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勿為醒者言(小說)
小區(qū)位于市區(qū)東南角,名字頗具玄機,叫“平常道”公館。這名字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起,居民們聚在一塊兒閑聊時,偶爾談及“平常道”的含義,總是各執(zhí)一詞,爭論得面紅耳赤,卻誰也無法說服誰。
黃局長和市一中的吳老師是同齡人,都住在“平常道”公館的同一棟樓。黃局長家在四單元,吳老師家在三單元。沒退休的時候,兩人都忙忙碌碌,來去匆匆,也就是上下班路上碰到了,點頭打個招呼,算是泛泛之交。
退休后,兩人都清閑了下來,碰面的機會多了,一來二去,發(fā)現(xiàn)彼此很投緣,交往也就日益頻繁起來。他們常常一起散步,有時也約上鄰居們在小區(qū)的涼亭里打撲克、下象棋,漸漸成了無話不談、情誼深厚的莫逆之交。在鄰居們眼中,黃局長和吳老師都是有文化的人。
有一次,大家在小區(qū)涼亭里閑聊,不知是誰又提起了小區(qū)名字這一話題,有人便提議讓黃局長和吳老師講講“平常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黃局長習慣在說話前干咳一聲,像是在醞釀情緒,然后才不緊不慢、一字一板地說道:“‘平常道’這名字起得妙??!‘平’代表平安,意味著平安出行、平安一生。人這一輩子,圖的不就是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嗎?那怎樣才能平安呢?那就是要走‘常道’,也就是走大眾都走的路。要是另辟蹊徑,走上了邪路,那可就危機四伏了。所以啊,只有循規(guī)蹈矩,才能行穩(wěn)致遠?!?br />
他這一番話言簡意賅,猶如醍醐灌頂,眾人紛紛點頭稱贊,有人豎起大拇指,有人投來崇拜的目光。只有吳老師沉默不語,像是陷入了沉思。
黃局長見狀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只是拋磚引玉,真正博學多聞的是吳老師,咱們還是聽聽吳老師的高見吧?!?br />
大家頓時來了興致,目光齊刷刷地轉向吳老師。吳老師盛情難卻,伸手扶了扶眼鏡,謙遜地說:“權威談不上,我只是說說我的理解,畢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僅供大家參考?!?br />
“吳老師,您就別謙虛啦!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難道還怕有人揪您小辮子不成?”有人打趣地插話,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吳老師神色未變,依舊慢條斯理地說:“我覺得‘平常道’像是源于佛家用語‘平常心是道’,只是少了一個‘心’字。那什么是‘平常心是道’呢?就是對待萬事萬物都要有一顆平常心,不張揚、不偏激、不消極,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剛才我就在想,為什么少了‘心’字呢?會不會是在提醒我們,只有潔身自好、清心寡欲,才能擁有平安祥和的生活呢?”
眾人聽了,不禁感嘆:“不愧是老師啊,見解就是與眾不同!”還有人佩服地說:“這見解太深刻了,真是受教!”黃局長也頻頻點頭,嘴里直說:“高,高!”只是這“高”在何處,他卻沒了下文,臉上的笑容也略顯生硬。
然而,不久之后,老哥倆的友誼卻遭遇了波折。
黃局長的孫子上高一,吳老師的孫子上初二。兩人都疼愛自家孫子,也對對方的孫子格外關心,真可謂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有一天,黃局長的老伴在整理孫子房間時,把衣柜里不穿的衣服都清理了出來。其中有一套名牌運動服,是黃局長前年花了一千多元給孫子買的生日禮物,可孫子不知為何只穿了一次就沒再碰過。老伴嫌它占地方,就順手塞進了垃圾袋。
黃局長正好瞧見,趕忙阻止道:“這身衣服扔了太可惜了,我送人也好啊。”
老伴卻不屑地說:“現(xiàn)在誰還缺衣服?。吭僬f了,你是好心,可人家沒準兒會覺得你送舊衣服是看不起人呢,這不是自討沒趣嗎?”
黃局長卻不以為然,他心里清楚,吳老師的孫子和自己孫子兩年前的高矮胖瘦差不多,估計穿上會很合身,而且吳老師一向生活節(jié)儉,送給他應該沒問題。
于是,他讓老伴把那套衣服漂洗干凈,晾干后的衣服散發(fā)著洗衣粉的芳香,他又將其疊得整整齊齊,裝進一個漂亮的布袋里。看到吳老師在樓下,他拎起袋子就跑下樓,慌亂中差點崴了腳。
黃局長把衣服遞給吳老師,解釋道:“我孫子就穿過一次,咱哥倆不用見外,送給孩子穿,也能省點買衣服的錢,老兄可別嫌棄啊。”
吳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連聲道謝。不過,他的臉上還是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當天下午,黃局長按慣例約吳老師在小區(qū)涼亭打牌,可吳老師沒玩多久,就推說身體不舒服,提前回家了。
第二天凌晨,黃局長像往常一樣出門跑步,看到環(huán)衛(wèi)工正在收垃圾,一眼就發(fā)現(xiàn)垃圾箱里有他送給吳老師孫子的那套運動服,他頓時心里堵得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隨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更是讓黃局長心里像吃了黃連一樣苦。
小區(qū)為了豐富居民的文化生活,舉辦了一場書畫創(chuàng)作展演活動。黃局長和吳老師在書法方面都頗有造詣,他們的現(xiàn)場書法創(chuàng)作自然成了活動的重頭戲。
活動開始,黃局長和吳老師同時揮毫潑墨,即興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吸引了幾十位居民前來圍觀。兩人的書法各有千秋,黃局長的草書筆走龍蛇、出神入化,盡顯豪放不羈;吳老師的篆書則形神兼?zhèn)?、渾然天成,透著古樸典雅。大家都覺得觀看他們寫毛筆字是一種藝術享受,紛紛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
黃局長沉浸在久違的被追捧的感覺中,暗自得意。這時,吳老師指著黃局長那幅墨跡未干的書法作品,微笑著提醒道:“黃局,您這句‘惟見長江天際流’的‘惟’字寫錯了,應該是帶口字旁的‘唯’?!?br />
眾目睽睽之下,黃局長頓覺臉上無光,心里埋怨道:你就不能私下跟我說嗎?他又納悶,自己這么寫都十幾年了,怎么之前就沒人指出是錯字呢?
場面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有人想替黃局長挽回面子,說道:“這個‘唯’和‘惟’在古代是通用的,吳老師說的沒錯,黃局也沒寫錯?!?br />
也有人出來打圓場:“書法是藝術嘛,沒有絕對的錯字一說,吳老師何必這么較真呢?”
吳老師眉頭一皺,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就像在教育學生一樣:“錯了就是錯了,這不是較真不較真的問題?!ā汀x不同,怎么能混淆使用呢?”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吳老師說的對,是我老眼昏花,寫了錯別字?!秉S局長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輕松一些,他拿起還沒完全干透的書法宣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拔抑貙懸粡埌伞!闭f著,他拿起毛筆又寫了一幅,可沒想到寫到第二個字時,筆畫又多出了一筆。沒等別人提醒,他自己就把紙撕碎扔進垃圾桶,接著再寫。一幅字寫了三次,才終于完成,此時他的額頭已經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這件事過后不久,黃局長和吳老師之間的摩擦愈發(fā)激烈,就像火星四濺。
小區(qū)里多次發(fā)生寵物傷人事件,而且地面上時不時出現(xiàn)的狗屎也讓人防不勝防。黃局長就踩到過好幾次狗屎,他一氣之下,召集了部分沒養(yǎng)寵物的居民來到物業(yè)辦,要求物業(yè)管理人員把小區(qū)里的小貓小狗都趕出去。
養(yǎng)寵物的居民們聽說后,強烈反對,也來到物業(yè)辦理論。最后,物業(yè)辦采取了規(guī)范寵物管理、加大對違規(guī)行為處罰力度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黃局長和吳老師心里卻有了疙瘩。黃局長聽說吳老師在背后指責他狂妄自大、武斷專行,吳老師也聽說黃局長在背后譏笑他自私自利、迂腐頑固,兩人都憋了一肚子火,偶爾碰面,都是怒目相向,仿佛隨時都會爆發(fā)沖突。
平時和他們一起玩的鄰居們這下可犯難了。本來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多好啊!可現(xiàn)在,要是和黃局長多聊幾句,吳老師就會遠遠躲開;要是和吳老師多說幾句,黃局長的臉色就會變得很難看。這樣下去可不行,于是大家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勸和他們。
黃局長和吳老師都是有水平又有個性的人,要想說服他們可不容易。就在大家發(fā)愁的時候,老王站了出來,說道:“讓我來試試吧?!?br />
眾人眼前一亮,仔細想想,這事還真非老王莫屬。從年齡上看,老王比黃局長和吳老師都大幾歲,是他們的老大哥。從關系上看,老王退休前和黃局長在一個局工作,雖然他的職務比黃局長低很多,只是個副科長,但兩人畢竟更熟悉些,而且他和吳老師還是同鄉(xiāng),關系自然不一般。于是,這個艱巨而光榮的調解任務就落在了老王肩上。
那段時間,老王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他不厭其煩地在黃局長和吳老師之間來回穿梭,一次次地做著調解工作。黃局長和吳老師也確實沒把他當外人,都把對方的不是一股腦兒地講給他聽。
黃局長和吳老師心里都清楚,老王背后是眾多鄰居,他的態(tài)度很關鍵,兩人都希望通過老王讓大家來評評理,也都想從老王這兒知道大家對自己的看法。老王呢,他兩邊都不想得罪,所以總是聽得多,說得少,而且經常是轉述別人的話,輕易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平時很少請客花錢的黃局長,竟然拉著老王和幾個老同事連著喝了好幾場酒。吳老師聽說后,也邀請老王和幾個同鄉(xiāng)回了幾次老家,費用都由他承擔。鄰居們也時不時地找老王打聽情況,那段時間老王可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幾個月過去了,據說老王沒少做調解工作,可黃局長和吳老師的關系不但沒改善,反而嫌隙更深了。不過,老王依舊兩邊跑個不停,對這“和事佬”的工作樂此不疲。
一天凌晨,黃局長像往常一樣去公園跑步,遠遠地看見前面有個黑影慢慢倒下,他急忙跑過去,發(fā)現(xiàn)是吳老師蜷縮在地上,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他記得吳老師以前說過自己有心臟病,身上常年備有急救藥,于是毫不猶豫地從吳老師兜里找出急救藥,放進他嘴里,然后迅速掏出手機撥打了120。
吳老師在病床上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黃局長,頓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感激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緊緊地握住了黃局長的手。
此后,小區(qū)里又出現(xiàn)了黃局長和吳老師有說有笑一起散步的身影,大家都為他們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往日那種沉悶壓抑的氣氛也一掃而光,他們又可以開開心心地一起玩耍了。
不知是誰突然想起,問了一句:“老王呢?怎么好久沒見他了?”
有人回答:“聽說他住院了,病得還不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