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歲月】聽葉先生講詩詞(散文) ——懷念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先生
葉嘉瑩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知道葉先生是古典詩詞的泰斗,但一直未有幸聆聽過先生的教誨。直到葉先生仙逝,想悼念也無從說起。前幾年偶然在網上看到葉先生講詩詞的視頻,一看就入迷了,終于知道先生為什么受那么多人敬重了。
葉先生講詩詞,完全沒有教書育人的架子,看上去不像老師在授課,而是一個鄰家大姐或者奶奶在和你娓娓道來,向你解釋一首詩,或者向你講述她對詩歌的理解,不時還告訴你她的詩。先生講到自己的詩時,完全沒有情緒,沒有得意或者不好意思,還是那種平淡的語氣。畢竟,葉先生終身浸淫古典詩詞,古詩詞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只是在陳說自己的理解,早已看淡了外界的看法。榮譽也罷,非議也罷,這些對先生看來早已經不值一哂。所以,她用古典的方式吟誦詩歌,力爭用古音讀詩,盡力回復古詩詞的原貌;她的集句和創(chuàng)作,完全是盡自己的興致,不去刻意追求什么;她的講解,更不是研究或展示水平,只是告訴你這首詩歌的意思,里面有什么含義,作者想說些什么。先生已經返璞歸真,她只是做一個古典詩歌的傳承者,只是希望能夠將知識告訴每一個人,讓聽課的人能夠愛上古典詩詞,這就是最大的成功。其他一切,早已經不入先生法眼了。
作為一個古詩詞愛好者,我們讀詩詞時,經常會是:每一個字都認識,意思也大體懂得,但總無法理解真正的妙處。這往往涉及到歷史知識和典故。所以,學古典文學,必須要研讀歷史,這也是先生的看法。古典詩詞,有嚴重的字數和格律限制,往往得用幾個字表達復雜的情感,很難,所以古人有約定俗成的辦法,就是意象和用典。意象,就是用固定的東西代表一種情感,比如梅花象征高潔,柳代表離愁等等;用典,就是古人借用以前的故事展示自己現實的情感,這個以前的故事用一兩個字詞點到即可。所以,真正要讀懂一首古典詩詞,首先要了解作者,了解詩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知道古人寫這首詩詞時,大抵會是怎樣一個情感,然后對詩中的意象、用典等和情感相對應,那才是真正了解了這首詩詞。當你真正了解了這首詩詞,就會明白古人的思想和情感,引起深深的共鳴。因為古往今來,人類的感情是共通的,陽光底下并無新事,古人經歷的悲歡離合我們也會經歷,他們說出的話正是我們想說的。
常有人問,學習古典詩詞有什么用?確實,現代人用不了古典詩詞,不會像唐朝那時候詩寫得好能當官,平時交流也用不著,那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喜歡,那么多人去學習?如上所說,古典詩詞就是美酒,可以澆我們自己心中情感的郁磊。無論是得意、高興,還是悲哀、惆悵,還是思念、憂慮,都會在古典詩詞寶庫中找到自己心靈的寄托??吹饺~先生,我明白了古典詩詞的反饋——豐富的內心。葉先生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學習、研究、傳播古典詩詞,她經歷了戰(zhàn)亂,經歷了白色恐怖,經歷了有家難回,始終沒改變的是她的淡定從容,這是一個真正大家的固有氣質。一個學習古典詩詞的人,心里早就和千百古代大家同呼吸共命運,早就經歷了多少古人的離亂,還會在意自己生活中的小小不如意?看過那么多宗師巨匠和文壇領袖的喜怒哀樂,又怎么會在乎自己獲得的小小聲名?總之,學習古典詩詞,本身就是快樂,本身就是目的。
聽葉先生講詩,真正知道了什么是音韻美。中國古代詩歌,都是能唱的,詩就是歌,本來自民間,后來有文人參與了進去,按譜寫詞。既然是按譜寫,當然有嚴格的格律限制,這也就是詩歌的音韻美。這些曲譜都失傳了,是個重大的損失,但只要格律傳了下來,音韻之美就流傳了下來。我們現代人讀古詩,很多時候感受不到音韻之美,是因為語言的流變,我們現代人說的話不是古代人說的話,雖然用的字是一樣的。就像各地的方言,同樣一篇文章,天南海北的人,讀起來全不一樣。據說,南方的粵語更接近中國傳統(tǒng)語言,粵語中有入聲,所以讀詩唱歌都更好聽。當年中國確定全國統(tǒng)一使用的語言時,粵語以一票之差敗給了北方的語言,就是現在我們通行的普通話。這些已經是歷史,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用粵語讀古詩確實更押韻已是學術界公認的事實。葉先生是北京人,不用粵語,但盡可能讀出入聲字,已經非常難得。順便說下,古典詩詞中的一字多音很常見,我們學習的時候還是,現在據說很多已經改成了一個音,平仄就更分不出來了。也許是掌握話語權的專家們,認為語言越簡單越好,但確實,這樣的讀法,就更讀不出古典詩詞的韻味了。所以,聽葉先生讀詩,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中國古詩詞的吟誦,確實也需要發(fā)揚光大。我甚至在想,中國有那么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難道古詩詞的吟誦就不應該是嗎?
葉先生夢中得句,然后集了古人詩句成詩,這是先生的游戲。集句詩本就是古人的游戲,將不同詩歌的一句摘出,組合成一首新的詩歌。這種游戲,需要大量的詩詞積累,更要融會貫通,才能將集成的新詩渾然一體。葉先生能集句,并不奇怪。所謂夢中得句,其實也不奇怪。都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葉先生終身浸淫古典詩詞,日之所思,夜之所夢,均為詩詞,夢中得句和日中寫詩一樣,均非奇事。只是很少有人將自己寫的詩句和前人詩句集成新詩的,反正我是沒聽說過。原因很簡單,集句是游戲,不登大雅之堂,更不會堂而皇之流傳后世,縱有也只是作為奇聞軼事流傳;而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自己的智力成果,可以流傳千古的,放在集句詩中,太浪費了。而葉先生就這樣做了,不管是夢中想到的一句還是兩句,都集成新的詩歌,這就是說,詩詞于葉先生而言,就是游戲,更是生活方式,至于是不是創(chuàng)作成果,能不能流傳后世,都不重要。
葉先生走了,無需悲傷,愛上古典詩詞,就是悼念先生的最好方式。
極力贊同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