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麥地(散文)
春回日暖,冰河解封,大地動脈般的黃河流經(jīng)我們的村莊時,被攔河壩攔腰一擋,河水翻滾著涌入七星渠。待到清明一過,七星渠開閘放水,翻滾的激流如脫韁的野馬群分頭奔入毛細血管般的灌溉渠里。張開大口的田疇酣飲乳汁般甘美的河水,不幾天,一壟壟吸足水分的田疇漫溢成一片海洋。
綠油油的麥子是一襲披在黃土地上的羽衣。初夏的清風吹過,麥浪翻滾如潮水,陣陣清香抱著團朝村莊里撲。河岸邊的豌豆花開得正茂盛,同豌豆花一樣繁多的蝴蝶在紫色的花海里翩躚,舞之忘情,舞到沉醉。同樣飛舞在花海里的蜜蜂沒有那么浪漫,它們是辛勤的勞動者,總是忙忙碌碌往返于花朵和蜂巢間。瞧那一只只工蜂,穩(wěn)健地飛到花朵上,一頭扎進花朵深處,直到花蜜裝滿自己蜜囊才肯抽身返巢。回到蜂巢后,這些可敬可愛的生靈把蜜汁吐出后一刻也舍不得休息,原路返回接著采蜜,采完一朵接一朵……田野里一片生機。孟夏里的麥子像發(fā)育期的少年,在土地的滋養(yǎng)和陽光的照拂下,使勁地躥個兒。
河畔的青草已被羊群啃禿。老羊倌放下手中的鞭子,歇在樹蔭下吧嗒旱煙,羊群乘機搖擺到麥地旁的渠沿邊啃噬水嫩的青草。老羊倌一轉(zhuǎn)頭看見了,一臉驚慌,四下張望,見麥地里沒有人,便松了口氣,睜只眼閉只眼由它們?nèi)コ?。領(lǐng)頭的公羊用長著胡子的大嘴揪了幾撮稀疏的青草,不過癮,便抬起頭來貪婪地望著大片的麥子,遲疑一下,終于沒能抵住誘惑,跳過小渠,進入麥地。原本安心吃草的羊群,一看頭羊進了麥地,也放心大膽地進去了。這時,一個戴草帽的漢子扛把鍬從田間小路走來,看見啃食麥子的羊群,張口大罵起來:“這是哪個缺德玩意兒,把羊放到地里糟蹋莊稼?!崩涎蛸穆犚娏思奔钡刳s過來,也破口大罵起來:“這些不知好歹的貪嘴畜生,莊稼也敢吃,瞎了你們的狗眼,看我回去把你們?nèi)ζ饋砘罨铕I死?!闭f著,鞭子抽得山響,三五下把羊群趕出麥地。見老羊倌把羊罵得灰頭土臉的,過路漢子倒又勸起老羊倌來:“消消氣吧老兄,以后看緊點就行了,哪能跟牧畜一般見識。”說著,兩人搭伴趕羊群回家。羊們挨了罵,低眉順眼地走在田間小路上,心里還想著甜嫩可口的麥子,忍不住又扭過頭看了兩眼麥地。
母親深諳土地,對土地上的細枝末節(jié)了如指掌。她每次從莊稼地里回來都是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似乎田野里有著無窮無盡的希望和活力。母親把莊稼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侍養(yǎng)。
初夏的麥苗最精神,出落得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晨,母親迎風站在田埂上,臉上寫滿自豪,她仿佛在對人們說:“瞧,這些麥子長得多?。 丙溙锢餂]有閑人來觀賞,母親就喜滋滋地自己端詳起來,一行一壟,這片那片,都是她起早貪黑鋤了三遍的麥田,一棵雜草都別想逃過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像梳子一樣把整個麥苗梳理一遍,發(fā)現(xiàn)靠近地頭的一角,麥行寬窄不勻。她疑心是那長得跟麥苗很像的稗草濫竽充數(shù)占了麥行,于是沿田埂找過去。走近一看,哪里是什么稗草,是播種的時候播種機拐彎速度慢了,種子沒撒均勻。母親不禁有些懊惱,怨自己沒把好春播關(guān),心里暗暗記下這次失誤,來年一定多加注意。
太陽無聲無息地偏向西邊,母親仍沒有回家的意思,盡管麥地里的雜草已經(jīng)拔除得很干凈了,她心里還是放不下,嚼了兩塊干糧下了地,在麥苗間仔細尋覓,唯恐放過一棵雜草,搶了她心愛的麥苗肥料。暮靄從西邊沉沉洇過來,已經(jīng)看不清地里的麥苗了,母親輕嘆一聲,嘟噥著說:“天咋這么短,活兒還沒做完呢。”她戀戀不舍地走上田埂,摸黑回家了。
端午過后,母親早出晚歸,天天下田,我每天醒來她都不在。我就納悶,麥子自己不會生長么,難不成它們一天也離不開母親,比我還纏磨?每回我一嚷嚷,母親總有說辭:“鋤完草還得追肥、打藥,一點不能偷懶,把莊稼侍弄透了,它們才能歡實地生長?!蔽也还埽页赃^早飯就掙脫奶奶的勸阻,尋了母親去。我迎著濕濕甜甜的微風,跑到田野里,找到母親,這才安下心來。我以母親為圓心開啟我活動的半徑,她在麥田里薅草,我就蹲在小渠邊捏泥人;她背著噴霧器給麥子打藥,我就沿著田埂采野花;她在麥地一角的菜畦里擇菜,我就折一片南瓜葉子撲蜻蜓。傍晚回家,奶奶端著雞食盆在雞柵前“咕咕咕咕”,邊喂雞邊數(shù)落那幾只打架的公雞,母親給奶奶笑著戲謔我:“一到田洼子里,這丫頭比我還忙?!?br />
而更多時候,我攆到田里,母親并不忙碌,她時常久久地站在麥地一角的菜畦里,喜滋滋地端詳著掛著燈籠的西紅柿、扎辮子的豆角和老實巴交的南瓜,露水打濕鞋面也渾然不覺。后來,我懂得了農(nóng)人,也懂得了母親:不是莊稼離不開母親,而是母親離不開莊稼。母親上癮般依賴莊稼,一天不見就像丟了魂,心里發(fā)慌。
盛夏,母親到河灘給麥子灌水,我跟過去到河邊玩耍。河邊蘆葦葳蕤茂密,把河水遮得嚴嚴實實,營造出一個秘境,尤為適合做些秘密的事情。我坐在河沿上,左顧右盼,心里不安分起來,盤算著干點什么。這時,一只綠頭棕胸母鴨撲棱著硬實的翅膀,躥出葦叢,警覺地四下張望,像是先我一步要做什么秘事。我且沉住氣,察看它。過了一會兒,“嘎嘎、嘎嘎”,母鴨身后跟出幾只小鴨,怯生生地叫著。母鴨先是揚起腦袋敵視我,間或試探性地朝我“嘎嘎嘎”叫幾聲,看我很友好并沒有襲擊它們的意圖,便放松下來,悠然地帶著小鴨在葦叢鳧水嬉戲。不多時,又一只綠頭紫胸的公鴨覓食回來了,高聲武氣地叫著。母鴨梳理好羽毛,領(lǐng)著一群小鴨張開翅膀且飛且跳地圍了過來……瞧這一大家子美滿的生活,我顯得突兀而多余,便起身向河堤走去。
天色向晚,站在堤壩向南望去,從河岸扯出的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井繩一樣穿過茫茫綠野鉆入村莊。我在母親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喚中下了河堤,牽著母親的衣襟回家了。
母親是愛土地的人,她喜于收獲,她把莊稼當作一項事業(yè)來干。
眨眼間,麥地變成了金色的原野。水渠邊茁壯的小柳樹依舊翠綠,像給高貴的金色原野做了別出心裁的點綴。收割麥子的通知傳達下來,母親興奮得一夜沒合眼,拂曉時分,手握鐮刀,進入收割隊列。母親攏過一行行麥子,鐮刀“咔咔咔”地下去,不大工夫,身邊就躺平一排排齊整的麥子。麥收快得很,兩天不到,田野里僅剩下精光的麥茬。
大集體時,莊稼人對麥子一直不太在意,在莊稼人眼里麥子就是麥子,春綠夏黃,收割進場,碾壓入倉,沒有什么稀奇的?!皢胃伞焙螅f稼人對麥子像是一夜之間有了新的認識。莊稼人發(fā)現(xiàn),這一家一家的麥子長勢都不一樣,有的旺,有的乏。就像各家生養(yǎng)的娃娃,有的俊,有的丑。對此,母親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不但發(fā)現(xiàn)了麥子的長勢不一樣,還深諳其中的奧妙。她熟練應(yīng)用促使麥苗成熟生長的技巧,心里自信得很,料定麥子能打出好斤數(shù)。果然,那堆成小山樣的金黃色麥粒兒裝入麻袋,過了秤,得出畝產(chǎn)一千斤的驚人數(shù)字,迅速震驚全大隊,成為名副其實的“種麥能手”。
為此,閑置下來的大隊院子又被隊長放上一張木桌,擺出擴音器,布置成露天會場。不過這次擴音器前的位置不是留給曾對社員發(fā)號施令的隊長,而是留給向社員介紹經(jīng)驗的“種麥能手”——我的母親。只見母親攏了攏黑亮的齊耳短發(fā),拽了拽衣襟,神情莊嚴地坐在擴音器前,清了清嗓子講道:“我種麥這些年,麥子長勢喜人,連年豐收,主要是摸透了麥子的習性。種麥子和領(lǐng)娃娃一樣,要操心它吃,操心它喝,要知它冷知它熱,還要時時提防它不受病蟲的禍害。心操了,苦下了,它自然長得旺,得一個好收成?!蹦赣H用樸素的語言說這些時,很從容,就像作報告。莊稼給她帶來的榮譽,讓她感到自豪和驕傲。那時候,母親在我眼里是個了不起的人,她對農(nóng)事的那份投入,讓我覺得她真的是在做一項偉大的事業(yè)。
后來,父親所在工廠的“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下來,母親帶領(lǐng)我們隨父親進了工廠。還記得父親單位搬家的大卡車來的那天,母親站在村口,久久地望著那片麥地不愿離去。在我們再三勸說下,母親才上了車。出村的時候,母親流淚了。車駛出很遠,她還在頻頻回頭。
后來母親雖在工廠,心里卻一直惦念家鄉(xiāng),惦念那片揮灑過汗水的土地。當有鄉(xiāng)親來到家里,她就會不停地打聽家鄉(xiāng)的情況,總是嘆息不能和鄉(xiāng)親們一同耕種莊稼。
如今,鄉(xiāng)村振興的春風吹綠大地,耕種機在土地上隆隆作響,母親又在感念那句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話:當個農(nóng)民多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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