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最親而又最陌生的人(散文)
有一年夏天回老家,父親指著遠處的一位老人道,你看你猴子伯都八十多歲了,干活還跟小伙子一樣。那時曹伯的腰桿還筆直,人精瘦,常風風火火地在田地里行走著,根本看不出已有八十歲的樣子,父親常玩笑地稱曹伯為猴子哥。
俗話說算珠子撥一撥才能動一動,干農(nóng)活如撥算珠,收來的糧食晾曬在那里,如果不去堆掃、不去裝袋,它就永遠老實地呆在那里。糧食從下種到歸倉,這中間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取巧的環(huán)節(jié),每一步都要伴隨著繁重的體力付出,既便在實行了機械化之后,晾曬與搬運時仍少不了人力。這也是父親羨慕曹伯到了八十歲還有一副好身板的原因。
在輕的農(nóng)活也能把人耗磨得精疲力竭,而且換來的錢又少,年輕人把這筆賬算得最明白,早跑到了城里。而父親卻從沒有流露出任何逃避或抱怨的意思。他認為農(nóng)人干農(nóng)活是很自然的事,就像教師要教書、醫(yī)生要給人治病、警察要去抓壞人一樣,干農(nóng)活是他們的本份。做農(nóng)活需要好的身體,父親眼神里更多是羨慕,羨慕曹伯到了八十多歲還能有一副好身板,還能繼續(xù)下田去做活。而我那時卻在疑惑著,曹伯到了八十也該歇下來了吧,把土地流轉給那些種田大戶,自己好好地享受晚年不好嗎。人到了八十,還能在世上活幾年呢,真想不通他這么拼是為什么。
父親這些老人不光種糧,他們還喜歡種瓜種菜。房前屋后他們會種上南瓜、絲瓜、四角梅豆。秋天來了,這些藤蔓植物便爬上了墻,纏上了樹,吊在藤上的果實在秋風中晃悠著看得人眼饞。院子里也沒有閑下,院兩邊靠近院墻地方被他們分成了一個個的方塊,分別種上了豆角、韭菜、辣椒、蘿卜、白菜、黃瓜、大蔥等各種時令蔬菜。自己種的菜吃不了,拉到集市上去賣時,滿大街都是他們這樣賣菜的,大家的想法竟不約而同。偶有商販來收菜,大伙便爭搶著以幾毛錢一斤的低價賣給了商販。便宜也要賣,賣掉總比爛掉了好。賣了菜之后,父親他們會捏著幾張一元的紙幣含笑而去,沒人想到換來的錢與付出能不能對等……我想父親從不羨慕城里,除了鄉(xiāng)村曠野里清新的風,除了鄉(xiāng)村里在時間與空間上的自由,各種蔬菜充裕得可以隨意挑選著吃也是他喜歡鄉(xiāng)村的原因吧。
父親在穿戴上也從不講究,夏天穿衣能遮體、寒冬能保暖就行,他們這代人少有人會在意衣服的新舊與孬好。一件簡式的中山外套,一頂本山帽,在幾十年前的春晚上趙本山曾因這樣的一身裝扮而被國人牢記。父親他們也喜歡穿著這樣的本山裝,衣服穿了多年后穿到褪了色也舍不得扔掉。孩子們買來的新式夾克他們認為是洋玩意,穿在身上會覺得不自在。走在鄉(xiāng)鎮(zhèn)的大街上,常是那些本山帽與中山裝退了色的老人。那黝黑的膚色,那佝僂而清瘦的背影,那遲緩的腳步,僅看背影時常會認錯人而鬧出笑話,這些人的差別僅是臉膛上的不同。
我們常勸父親要穿得好點,穿衣不光是給外人看的,也是替自己的兒孫著想。你想啊,看到自家老人穿著掉了色的舊衣服會讓兒孫的心里有多難為情,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子孫對老人不管不顧不孝敬呢。幾年前在一位族伯的葬禮上,到了最后的圓墳環(huán)節(jié),當伯母把一件件嶄新的衣服扔到火堆里時,一陣陣滾滾的黑煙過后,沖天的大火又炙烤著每一個人的臉。那些衣服有冬衣有夏衣,還有上千元一件的羊皮襖,那全是孩子們平時孝敬給族伯的。伯母邊扔邊念叨著,你們看啊,給他買這么好的衣服有什么用,一件也沒有穿,最后只好化成灰?guī)У侥沁吶?。我的父親又何嘗不是這樣,每見到兒女們給他買了新衣服他便不悅道,花那些冤枉錢干什么,農(nóng)民天天要和泥土打交道,穿得在好也要染上泥土。在他眼里,沾滿泥巴的舊衣爛衫才是農(nóng)民該有的標配。我便玩笑道,人人都像你們這樣節(jié)儉,做生意的都要關門大吉了,談何去搞活經(jīng)濟。父親聽后便笑了:三年大旱時野菜吃光了,人們就吃樹葉做的菜團子,結果兩腿腫得透亮,現(xiàn)在能吃飽飯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我沒有經(jīng)歷過挨餓的日子,無法想象饑餓帶來的恐懼能讓人一生都不敢奢侈,甚至連添件新衣都是奢侈。我想到有一次接他到城里去看病,他的鞋子里竟挑不出一雙干干凈凈能出門的,全都沾著泥土,氣的讓人真想全給他扔掉。當我用水一遍遍地沖刷著他的鞋子時,黃色的泥汁就不停地從鞋里流出,我仿佛又看到了父親雙腳跋涉在泥土里勞作的情景,我也理解了他常說的那句話,莊戶人雙腳插在泥土里,身上哪能不沾泥。
最近的幾年,村子里好多熟悉的老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人世。每一個老人離去,都會讓我們傷感一番,感嘆生命的無常,感嘆人在生老病死面前的無力,也嘆人類在天地間的微渺。父親也覺得自己老了,幾年前他在跨入到七十歲的行列之后,干起農(nóng)活來就感到越來越吃力。他常抱怨身體不如過去,先前無論白天有多累,夜里睡一覺就能歇過來,現(xiàn)在歇不過來了。于是每逢節(jié)日,我們便給父親算賬,勸他放棄種地。五畝地一年忙下來僅能賺上幾千塊錢,這些錢我們兄妹幾個每人湊一點就夠了,并不會給我們帶來什么負擔?!艾F(xiàn)在收種都用機子不累人,人閑下來毛病就會多。你看東莊上你那大表叔,每個月有幾千塊的退休金,什么活都不干他也花不完。但自從退休后毛病很快就找上了他,整天病歪歪的不是這點疼就是那點難受,他的血壓也變高了,人閑了身子就不好……”父親端著酒杯,沉浸在白酒帶給他的快樂中,半點也沒有把我們勸他的話聽進去。他依舊認為天天有事做、忙忙碌碌的人就不會生病,每天他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田里忙著。
勞動之余他的娛樂就是喝酒,喝鄉(xiāng)村里流行的那種塑料大曲,裝在塑料桶里的白酒我們常戲稱是塑料大曲。一桶白酒大約有十斤,完會由三精一水勾兌而成,即酒精、糖精和香精摻上水勾兌而成。質(zhì)量雖差,但因為價格低廉便成了鄉(xiāng)里老人們的最愛。父親喜歡這樣的酒,一桶酒十來天就被他喝得見了底,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常擺放著一堆塑料桶??此@樣不要命的喝酒,母親嚇壞了,每逢我們回家便向我們告狀,說父親早上起來就喝,一天三酒,三餐頓頓離不了酒,別人怎么勸也沒有用。父親常會辯解道,他從年輕時就開始喝酒,幾十年下來已對白酒的毒性有了抵抗力。
父親守著幾畝地,該種糧的種糧,該種樹就種樹,該種菜的種菜,一切都在他的手下被打理得生機勃勃。沒有半點土地是閑著的,靠著土地他已能做到衣食無憂。他已送走了上面老的,孩子們也都成了家,人生大事已經(jīng)完成,到了晚年他該像桃花源里那樣活得怡然自得才是。酒能讓人興奮,難道他把飲酒當成了活著的樂趣。或者他心里還有什么解不開的愁結,抑或是不想外道的心事,而把飲酒當成了打開心結、獲取樂趣的一種方式,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天天飲酒會對身體帶來的深深危害。我曾覺得自己很了解父親,卻沒想到最親近的人也是最陌生的人。我曾問自己,作為兒女我們真的了解他嗎,從沒有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才是真實的現(xiàn)狀吧。
鄉(xiāng)村里的文化娛樂少,父親不喜歡看電視,不會上網(wǎng),他對新生事物有著本能的排斥。他偶爾會翻看一些名人傳記類的書,他的知識主要來源于鄉(xiāng)村里的各種活動。在鄉(xiāng)村里,結婚與喪禮都是要大操大辦的頭等大事。比如結婚這件事,首先牽扯到住房,是在村里自建還是到城里買房;其次車子也是必備,一輛車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還有男方要出多少彩禮、多少見面禮、上轎禮、下轎禮、改口費等。要讓所有事項達到雙方都滿意,兩個家庭的人要坐在一起反復地磋商。雙方會面的過程無疑也是斗智斗勇的過程,想做到即省錢而又不傷了雙方的和氣,這很考驗人的智慧。而在葬禮上要講究的細節(jié)則更多,一方面要忙活逝者的凈身、換衣、報信、選棺、成斂、選穴、入葬、祭奠等各項繁瑣的事宜。另一方面還要算清能請來多少親友,要準備多少酒席,酒席用什么標準,煙酒用什么標準,慢待了客人不好。誰家有了這樣的大事,父親總是不請自到,憑他的經(jīng)驗盡力去幫主家把事情做到圓滿,他認為人是需要相互幫助的,他的知識就是直接或間接地來源于他參加的這些活動。關于人生有什么樣的規(guī)劃,關于人該怎樣才能更好地活著,這些都與他有著很遠的距離,他從沒有去為自己想過。年復一年地種地,不管孬好能把肚子填飽,在村里的婚禮或葬禮上盡力去幫點忙,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同一片藍天下,人的活法不同,父親的思想一直停留在幾十年前,他從不管外面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記得機器耕地剛時興時,他們會覺得機器翻過的土層淺而堅持著用人工翻地,后來見并不影響產(chǎn)量,這才慢慢地接受了機器。因為新知識來源的潰乏,不愿變更的思想,他不想用冰箱,不想用洗衣機,妹妹給他買的洗衣機成了擺設。做飯不用燃氣或電鍋。幾十年堅持燒著柴灶,煙囪里的炊煙一淌就是幾十年。因為認死理,不想變通,他對生活的理解還停留在上個世紀的但求溫飽時代。
和父親聊天時,每提到本鄉(xiāng)的名人他就很興奮,言語也會變得滔滔不絕。他常講到本鄉(xiāng)隴海支隊的隊長栗培源,打了多年的鬼子,后來做上了京官,那是個聰明人,父親常贊道。他的忘年交王千秀轉業(yè)時是排長,在朝鮮時被炸傷了嘴,受傷后連夜坐火車被送到了天津。傷治好后,上級要送王千秀到南京去學習接著再提干,但被他拒絕了。王千秀回鄉(xiāng)不久就后悔了。父親說,到了晚年王千秀的待遇才變好,因為是參戰(zhàn)老兵,政府給了他一份不錯的養(yǎng)老補貼。最虧的是王向忠,在縣委里當過通訊員,困難時期因為挨餓跑回了家,返鄉(xiāng)后什么待遇也沒有。后來他找過去的同事作證,才把兒子安排進輪船公司。但改革開放后,輪船公司就關門倒閉了。父親替王向忠抱虧道,他要是能忍住餓不跑回家就好了。人啊,各有各命。父親常把人生中沒有抓住的機遇會歸結于是命。除了這些老革命,父親最敬佩的是一位姓張的獸醫(yī),鄉(xiāng)里的驢、騾、馬、牛、豬等常會生病,不管什么病張獸醫(yī)總是隨叫隨到盡力去救治。小時候我常看到張獸醫(yī)裸著雙臂,一條手臂搭扶在馬臀上,另一條手臂則伸到馬的肚子里,盡可能地伸到深處,然后不顧臟臭地向外掏著馬肚子里的臟物。父親說,他是個老大學生,待人沒有任何架子,是個有真本事的人。
父親在言語里常流露出對這些鄉(xiāng)賢們的深深敬重,他們憑自己的本事光耀了門庭、名傳四鄉(xiāng),無疑是人生獲得成功的人。近年他又羨慕那些蓋樓的人,誰誰誰又建了高樓,三層半的高樓。那人在城里做生意掙了錢,封頂那天放了一個多小時的煙花,到場的人每人一包華子。我聽后沉默了,他是不是借這些來敲打我們呢。和平年代無需我們打仗了,可以放開手腳地去掙錢,而我們不但沒能掙到錢讓他感到驕傲,有時還會讓他擔心。此時父親已過了七十歲到了往八十歲上攀爬的時候,父親和那位曹伯一樣依然堅守著種田,每勸他把土地流轉給別人,該享受晚年了。他當時會滿口地答應,但過后該咋樣還是咋樣,依舊侍弄著他的土地,他這樣是不是在擔心什么呢。
鄰家一位的老人干不動農(nóng)活了,年紀大,體力不支。那人和父親同齡,同樣的種田,同樣的農(nóng)家飯,同樣的本山裝。那人的田地以每畝六百元的價格流轉給了別人。價格不算低,自己親自種地的收入也不過如此。過后人們??吹侥俏焕先四卣驹诘剡?,久久地看著土地發(fā)呆。面對著操勞一生的土地,想必他心里還有不舍,也有不甘,也有與土地間的感情被生生斬斷后的傷感。不久,那位老人就生病離世了。父親感嘆道,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他這人一輩子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喝。我比他要強多了,多喝了幾十年的酒。還有這樣和別人比較的,他的話讓我聽了直皺眉頭。“那人還不錯,最后給子女撇下了五萬塊錢?!备赣H的這句話讓我的心里一驚,我想到了他平素刻意的節(jié)儉,想到了他病時的報喜不報憂,想到了他對我們關心的每一個細節(jié),至此我也隱約地理解了父親深藏于內(nèi)心的希望與不安。
想勸父親這些人放下土地很難。我想即便他們有了足夠多的錢,他們就能大手大腳地去花錢嗎,用節(jié)儉去應對未知的風險守護家人已成了他們刻在骨子里的習慣。離別故鄉(xiāng),當我看到田野里那些蹣跚勞碌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時,我的心似乎又被什么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