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醉是柿子紅(散文)
一
冬夜里,蒼穹寂寥,寒風輕拂枝葉,站在老家院壩里,偶然能聽見風和葉相互摩擦時發(fā)出的颯颯聲???,堂屋門前昏暗的燈光下,一棵掛滿了柿子的果樹越發(fā)紅潤,燦爛的光芒點綴著黑夜悠悠。走到樹前,張開雙臂,閉上眼睛,輕輕呼吸,感受著天高蕭瑟、柿香撲鼻的浪漫。當人境合一之時,恰似滿滿的醉意縈繞在心頭。
眼前的這棵柿子樹,主干只需一個人雙手緊扣便能抱住,枝丫像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伸張著,看似有兩層樓那么高。應該說,這棵樹,就是我和小弟童年時期練就高超爬樹技能的重要依靠。春夏時,柿子樹是青綠色的,繁茂的枝葉蔥蔥郁郁,像一把大傘罩著它們,呵護著柿子花從盛開到落下、結果。秋冬時,一個個小小的柿子果,在陽光和雨露的滋養(yǎng)下,又慢慢長成了一個個又大又園的柿子。
柿子紅彤彤的,紅得通透而熱烈,成了這個時節(jié)山村最靚麗的色彩,像是有人專門用畫筆勾勒出的豐收圖。一串又一串的柿子,掛在樹梢,像極了紅透的燈籠,有序點綴著那有些蕭瑟的枝丫,還在清風中飄蕩著濃郁的香甜,給山村和我們家新增了一抹暖意、一筆濃烈而奔放的燦爛。
每天清晨時分,火紅的燈籠上還凝結了薄薄的一層白霜,似乎是上天特意的安排,賜給獨屬于這個季節(jié),收獲的一份厚重禮物。隨著日月輝映,長得有像吃飯的小碗那么大,還迎著微風搖曳著迷人的身姿,引得人盡相觀望。當它們汲取天地精華靈氣,變得飽滿而甜蜜時,又散發(fā)著一陣陣誘人的芳香,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惹得人垂涎欲滴。
二
童年時期,我和小弟總喜歡結伴在柿子樹下玩耍,圍著樹干你追我趕的跑著。當玩累的時候,我們就摘一些寬大的柿子葉拼接在一起,當作是小板凳,一屁股坐在上面,酥酥軟軟,很是柔和。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一朵朵像棉花那樣雪白的云朵,隨風飄逸著,我們的內心也跟著愜意起來,真覺難得的寧靜,多希望時間可以在這一刻多停留一會。
要是感覺口干舌燥的,還可以爬上柿子樹摘上一串,不用洗,直接用手撕掉外面的皮,便能吃了。當一口咬下去時,透過軟軟的果肉,能明顯感覺有一股香甜的汁水,順著舌頭、口腔流向味蕾,讓人忽感神清氣爽,好像再多的疲累都在此刻煙消云散了。圍著柿子樹玩笑嬉鬧,成為了我和小弟成長時溫暖的記憶。
一般,父親會選擇在冬日的一個艷陽天里,小心地把柿子一個一個地摘下來保存著。其實,我很好奇他為何不在陰天摘柿子,這樣不是能更少出點汗嗎?我曾問過他一次,他說艷陽天的時候,柿子得到的光照很充足,不光有助于保存,還能引得一只只可愛而活潑的小鳥兒,飛上枝頭啄食著甜柿,勝感冬日之美好。
而且,每一年采摘柿子時,父親都會故意留一二十個柿子在樹上。雖然,柿子變少了,但依然能看到一個個繼續(xù)閃耀著紅色的光芒,仿佛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一直都在。收獲的時候,是甜蜜的,更是幸福的。就像人生,忙忙碌碌,走走停停,短短數(shù)十載,不就是在不斷的耕耘與收獲之間努力奔跑著嗎?
柿子樹,在我眼中,又是一種可以不需要過多關心,就能自由成長的植物,就像是一個十分聽話懂事令人放心的孩子,自覺性自律性都很高,不用你多叮囑,他始終能記住昂揚向上生長著。待到需要開花的時候開花,待到需要結果的時候便結果,待到需要采摘的時候便能采摘了。
都說,春種夏耕,秋收冬藏。其實,平日里,村里人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只有在寒冬時節(jié),他們才會有所謂的短暫清閑時候。此時,正好院壩的柿子也成熟了,很是耀眼。加之,難得有一抹冬日暖陽,羞答答的大地終于可以敞開懷抱,回贈親近它的人兒一份久違的溫暖。父親便找來一個小竹鉤,站在樹下,鉤下幾串,分給母親、爺爺奶奶、小弟和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有時,父親會讓我們把吃柿子剩下的果核,直接放在柿子樹旁的空地上,再用鋤頭挖些泥土掩埋起來,說是等它們伴著大自然的光和熱,溫婉地熬過寒冬。在山花爛漫的春天,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成為又一抹耀眼的紅色。這個冬天,也因為柿子的裝點,讓平淡的日子有了一絲絲波瀾。
三
說來也是緣分,我和小弟皆是出生在臨近冬日的時候。在那個買不起零食吃的年代,門前這棵偌大的柿子樹,每年能開花結果,便是我們翹首以盼的事情。當農忙有活干時,我們便跟隨父母親天剛亮就出發(fā),到地里忙活著,到了吃飯的時間點才能回家,身心疲憊不堪,摘個柿子吃就成了我們消解倦意的良好選擇。
可柿子樹的枝丫很是茂盛,青綠的葉子下藏著一個個寶藏果實,需要好好找找,才能挑選出更大的。還未完全熟透的柿子,也呈青綠色,用手摸著光滑的表皮,內里竟如石頭般堅硬,要是此時吃柿子,味道反而有些苦澀。哎,我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畢竟有的吃總比沒的吃要強很多呢。高大的枝干,我們伸手無法夠到,便從屋檐下取了一根干枯的長竹竿,踮起腳尖,就朝著掛了柿子的方向猛地揮桿過去,以期能打落更多的柿子。
站在院壩中,抽著大口葉子煙的父親,見我們小小的身軀,扛著一根比我們身高多出幾倍的桿子,仰著頭,墊著腳,目不轉睛地盯著柿子,手把桿子也握得死死的,臉還震得通紅,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勁。他見狀徑直走過來,雙手接過桿子,看著似乎輕輕挨著柿子,可柿子就像一個個聽話的玩具,直接就從樹上掉到地上。我好奇地問他:“怎么桿子在我手上就不聽話呢,老是要東偏西倒的?!彼⑿χ鴮ξ艺f:“這不光是力氣小的問題,還是因為打柿子要講究‘穩(wěn)準狠’,如此,它就是屬大蝦的,也跑不掉?!?br />
我把父親有些調侃的話語一并記在了心里,想著等下一次再打柿子時,就這么做,準能收獲更多的柿子。其實,這時候打下的柿子還沒有甜味,柿子皮也是青綠的。父親便會找來一個大的尿素口袋,將柿子一個個輕拿輕放裝好,然后又把谷倉中的谷子,用水瓢舀個大洞后,再將這一袋子柿子全部放進去,最后把舀出來的谷子又悉數(shù)覆蓋上去,也就是要將柿子完整地包裹好。
等呀等,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樣子,原本還是青綠的硬柿子,就像是轉身換了一身行頭那般,一個個柿子都披上了黃燦燦的衣裳,用手摸摸還能明顯感覺到“肚子”圓鼓鼓的,像個小皮球,很有貨的模樣。我從口袋中拿出一個來,輕輕擦拭掉谷物殘留在柿子皮上的白灰,再慢慢撕開,看著泛著光亮的汁水,一口咬下去,之前的青澀味道一點沒有了,都是又軟又清甜。吃過后,還能唇齒留香,耐人尋味。
當柿子真的熟透大上市時,父親便會找來一把用竹子做的梯子,將其靠在柿子樹上,肩上再斜跨著一個竹子做的籮筐,穿雙解放鞋一步一步地穩(wěn)穩(wěn)踩在梯子上,差不多伸手便能摘到柿子的地方就停下,不再往上爬了。偶爾,他又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軀,向著各個大點的枝丫爬過去,以期能采摘到盡可能多的柿子。等籮筐裝得差不多滿后,便又慢慢地帶著籮筐往下走。
其實,帶著沉重的東西走下坡路是很艱難的,萬一不小心,很可能人和梯子一起倒在地上,而身上籮筐里的柿子也會全部滾落到自己身上,砸得生疼,還可能青一塊紫一塊,甚至危及生命。用父親的話說,柿子樹太高,枝丫又太錯綜復雜,梯子只能在主干上搭著,更多是靠雙手和身軀的扭動變換來摘取的,也等于是拿命摘柿子,將個人的性命拴在了褲腰上。聽著父親說的話,我們的心也緊張到了嗓子眼里,深覺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是容易而成的。
要是想柿子能保存的更久,可以挑選一些還沒有完全耙軟的柿子,大概是八成熟的樣子,將外皮用小刮刀輕輕去除,然后找來一根細長的魚線,十個為一組串起來。等全部串好后,便將它們一串一串整齊均勻地晾曬在屋檐下的晾衣桿上。日復一日,柿子表皮因寒氣入侵后又形成了薄薄的一層霜。原先圓圓的柿子也逐漸晾干了水分,變得干癟起來。從遠處看,又像是一個個折疊好的小紅燈籠掛在門前,替主人裝點著門面,似乎在訴說著春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該是吃柿餅的時候了。
當春節(jié)來臨之際,我們就能拿著糍糯爽滑的柿餅,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請他們品嘗這份農家地道的酥軟甜香水果干,還是自己親手制作的。所謂,禮輕情意重。在工藝和口感上,可能農人自家做的柿餅沒有外面的好吃,但這份誠心是滿滿的,相信客人們一定能感受到這份情義也是滿滿的。
四
每年摘取的柿子,父親拿給我們吃的都是極少部分,更多還是拿到鎮(zhèn)上的市場賣掉了。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屋門前的這棵柿子樹就成了我們家又一經濟來源,按市場價格從幾毛錢到一塊錢不等,幾百斤算下來,多少也能為我們家?guī)硪恍┙洕杖?。要是合適的情況下,還可以就近換些鹽巴、醬油、陳醋或是火柴、煤油回來,又能夠我們家吃用好一陣子了。
若是按現(xiàn)在的市場行情來講,不管是熟透的軟柿子還是甜糯的柿子餅,賣個幾百塊錢是可以的。按父親的話說,人只要有手有腳,勤快一點,就餓不到,面包和牛奶也總都會有的。本來,柿子樹的柿子還可以賣更多一點錢。只是,他每年在摘取柿子的時候,總會將一些新鮮又好看的柿子,分給周邊的鄉(xiāng)鄰吃,說是也讓他們嘗嘗鮮,可算是給予他們的回贈,感謝他們平日里對我們家的照顧。父親說,這既叫禮尚往來,又叫互幫互助。
柿子好吃,但我和小弟卻很少見父親吃,最多也就是在摘取柿子的時候吃上一兩個,往后就非常少了。有時,我和小弟津津有味地吃著柿子時,順手給他遞上一個,讓他吃點,說是很甜的,還飽含著陽光的味道。但是,他卻說牙口不好,吃了牙齒要發(fā)疼,疼起來要人命,吃不好睡不好的,所以就沒怎么吃了。等長大后,我才漸漸明白,父親哪里是牙疼呀,年輕力壯的他,什么事也沒有,只是單純的因為舍不得吃,想把更多的美好讓給我們。
我記得父親曾說過,這棵柿子樹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也與我的年歲差不多,應該說我們就是相伴成長的吧。因為有了它的存在,我們的童年也變得更加的歡愉和快樂。它就像一抹溫婉賢淑的冬日暖陽,照亮了我們的家,照亮了我們的心。
如今,我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好了,堂屋門前的柿子樹依然像往年那般貢獻著自己的光和熱,一年也沒有落下。就像父親一樣,已是年滿七十歲的老人了,依然還在店里干活忙碌著,一天又一天,總舍不得歇息,希望能為我和小弟攢下更多的紀念。我和小弟曾多次相勸他,回老家好生休養(yǎng)身子,活是干不完的,再說都已經辛苦一輩子了,老了老了是該給自己放個假了。他卻一點不在乎似的,說是能干到哪天算哪天吧,實在干不動了再說。往后的日子,祈愿,父親能身體康健、幸??鞓?。
寒冬已經來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還會遠嗎?那時,我想陪著父親、小弟共赴一場柿子之約,再在那棵青綠的柿子樹下,看一看微風吹拂柿子葉的颯颯樣子,聽一聽柿子樹長出嫩芽的蹭蹭聲。置身其中,恰如一幅山村欣欣向榮的水墨畫,美哉妙哉!
2024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