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北風(fēng)(散文)(外一篇)
一、北風(fēng)
常常,尚未入冬,田野上就擠滿了風(fēng)。遠遠近近的呼哨吹得凄厲哀婉,是彷徨,是猶豫,永遠在講那傷心的故事。
它在卷走繁華的大地上呼嘯著,那千千萬萬的枯枝,變成無數(shù)低沉或尖利的音孔,由遠及近,層層疊疊海浪般地,落地成河,涌向那些多愁善感的心。
它是被遺棄在冬天的流浪者吧,紅塵阡陌之上,小巷古道深處,它絕望地擁抱著一切進入冬眠的情感。有時,它也會安靜一會兒,甚至溫柔地撩起夜行人額前的亂發(fā)。可有時,也許它是醉了,將一名長發(fā)的女子團團圍住,看她衣裙在寂寞中孤獨地飛揚;有時,也許它只是在做噩夢,托著虛無的理想扶搖直上,攀上幾萬里的高空。
傳說列子可以御風(fēng)而行,深浮自在。而我不是,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每一扇窗戶,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就可能讓隆冬的風(fēng)倒灌進來,讓那些整理好的心事,碎成一地枯干的落葉。但無論冬天我怎么小心,還是會偶遇到狂風(fēng),我閉起眼睛,讓它穿越我單薄的身體,撕開綠樹紅墻的回憶,慢慢,看著它頭也不回地卷地而去。
有時,我會想像它起于大漠,源于塞北時的浩蕩場面。它無疑是自雪域的王者,長長的披風(fēng)自山腳飛揚而起。星光下,它冷面如刀,雷厲風(fēng)行,就像一面飄揚的旗幟,揮師南下,大漠、高原、山峰,一路風(fēng)塵仆仆,千里奔馳。在峽口,在大河之上,成群的風(fēng)不斷加入,聚則如鐵水奔流,銜枚疾走,散則或四下里尖叫,所到之處,塵飛沙揚,寒氣逼人。
它把天空的月牙也打磨成一道雪白锃亮的兵器,把沿路的樹枝都甩成聲音響亮的鞭子,凜冽的天地間,它成了最大的王。
我看見,秋天卷起落葉倉皇逃竄,田野里裸露出一畝畝倉皇敗北的記憶。它攻城掠地,洗劫了秋的顏色,驅(qū)散了秋的芬芳,直到雪藏起所有飽滿的記憶。月光下,它借一片枯草起意彷徨,嘯聲孤起時,涌起的是怎樣滄桑的回憶?
長途跋涉,嘯聚曠野,它或許還是崇尚自由的竹林賢者。寒竹森森,任它疲憊的手輕輕彈撥,巷子深處,也在回響著它曠世的悲吟。是誰的馬車深夜飛奔,是誰醉酒悲慟?
此刻,它穿過我薄薄的身體,冷漠而凜冽,我的手掌亦穿過它,觸摸滄桑。越過巍巍山峰后,它鼓起的風(fēng)力更加深沉博大,穿過險壑沉溝后,它嘯出的風(fēng)聲始愈悲愴凄惻。也許它只是風(fēng)神,在天地間任性地巡游,所有的鳥兒都屏住呼息,輕掩雙翅,一切走獸都躲進山洞,不由自主地打著寒噤,只有深愛它的靈魂昂起頭,扯起斑斕的旗幟,心旌蕩漾地目送它英雄般的身影。
我意欲捕捉它,就像捕捉一只影子。我借一朵雪花,鉆進它的衣袖,抵達遠方,我借一首歌,匯入它的嘯聲,四處流浪,它深刻地存在著,一呼一息,陽剛有力,可我既捕捉不到它,也抵達不了它的內(nèi)心。倘若我是畫家,我該如何描繪它寒冷的眼神,倘若我是詩人,什么樣的詩行排列才能灑脫如它?
它太孤傲了,遠離歡聲笑語的人群。它搖撼過垂死的秋天,抱起過破碎的山河,然而無人懂它埋葬者的憂傷,以及憂傷過后,那素色山水的沉默。人們在它的沉默里踏雪尋梅,而它隱在在墻角,長身而立,樹上飛身而下的雪花是它不小心碰落的嗎?
它偶爾會把手伸進窗戶,急速地翻動我的書,一室寒意,專注、認真。午后陽光好的時候,還會叩響我的門窗,充滿快樂,是問候,是訴說,更是心有靈犀的陪伴。即便這樣無語的交流,心,已然滿足。它,終是冬季最大的王,它在風(fēng)眼里建起王國,在遷徙和征伐中書寫歷史。
它,終會杳然而去。此時,沐浴在深冬的風(fēng)里,就讓我再一次深刻地觸摸它的憂傷與驕傲,輕撫它的溫情與孤獨……
二、雪
雪花,精靈一樣地在空中旋舞。嬌小的姿態(tài),輕盈的花瓣,落得隨意,飄得溫柔,安靜空靈。恰如一位北國深處的走來的女子,淡妝素服,兩袖梨花,緩步凝眸處,捧出一條潔白的河流,遠處銀蛇出沒于原野,近處蠟象奔馳于高原。
我奇怪,冬竟然吸引了雪。它有的只是干枯的樹枝,冷硬的馬路,光禿的山川,還有漫漫的長夜,而唯一的情話也不過喜怒無常的風(fēng)語。
我驚異,雪對冬的深情。它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深冬的塵埃,以童話般的柔情,鋪出傾世的愛戀,雪白的婚紗隨河流蜿蜒,晶瑩的眼眸也在冬的心頭閃爍。
年輕的男女走向雪花深處,手挽著手,祈禱著就這樣一生一世走到白頭。
老人圍一條紅色的圍巾,沐浴著雪花,踏雪尋梅,那墻角深埋的,還有一段風(fēng)花雪月的往事。
雪絨花,是冬心上的一首歌。雪城的小巷里有了成對的腳印,雪村的小路上堆起了長著紅鼻子的雪人。因為雪,冬天有了羞澀的情思;因為雪,冬天沸騰得回到了童年。
孩子們撲進雪里,歡呼雀躍,雪雪仗打得熱火朝天,雪球扔來扔去,小臉紅紅的,頭上冒著熱氣,看得大人籠著袖筒也想起自己兒時的過往。
看,檐前有透明的冰凌倒掛下來,厚厚的積雪擁住了門,飽滿的雪色圓潤了墻根的棗樹,枝條豐潤嫵媚。小鳥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一陣一陣的積雪被經(jīng)它的翅膀一撲棱,迎風(fēng)飛起,遠處每一間房屋都戴上潔白的帽子,每一棵樹都繁花滿枝,這是要赴冬之宴嗎?
可是,與一場盛大的雪花相逢,總是要等上很久很久,總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呼嘯的北風(fēng),總得穿越深深淺淺的霧霾。有時,夜色中,混跡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脖子上突然一涼,一抬頭,雪花就落在睫毛上,借著燈光,看見星星點點的雪花,簌簌而落,花事盛大,芳姿優(yōu)雅,很快掛滿枝頭,鋪滿路面,一點一點掩埋起一冬零亂的思緒和幽微的思想。
在萬物休眠的冬天,雪花是唯一美麗的尤物。
看,雪光耀眼;聽,雪落無聲。
它美得潔白細膩,美得滋潤明艷,美得超越想象。我想,冬天唯一的愛戀,就是雪吧,它是冬最浪漫的情感,最深情的歌謠。
人終究會有冬天的,閱盡春花秋月之后,在老去的寒意里,沒入燈火闌珊的一隅。不管角落里的心有多蒼老,當(dāng)所有的故事都失了水份,一切情感都有了歸宿,當(dāng)歲月的風(fēng)卷走一切帶顏色的回憶,那又如何?還會有雪落下,舞動靈魂深處的文字,把一生升華為一首雪白的詩,一幅壯麗的畫,一頁有著公主和矮人的童話。然后,于陽光下慢慢消融,忘卻世態(tài)之涼薄。
若我的人生走進冬季,我愿意與靈魂深處的雪花相遇,窮盡一切想象,舞動雪花,超越世俗,建立一個自己的雪國,不糾纏過往,不畏懼將來,從容地,一個人靜靜翻閱這天地間最后的,潔白玲瓏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