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那條山路(散文)
一
我出生的小山村位于赤水河畔先市古鎮(zhèn)西北角,西與廟高村土壤相連,東與下壩村接壤,全村有近1000戶人家。雖然這里沒有綿延起伏的山巒,但卻有著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山路正穿梭在一個個望不到盡頭的山林之中,偶爾還能見到兩旁有著綠油油的麥地,以及錯落有致勝似階梯的稻田。
聽父親說,村里人的祖先的墳塋就藏在山林的一個個小角落里,在日月更迭中看護著一個家,看護著勤勞生活的后來人,看護著這片莊稼地。他們世代過著古樸而寧靜的農耕生活,足跡從未走出過這里。而我的第一串腳印也留在了這里,留在了這條帶著希望與夢想的鄉(xiāng)村山路上,成了這輩子回不去的鄉(xiāng)愁,始終讓人魂牽夢繞。
其實,我并不知道這條山路到底是從哪一年開始有的,也不知道它的這一頭起點和另一頭終點分別在哪里。我曾經(jīng)多次問過父親,但他告訴我,因歷史久遠和山路始終在不斷修繕向前延伸著,所以就無從考證了,只知道這是我們村從村頭到村尾的村民們通向外面大千世界的唯一出路。這些年,亦不知道它究竟帶出了多少人走向遠方,不過我相信它一直都行在路上。
我還聽父親講述過,從我學會走路起,便喜歡嚷嚷著要他牽著走,還經(jīng)常踉踉蹌蹌地追著他走在這條山路上。那時的山路,全部是由泥巴挖出來鋪墊而成的,坑坑洼洼,常常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我還總是因為走不穩(wěn)走不平摔倒,弄得頭臉鼻子衣服褲子都是泥巴,有時還把自己也嚇住了,站在那里就光顧著哇哇大哭,非要等父親過來牽我抱我才愿意止住哭聲。
父親看著我委屈巴巴的樣子,站在那里也是哭笑不得,還邊走邊有些寵溺道:“誰讓你跟過來的,看嘛,這哈安逸了啥,一身泥巴稍鼓的。”盡管已經(jīng)多次摔倒了,可我也依然不放過每次能追著他出去的機會?;蛟S是因為真的喜歡在這條山路上走,也或許是因為真的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畢竟整天待在自己那片小天地里,多少有一些井底之蛙的感覺。
二
時光荏苒,冬去春來,我該進學堂學知識了。聽說,我的第一次開學報到是父親帶著去的,其實他還滿緊張的,因為沒帶夠學費,想要“賒賬”,所以一路上可算是難為他了,不過我倒是滿開心的,畢竟人小也不懂那么多?,F(xiàn)在想想,為何當初他像個老太婆那樣走得慢吞吞的,似乎一點也不想去前方,或許是因為怕丟人吧,也或許是因為擔心孩子不能順利辦理入學手續(xù)。
朦朧的記憶中,那天是陰天,幸運的是我沒像小時候那樣摔倒了,而是一直走得端端正正的,更沒有一點頑皮的現(xiàn)象。我依稀記得父親說山路難行,要是天氣不好,烏蒙蒙的,還得早點起床出發(fā)。因為方圓十幾里地就只有一所學校,關鍵學校還建在隔壁的村子里,想要上學還得穿過一村又一村,可以說是翻過了這個山林又接著繼續(xù)翻另一個山林,總之就是下一個山林很難見到上一個山林的全部真面目。
在父親尋求班主任老師的幫助后,我得以先入學再辦理相關手續(xù),想著那幾十塊錢的學費,就像一條攔路虎一樣擋在我與校門之間,也真得難為他愿意放下臉面拜托學校了。那些年,我就是沿著這條山路在上學期間每天往返于學校與家里,帶著父親的希望,帶著自己的追求,風里來雨里去,從未有過懈怠。這條山路雖然難走,但至少還有小弟一直陪在我左右,可以說我們是相伴一起完成的學業(yè)。
還記得那些下雨天的日子,我們需要穿著桶桶靴(當?shù)赜暄サ乃追Q)走山路去學校。又由于沒有適合自己雙腳碼數(shù)的鞋子,便只能穿大人的或者鄰居家哥哥姐姐送來的,以致于鞋子都太大了,走一步就感覺一整個都要掉下去的樣子。父親就從走廊上稻草堆中抽取了幾根稻草,用手挽成和鞋子一樣大小的稻草靶,再墊到鞋底,空蕩蕩的桶桶靴立馬就會變得飽滿無比了。通過這樣填充好的桶桶靴,還不會因為其是一層薄薄的塑料制成的而顯得那么冰冰涼了。
只是,由于雙腳長時間與稻草、桶桶靴摩擦,那些被踩壞的稻草就會爛成一坨一直捂在腳底。隨著行走強度的加大,草碎到處跑出,引起雙腳破皮出水,感染真菌發(fā)癢發(fā)痛。甚至,有的桶桶靴還脫色嚴重,早上穿著去學校時還是好好的,等晚上回家脫下鞋子時才發(fā)現(xiàn)雙腳已經(jīng)染上了鞋子的各種顏色,有紅色、藍色也有黑色,像是給10個腳丫子都做了美甲一樣,但黑色要更多一些,畢竟黑色桶桶靴才是農村家庭首選。
所以,我們每天晚上回家寫作業(yè)時,父親總是讓先脫下桶桶靴,把里面的稻草取出來,然后將其晾曬在走廊上,方便第二天上學再穿。他又找來自己編織的烘籠(冬天竹編烤火工具),從廚房灶烘(hong,諧音,燒柴火的洞口)里夾一些桴炭(已燃燒過的木柴遺留下的炭渣)放在里面,再在圓形開口的位置放上一塊舊毛巾,用手試試溫度覺得滿意了才送到我們跟前,讓我們把腳伸在上面烤烤,免得因為在桶桶靴不透氣潮濕的環(huán)境中捂得太久而生凍瘡。
說起生凍瘡,那才是我們每個冬天最害怕的事情。因為凍瘡總喜歡長在腳上、手上、耳朵上,還很難治愈,好像每一年的冬天都會復發(fā),或大或小的硬疙瘩,又紅又腫,遇見高溫反而會愈加癢痛難耐。如果不好生護理,它就會慢慢化膿直至那塊腫起的皮膚表層爛掉,留下一個個難看的疤痕。每次,父親看見我在用手指甲使勁掐著凍瘡時,便會找一個玻璃瓶子裝上冰水,讓我好好地冰凍一下,有點像以毒攻毒的樣子。如此,本來還癢得非常難受的凍瘡反而變得安生了起來,內心也感覺平靜多了。
三
要致富先修路。隨著走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之一些家庭的壯年勞力出去東莞打工,掙錢回來以后便買了自行車、兩輪推車等,大家賣貨進貨的機會也就更多了,曾經(jīng)路面窄、彎道急、坑洼不平的那條山路已經(jīng)不能滿足現(xiàn)實需求。村里人就商量著大家齊動手,將其改造成機耕道。雖然山路還是以泥巴為主,但寬度、長度和平整度明顯都要比以前更強更優(yōu)了,能更好地保障人、車和牛馬的來往通行。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人又在路面上鋪了一層碎石子,這條我們上學必經(jīng)的山路就從泥巴路變成了2米多寬的石子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的問題已有所改善了。往后,不管是上學還是跟隨父親趕集買賣小雜貨,我們都喜歡在這條路上蹦跶,也不用再擔心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路了。有時,夕陽西下,余暉渲染著山路兩旁的麥地、稻田和山林,鼻息之間全是醉人的泥土芳香。我們又忍不住手牽著手,行在山路的中央,任憑晚霞的余暉映射在臉上,柔和而靜怡。
再后來,因為要承擔我們中學乃至大學讀書的大筆費用,父親就忍痛離開了這個生養(yǎng)的小山村,成了背井離鄉(xiāng)的農民工。而我,也因要去更大更遠的城市上學,就和父親當初遠行那樣成了背井離鄉(xiāng)的孩子。從那時候起,我們沿著這條山路回家的次數(shù)就極少了。可能張開一只手都能數(shù)明白,頂多就是春節(jié)回家一趟,平時家中另有重大事情時再回家一趟。
2008年,在村里人的齊心協(xié)力下,這條通村的山路又從石子路變成了水泥硬化公路,路基也隨之加寬了1米,整個村終于有了一條寬3.5米的“大公路”。據(jù)村里長輩回憶,至今我們村尚有48條機耕道沒有實現(xiàn)路基硬化。盡管現(xiàn)在很多鄉(xiāng)鎮(zhèn)的村社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公路村村通、戶戶通,但因資金、地形條件、地理位置等因素影響,我們這里也就沒辦法完全做到了。只是,我們所有人都在努力著,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錢,希望能盡快地把更多的山路改修成水泥硬化公路。
村里人還紛紛表示,如若確需村民自籌資金建設公路配套設施,以及加寬路基等,他們也都是義不容辭的。我也曾聽父親提起,自籌資金一般以戶為單位,按人頭均攤費用,可能一個人需分攤到五六百塊錢。但有些家庭因疾病、殘疾、自身發(fā)展動力不足等因素導致經(jīng)濟收入微薄,所以村里人也多次呼吁,希望能有更多愛心人士或者本村成功人士返鄉(xiāng)奉獻愛心,將我們的家鄉(xiāng)建設得更加繁榮富強美麗。
四
“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這句耳熟能詳?shù)母柙~,也道出了我們村里所有人的共同心聲。愛是相互的,力也是相互的。在大家的齊心協(xié)力下,如今村里又有2條分叉的機耕道正在實施路基硬化。從遠處看,一條條蜿蜒的山間公路徐徐伸展,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的便利交通網(wǎng)絡正在逐步形成。
終于,摩托車、電瓶車、三輪車、小轎車、出租車、大貨車可以自由進出村社,再也不用擔心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了。家里條件稍好一點的人家,還可以修建兩層小洋房,再配套建個停車庫。如此一來,當買車以后,就能將車開進自家院壩,停在寬敞的地下車庫或是大院子里。萬一,等哪一天想回城了,還能一溜煙就開回去。又等哪一天,想遠離城市的喧囂了,就悠哉悠哉地開著車回村休養(yǎng)生息。
只是,因鄉(xiāng)村公路寬度有限,兩車會車時還是比較困難的,得多注意行車安全。并且,村里地形條件又屬于丘陵地帶,加之也沒有支撐致富的產業(yè)項目,距離集鎮(zhèn)、縣城、市區(qū)都比較遠,以致于至今還不能實現(xiàn)通公交車、大客車的夢想。有句流行話說:“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所以,我也堅信總有一會這些都會一一實現(xiàn)的。
看著曾經(jīng)伴我入學的那條山路,時寬時窄,時平時陡,時直時繞,一道道的褶皺,承載著幾代人的脫貧奔康夢想。歲月更迭,經(jīng)過幾代人堅持不懈的共同努力,它也從泥巴路變成了石子路,又從石子路變成了水泥公路。如今,它還從村口延伸經(jīng)過我家門口,我的內心無比激動,也倍感幸運自豪。從此,在逢年過節(jié)時,在農忙時節(jié)時,我也能開著車帶著父親回村里了,一同感受著那份久別重逢的喜悅。
當我坐在車里,看著車窗外緩緩飄過的花草樹木、田地房屋,都感覺是那么的熟悉而親切,仿佛這些年我從未離開過,那些在異鄉(xiāng)奔波的心酸和苦累在這一刻都似乎不見了。山林還是那些山林,稻田還是那些稻田,麥地還是那些麥地,但那條山路早已隨著發(fā)展的需要綿延至更遠的地方,帶著更多的人來來往往,續(xù)寫家鄉(xiāng)的建設與發(fā)展。
都說冬天是積蓄的季節(jié),而春天是播種的季節(jié)。如果可以,我希望在這個寒冷的冬季里,好生積蓄力量,待到春天時化作一顆小石子,被人撿起后平整地鋪就在鄉(xiāng)村山路上,始終樸素而溫情、靈靜而溫柔、堅韌而溫暖,守望更多的人兒走向遠方。
202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