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黑小子的白日夢(散文)
黑小子來到鎮(zhèn)上一年多了,一直住在我們院那間小偏房里,和許多來我們鎮(zhèn)的外地人一樣,在鎮(zhèn)北的山場打工。
我不知道黑小子這么小就從四川老家出來,他是怎么想的,只看到他在山場繁重的苦活下使得本來就不壯實的身子骨顯得更瘦小了,還有長年累月經(jīng)受風(fēng)雨侵蝕的臉龐,也讓他本來就黑嗆嗆的皮膚又增添了一層粗糙,就像一棵沒長好的歪在路邊的樹,在山場,在鎮(zhèn)里都不怎么受人待見。
黑小子對于鎮(zhèn)上人們的冷眼加白眼似乎視而不見,甚至于沒人知道他的名字而常常喊他黑小子,即便如此,他的臉上也永遠(yuǎn)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也導(dǎo)致了他在山場或者鎮(zhèn)里幾乎沒有什么談得來的朋友,而唯獨與我走得很近。也許是他住在我們院的緣故,也許是我和他的年紀(jì)相仿,也或許是他覺得有時候能和我說到一塊兒去。
說實話,我還是有點佩服這個黑小子的,十七八歲的年紀(jì)就一個人從四川跑到了山西,和許多成年人一樣,在山場干最重最苦的活。而我還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雖然這個五月過去就要初中畢業(yè)了,但我還沒獨自出過遠(yuǎn)門呢!
“我啊,要多掙點錢,好討個老婆。”
某一天,黑小子和我說起他的夢想時,他的眼眸久久地望著天邊漂浮著的幾朵云彩說。
“哈哈哈,看你那樣兒,還想娶媳婦哪!”我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笑啥子笑,你就不想討老婆啊?”黑小子的臉紅了紅,搡了我一拳。
別說,這小子的拳頭硬得很,一拳差點把我從偏房的窗臺上搡下去。
我讓黑小子算一算,他一年能掙幾個錢,娶一個媳婦多少錢,就憑他在山場苦干,得多少年以后才能掙夠一個媳婦錢。
黑小子扳著手指算了半天,越算眼眸越迷茫,算到最后,神情黯淡了許多。他原本不想再回四川老家,想往著就在我們當(dāng)?shù)赜憘€老婆,但是,這對于他恐怕是沒有一點希望的。
我跟黑小子說:“你看看鎮(zhèn)子里有多少四川和陜西媳婦,你就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可笑。”
不是說我瞧不起黑小子,而是事實證明,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那會兒,就是我們本地人,小伙子家境一般,再沒有什么體面一點的活兒做,想問個媳婦也不是很容易的。常常是媒人跑斷了腿,父母急上了火也問不下個媳婦,最后不得不將將就地討個外地媳婦過日子。在我們鎮(zhèn)以及周圍,哪個村子里沒個十家二十家的娶外地媳婦的。本地姑娘們眼界高得讓后生們可望而不可及,什么三金一銀啊,電氣化、組合柜啊,再加青磚大瓦房,往往讓一些光景一般的人家自慚形穢,連提親的勇氣都沒有。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一些介乎于人販子與媒婆之間的雙重身份的人身上。通過這些人而最終花個大幾千塊錢,媳婦就坐到了炕頭上。
當(dāng)然,這種沒有任何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通常是岌岌可危的,三天兩頭就會聽到這家的媳婦跑了,那家的媳婦不見了。九五打拐那一年,無數(shù)被拐賣的婦女被遣返回鄉(xiāng),丟下很小的孩子和毫無感情的男人。但留下來的也很多,也是因為孩子,再就是她們依戀上了那個自己經(jīng)營起來的還比較溫暖并且有點希望的家。
黑小子來鎮(zhèn)上這么長時間了,應(yīng)該也多少知道這里的婚嫁習(xí)俗和狀況,怎么就會冒出這樣不切實際的念頭呢?
典型的想入非非或者白日做夢!
黑小子似乎深深地沉浸在想入非非的白日夢之中了,具體癥狀就是:他把“李鄉(xiāng)紳”家的所有活兒都包攬了,并且樂此不疲地從山場收工回來就往“李鄉(xiāng)紳”家跑,山場工人們說黑小子想做“李鄉(xiāng)紳”家的上門女婿?!袄钹l(xiāng)紳”是黑小子他們的掌柜,除了有一個采石場,還養(yǎng)著幾輛車,在鎮(zhèn)里也挺顯赫的,出來進去挺著個大肚子,邁著八字步,像極了舊社會的鄉(xiāng)紳。于是,鎮(zhèn)上人們便直接喊他“李鄉(xiāng)紳”,而“李鄉(xiāng)紳”把他那一對瞭飛機眼翻向天空,一副很受用的酸樣子。
某一個傍晚,我家的羊圈柵欄門掉了下來,我費了好半天勁也沒弄上去。黑小子從大門口拐了進來,我便喊黑小子快來幫忙。
黑小子搖了搖他那顆黑腦袋,說:“哎呀,我累得不想動了,你自己弄!”這小子一定又在“李鄉(xiāng)紳”家干了不少活。
“好,你不幫是吧?”看來這家伙是個牛皮燈籠?。〔磺么蛞幌率遣灰娦У?。
“小鳳今兒過來了一趟……”我說了半句話故意打住,斜著眼看黑小子的表情。
果然,黑小子一下來了精神,幾步跨到我跟前,幫我扶著柵欄門,眼眸中透著興奮和期待的光芒說:“她來說啥了,問我沒?”
“這個……”我搖了搖還沒安好的柵欄門,欲言又止。
他心領(lǐng)神會,一反平時不愛搭理人的模樣,手腳麻溜地很快幫我把柵欄門安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小鳳到底過來干啥,說話啊?”黑小子迫不及待地伸手要拉我的胳膊。
我往后退了退,和黑小子拉開幾步遠(yuǎn)的距離,說:“她問我借了本書就走了?!弊詈髱讉€字我是在跳起來逃跑的時候丟給他的。
黑小子一把沒抓住我,氣急敗壞地?fù)屵^那只母羊正在啃著的半截蘿卜扔我,卻不想正好扔到了剛進院的住在下房的明叔身上。明叔收住腳,盯著黑小子的臉說:“想咋?”
黑小子抬頭看了一眼明叔足足一米九幾的大塊頭,連連后退著語無倫次地說:“哎呀,明哥,沒……沒咋!”
小鳳就是“李鄉(xiāng)紳”家的二姑娘,黑小子屁顛兒屁顛兒地給她們家干活,一來“李鄉(xiāng)紳”是他們山場掌柜,二來就是因為小鳳。黑小子曾經(jīng)跟我叨咕過好多次,討老婆就要討小鳳這樣的,家里有錢,人也長的好看。
他倒不傻,想得還挺美。
老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兒長大了,自然就有許多人家惦記。只不過,黑小子是白惦記了,因為沒過多久,小鳳就和鄰村會計的兒子定親了?!袄钹l(xiāng)紳”也真不地道,揣著明白裝糊涂,愣是心安理得地讓黑小子替他家干了那么多活,末了,他還在和鎮(zhèn)上人們閑聊的時候嘲笑黑小子,說黑不溜秋的樣子也敢惦記他家姑娘。
黑小子沒聽到這話,要不然,他不知該作何感想。
人家姑娘定親了,沒戲了。黑小子垂頭喪氣了好多天,雖然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黑小子還是在我跟前念叨了無數(shù)遍。他也只能找我念叨,別人沒人愿意聽他的廢話,其實壓根兒就沒幾個人能看得起他。我不知道說他什么好,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我的家境在鎮(zhèn)上也一般,盡管父親是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是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有工作的人,可是那點微薄的工資用在家里就顯得捉襟見肘了,和鎮(zhèn)上開山場養(yǎng)大車的沒法比。我都不知道自己以后在鎮(zhèn)上能不能問下個媳婦,所以對于黑小子不厭其煩地在和我傾述的時候,我實在是無話可說。
也許這件事打擊到了黑小子的自尊,也或許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鎮(zhèn)里本就是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人。像屋后那株不入眼的正在抽枝發(fā)芽的歪脖子樹,或者就像路邊那叢低眉順眼的野草一般,被眾人視而不見。
黑小子沉默了,默默地上山,默默地下山,默默地從我們院那間小小的偏房里早出晚歸,再也不曾給“李鄉(xiāng)紳”家干過任何活。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一個接一個地從我們身邊滑過,五月的風(fēng)不經(jīng)意間吹上了我們的面頰,溫馨而愜意。
五月的小鎮(zhèn),所有人都因為一個節(jié)日的到來而做著準(zhǔn)備,一年一度的端午節(jié)廟會讓小鎮(zhèn)鮮活熱烈了起來。鎮(zhèn)中學(xué)放了假,山場也破例地停了工,黑小子揣著剛預(yù)支的工錢,拉著我鉆進小鎮(zhèn)開始擁擠的小街。形形色色地追著廟會做生意的小販們占據(jù)了小街每一處他們認(rèn)為非常重要的路段,雜耍的、賣藥的、鑲牙的、算卦的散落在小街的每一個角角落落。叫賣聲、吵鬧聲、唱戲歌舞聲,小街沸騰著、嘈雜著、混亂著。黑小子和我擠在人堆里,挑揀著那些不知被多少人翻過的衣服,他說要把自己的形象注重起來,要不然連“李鄉(xiāng)紳”家的那條狗都不拿好眼看他。
“紅火不過人看人”老家這句俗話很有點意思,廟會上哪里人多人們就越往哪里擠。大戲臺子底下永遠(yuǎn)都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年輕人不看戲,看耍把戲,擠人堆,飄移不定的目光在人群中瞄來瞄去。少年們的心就像這個有些躁動不安的五月一樣蠢蠢欲動著,黑小子好像又活泛了起來,哪邊姑娘們多,他就往哪邊擠。
“你是發(fā)情了咋的,擠來擠去地不累???”我被他拖得疲憊不堪。
“這才有意思呢,哈哈哈!”黑小子一臉的興奮,還要拖著我往人群中擠。
被人罵了好幾次不要臉和流氓之后,黑小子死活也拽不動我了。這小子,在山場與石頭打交道,手粗腳糙不說,難道連臉皮也糙厚得不行了?我可架不住那些女子們的白眼和啐罵。
歌舞多帶勁兒??!河灘上,歌舞團的大篷頭一天就撐起來了,我寧可坐在草灘上聽歌舞團的勁爆舞曲,也不想再在人堆中擠過來擠過去地招人嫌。歌舞團上午不演出,三三兩兩的女演員們在河邊洗刷嬉戲,與黑小子的口音頗有些相似的說笑聲在河面上蕩漾著,黑小子又莫名地激動起來,黑黑的臉上溢出興奮的神采。
“好羨慕她們,四海為家,走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真瀟灑??!”黑小子把大篷歌舞團的廣告語重復(fù)了一遍,眼眸中透射著對遠(yuǎn)方無比向往的光芒。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大篷歌舞很火爆,頗受人們歡迎,尤其對我們一幫少年們充滿了刺激和誘惑。那是一個搖滾樂和流行樂讓年輕人瘋狂的年代,雖然大篷歌舞團當(dāng)初還沒有發(fā)展到以脫衣舞為主的時候,但酷帥的霹靂舞和青春的健美舞刺激著村鎮(zhèn)少年們的所有感官。
“我要進歌舞團,我得去問問她們!”黑小子扔下目瞪口呆的我,起身自顧自地向那幾個在河岸邊戲水的女演員走過去。
這家伙,怎么想什么就是什么,我沒想到他居然如此不著調(diào)。
當(dāng)然,不是任何事都像說說那么簡單,黑小子一會兒就耷拉著腦袋折了回來。其實,這是我早已料到的結(jié)果,因為我看到他過去搭訕的時候,那幾個女演員有些厭惡地把頭扭了過去。我想黑小子也應(yīng)該看到了她們對他的不屑,但是,我看到他的腳步并沒有絲毫的停頓,而是一直走到了她們面前。
“她們只問了我一句,問我會什么,我說我有力氣,結(jié)果……”肯定沒有下文,怎么可能呢?
我指了指歌舞團大篷圍網(wǎng)外掛著的廣告布說:“你看看,沒什么拿手的會要你嗎?”微風(fēng)中抖動的廣告布上展示著男女演員們的精彩表演瞬間。
黑小子再沒吭聲,若有所思地望著歌舞團的大篷出神,黑小子又在做白日夢了。
黑小子把買衣服剩下的錢數(shù)了又?jǐn)?shù),預(yù)支的工錢實在是太少了,山場掌柜們在節(jié)日的時候總是象征性地給工人們預(yù)支一部分工錢,好把這些節(jié)日混過去。每一個節(jié)日的到來,大多數(shù)人是期盼的,快樂的,而山場掌柜們卻很頭疼,因為又要停工,還得給工人預(yù)備工錢。
歌舞團的門票要兩塊錢一張,而黑小子在山場一天也就掙個十來塊。他反來復(fù)去地盤算著手里的錢能夠進多少次歌舞團,他邊數(shù)錢邊拿眼睛瞟我。我說:“還用得著買票嗎?我進歌舞團、馬戲團、錄像廳啥時候買過票?”
黑小子聽我這樣說,長松了口氣,把他那些數(shù)過很多遍的錢揣回衣兜里,朝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笑了起來。
除了上山干活以外,黑小子無論做什么都要拉上我,作伴也好墊背也好,總少不了我。只不過這兩個人的票錢讓他糾結(jié)了,這下好了,我一句話,他可以不用為我買票而放下了那顆惴惴的心。
鎮(zhèn)上不買票就可以看歌舞或者看馬戲的是那些干部們,以及他們的家人,他們手里有歌舞團和馬戲團送的贈票。我沒有當(dāng)干部的直系親戚,所以不可能有贈票,既沒有贈票,家里緊巴巴地也不會讓我拿錢去買票看歌舞或者馬戲。那怎么進去呢?無非就是趁人多擁擠的時候,往里混而已。沒辦法,誰讓歌舞的誘惑力那么大呢!
黑小子自說過要跟隨歌舞團的話以后,每場表演他都要進去,并且每次都在表演的空檔中往后臺鉆。我笑他是為了偷看女演員換衣服,黑小子的臉立馬憋成了醬紫色,眼球都要鼓出來了。
“哎呀,我沒偷看女演員,我是想找她們團長?!焙谛∽蛹背喟啄樀剞q白著。
“哈哈,你真行,被趕出幾次了?”我眼見著他被幾個膀大腰圓的后生從后臺搡了出來。
“他們不讓我進去,我得想辦法見團長一下。”黑小子一臉的不甘心。
歌舞團上午不演出,演員們大都在帳篷里休息。黑小子坐在河邊的草灘上,望著歌舞大篷發(fā)呆,就和我在山場里見到的許多少年一樣,坐在山坡上望著遠(yuǎn)方發(fā)呆,目光深沉而滿含渴盼。
我很難想象這種大篷歌舞長年累月轉(zhuǎn)場于各地的生活,這種顛沛流離的艱辛,不知道黑小子想過沒有。當(dāng)他再一次被從后臺搡出來的時候,我說黑小子別磨了,這吃大鍋飯,睡帳篷的日子想來也不舒服。黑小子卻說就喜歡這樣四海為家的生活,怎么說也比在山場累死累活地不被當(dāng)人看強。
下午和晚上,歌舞團輪番演出,廟會的第三天,也就是端午節(jié)這天,看歌舞的人比前兩天多了好幾倍,大篷里涌滿了人,而大篷外依然有許多人不停地往里擠。
我和黑小子永遠(yuǎn)都是擠在最前排的,黑小子說前排的感覺就是好,就像和演員們在一起表演的感覺。而實際上他是為了往后臺溜得順利一些,因為他順著舞臺溜到后臺好幾次,雖然每次都被毫不客氣地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