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父親的依賴，停格在了拍全家福的時候……
　　 一本正在蒙塵的日記本緩緩掉落，發(fā)黃的扉頁見證了父親對母親的承諾。那時年少的我拾起那本詩集，卻不料跌入了一個溝壑。
　　 在歲月的長河中徘徊，父親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島嶼。他的嚴厲是那陡峭的岸石，抵擋著生活的風(fēng)浪，卻也在我靠近時，劃傷了我的心。父親總是對著窗邊發(fā)呆，手指間習(xí)慣性地夾著一支煙。他微微瞇起眼睛，深深吸一口，煙頭的紅點瞬間明亮起來，隨后一縷青煙裊裊升起。他的嘴唇微張，輕輕吐出煙霧，那煙霧如同他心中無法言說的煩悶，緩緩飄散在空中?！鞍?，我回來了。”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有些突兀。他像是被突然驚醒，轉(zhuǎn)過頭，臉上沒有一絲驚喜或關(guān)切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嗯”，便又迅速將目光移回了電視屏幕。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仿佛我的出現(xiàn)打擾了他的寧靜。我厭惡地捂住了鼻子，與他背道而馳……
　　 自記事起，父親便從未踏進過廚房，連帶著家務(wù)乃至別的瑣事，一同落在了母親的肩上。他總是徑直走向那張舒適的沙發(fā)，整個人重重地陷進去，順手拿起遙控器，將自己沉浸在電視的世界里。廚房中傳來母親炒菜的聲音，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此起彼伏，可父親卻像完全沒聽見一樣，眼睛始終未從電視屏幕上移開。
　　 那時年少的我總是疑惑母親為何紅了眼，而在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里，很顯然父親并未付諸行動。那些蹉跎的光影里，總有母親于廚房下獨自忙碌的身影，每當有溫熱的飯菜映入眼簾，我總會偷偷觀察父親的神色，那始終緊鎖的眉頭，以及癱在沙發(fā)上絲毫未動的怡然，我的心里波瀾起伏，兀自幫助孤立無援的母親。
　　 從踏入照相館的那一刻，我的幸福似乎也隨之凍結(jié)……
　　 時光的漩渦將我席卷到那個溫馨的童年，我們一同踏入那個童話般的花園，隨著咔嚓聲響起，那幅生動的全家福由此誕生！畫面里我扎著小辮依偎在父親的懷里，母親立于父親身邊莞爾一笑，我不明白他們相愛了多少年，只覺那一刻被幸福席卷……那時的父親會在我把頭磕破時萬般焦急地帶我去醫(yī)院，會每天接送我去上學(xué)，會立下為我拼命的誓言，可情感經(jīng)不起一點推敲，父親的態(tài)度是何時發(fā)生轉(zhuǎn)變的呢？微風(fēng)襲來，我只覺心一陣絞痛，是出于對另一個家長的承諾，自此我的父親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父親，他會催促我行動迅捷，而在對方極盡的拖延中卻默不作聲，留給我的是一記冰寒的眼神。他會輕信別人的讒言，在我淪為眾矢之的，險些被欺凌的時候一錘定音，試圖用口頭的虛言將我安撫，而那個為我定下的罪名卻在我心中久久不散。在我摔得遍體鱗傷時，不分青紅皂白責罵我，試圖用那一路的鞭打讓我銘記，銘記那個指鹿為馬的夏天，而我無聲的辯解，在那個夏天里消失殆盡。
　　 那道難以跨越的鴻溝，橫跨了我的半個童年，焚燒了我少年時無畏的勇氣。
　　 時光浸沒在潮濕的長夜，無聲的思念吞沒了綠野的音信。思念的風(fēng)飛向那個夏天，空曠的長廊灌滿了喧囂，落日的眼淚倒映在窗外，我望著窗外出神，駐足那段悄然而逝的青春。遺憾推開暗啞的光陰，夏夜郵遞而來的思念再一次駛向六月的序章?？绯隹紙龅哪且豢蹋腋惺艿搅朔褐Ь牒涂酀娘L(fēng)，我無助地攥著行囊，艱難地穿過推搡的人群，內(nèi)心繃緊的弦如同隨時會斷裂，無助感如同藤蔓一樣纏繞，不斷侵蝕著我的意志，我的目光四處找尋，在瞥見母親的那一刻，我終于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媽媽，我好像搞砸了……”
　　 一路上，白樺負著蒼雪，天色灰蒙，空氣澀冷。我無力地目睹這刺眼的銀白，吞吐的熱氣靈動，薄霧凝集在鏡片上，視線模糊。放輕呼吸，霧又捉弄般褪去，無意停駐，似乎也宣告著青春的結(jié)束。而父親，也順利在這場人生的陪同中缺了席……
　　 生命的底色所懸為悲觀，它的結(jié)局是死；愛的底色藏蘊著痛苦，它的終點是恨。
　　 如今我仍然能夠憶起父親的一言不發(fā)，在那場沉默的對峙中我似乎從未勝出，漫長的哭泣與倔強執(zhí)拗的閉口不言如同一把生銹的刀扎進血肉，又抽出，如此反復(fù)，最后將銹跡留在血液里，融進了骨骼之中。離家的那天我和父親作了最后的告別，關(guān)門的那一刻他的眉頭仍未舒展，似乎盤旋著難以撫平的溝壑。我在他的目光中尋找答案，卻只看到了深邃的謎題。那是愛與責任交織的網(wǎng)，我在其中掙扎，試圖找到出口。
　　 或許，我從來就不是他的驕傲……
　　 遮陽板外是波瀾壯闊的云海，如同柔軟的棉花糖，覆蓋著大地與山脈，云層之上是自由的飛鳥，而我再也無法乘坐時光機回到那個被愛包裹的童年。我倚靠在窗邊沉沉睡去，恍惚間瞥見記憶的洪流，那是一個偉岸的父親。他明辨是非，在我失落時給予我關(guān)切的鼓勵；他幽默風(fēng)趣，在我一蹶不振時幫我重塑信心；他寬容有度，在我犯錯時加以引導(dǎo)而非責怪?？蛇@并非我的父親，而是將我拉出黑暗的老師！又是一場噩夢，驚魂未定，夢中他瘋狂沖我咆哮，埋怨我偷走了他和母親的青春。指尖劃過心弦，我反復(fù)屏息，試圖從夢中的世界逃離，腦海中卻反復(fù)回蕩那些破碎的情節(jié)，直到窗邊的紅暈褪了色，我才漸漸平復(fù)了思緒。
　　 我和父親之間，好似隔著一座難以翻越的大山。
　　 有一天我倏爾發(fā)現(xiàn)，殘陽蜷縮在他的脊背，霜花盛開在他的袖口，黝黑的皮膚和皺紋，是陽光的親吻，是漫漫歲月里車輪軋出的轍。在我重新開口喚他的那一天，他眼角閃動著光，我有些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或許我從未讀懂父親這本散文詩……
　　 那名為愛的照相館，將我困在了那個童年。
　　 在瞥見我的那天，父親坐在陽臺上，手中習(xí)慣性地拿起了煙盒，但他的動作突然頓住，眼神中閃過一絲掙扎。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把煙盒又放回了桌上，雙手揉搓著自己的臉。那原本被煙霧繚繞的面容，寫滿了堅定與決心。他在陽臺上來回踱步，仿佛在我的感受與對香煙的渴望中做出激烈的斗爭。最后，他深吸一口氣，望著我的方向緩緩出神。
　　 我依舊沒能讀懂父親的執(zhí)拗與倔強，卻讀懂了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不易；我依舊沒能讀懂父親的嘴硬與打壓，卻讀懂了他默默無聞的付出；我依舊沒能讀懂父親的淡漠與疏離，卻讀懂了他隱忍不發(fā)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