不久的牙齒,還是算了吧。我吞咽一下口水,悻悻地離開!
不管怎么樣,我們這一代人,是忘不了甜的,那些甜,出自勞動人民的智慧,來自農(nóng)作物,純粹可口。吃過苦,不能總是記著苦,苦需要甜來中和,誰讓苦和甜成為一對反義詞。走出苦難,怎么能沒有甜呢,一丁點兒甜都是我們必須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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