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少年】廠礦是回不去的記憶(散文)
沾益自古就是入滇的咽喉,1938年美軍建沾益機場,此地成為駝峰航線的重要物資轉(zhuǎn)運站。
沾益總站成立于60年代初期,前身應(yīng)該是組建在50年代的一支車隊,不過隨著老職工逐漸離開人世,這段歷史已經(jīng)無從尋找了。
我很小的時候,旁聽老工人聊光榮史,說當(dāng)時建廠礦不允許占用農(nóng)田,政府給了一個山包??空ㄆ缴桨?,又靠他們汽車?yán)≤囃?,用一車車土填平所在地的低谷,才弄出一整片的大平地?br />
直到80年代中期,沾益總站一直是滇東地區(qū)貨物運輸?shù)目倶屑~,底下兩個大的分支是宣威和曲靖的兩個車隊,最主要的貨運物資,是宣威的煤,還有滇中的黃磷礦。
改革開放前的沾益總站,是省屬國企,人員最多時,連同家屬,有三千多人。因為運輸壟斷,一度總站的創(chuàng)利能力非常強。
這里有自己的醫(yī)院,有從幼兒園直到高中的子弟學(xué)校,有自己的小賣部,浴室,食堂,加油站。每天還有附近的農(nóng)民擔(dān)菜來賣,故總站的人不怎么需要到縣城里,雖然縣城也就隔著貴昆鐵路線,直線距離不到300米。但總站自成一個獨立的王國。
大家都互相認(rèn)識知根知底,吵架的時候,可以扒開對方三世的底細(xì)。我的高中同學(xué)幾乎都是從幼兒園就開始認(rèn)識的。
大家的話題總是比較單一,比如早先,還得去縣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逢到上新電影,縣電影院里都是平時廠區(qū)熟悉的面孔,幾乎就是總站包場。大家彼此大聲喧嘩著打招呼,男職工們進進出出買瓜子買汽水,還忙著上廁所,女職工互相拉著家常,毫不理會自家的孩子上躥下跳奔馳在銀幕前的臺子上。要是哪部新上的片子誰錯過了,誰就直接被孤立在大家的話語圈外。
小賣部到了什么新鮮的食品,全廠的人都伙同起來買,然后將這些新鮮感融入大家的談資,如同電影的話題一樣,要是有誰有意無意地錯過,誰就變成沒有集體語境的孤立者。因此我覺得總站的人只敢從眾,缺乏成為個體的勇氣。
鄰居的雞零狗碎,都是大家茶余飯后的共同談資。各宿舍門口,總圍坐著幾個悠閑的家屬。每次走過她們面前,就可以聽見說長道短議論自己的聲音。走路姿勢,衣著打扮直到父母弟兄性格脾氣,都會被她們當(dāng)著你的背影扒個遍。要是被議論者有什么背景或者優(yōu)勢,大家就邊議論,邊投之以嫉妒的目光,還帶著點希望他倒霉的陰暗。
總站非常保守封閉,甚至于口音也不同于縣上,縣上的人都說“黑橋話”??傉镜娜苏f話的發(fā)音方式,感覺總是在努力學(xué)習(xí)昆明腔,大家都公開崇拜省城昆明,一些昆明有親戚的家庭,暑假里帶了自己的孩子去住幾天,回來后,說話的底氣都明顯足過其他人。要是在動物園翠湖逛過,在昆明百貨大樓買過東西,此家庭的每個成員就可以直接藐視廠里其他群眾了。
總站的腔調(diào)里面除了大量本地土話和部分硬憋成的昆明腔,又混雜了個別外地的詞匯,尤其是上海詞語,究其原因,是總站混雜了本地人,昆明人,文山人,大理人,楚雄人,甚至四川人,山東人,上海人。上海人包含著少量第一代職工,他們是為援建來的技工,后來招進來一些知識青年,雖只有二十多人,但憑借他們親戚寄過來的,大家都沒有見過的奶糖,餅干,泡泡糖,和一些非常漂亮市面上見不到的頭巾,發(fā)帶,穩(wěn)當(dāng)當(dāng)成了一個心理優(yōu)勢很強的小團體。這批上海人努力學(xué)著本地方言和我們溝通,但他們聚在一起時,又都只說自己的方言,罵人的時候,也用自己的方言,這些罵人的上海方言被本地人學(xué)了去,馬上又變成總站的時髦話。
小時候遇到委屈,家長總愛問:“那個人說什么話?”小孩如果說:“黑橋話”,家長就會說:“那還知道是誰家的?”。意思是,說話腔調(diào)要是總站腔,總還是找得到說理的地方。
職工宿舍按數(shù)字劃分,每個宿舍的人際關(guān)系各自又成體系,孩子們最護著自己宿舍的人,冬天打雪仗,大孩子說:“走,一宿舍的都去打三宿舍。”我們會飯都不吃,操起搪瓷口杯就去舀雪捏雪球。
總站最正式的全民社交場所,是總站籃球場。對于總站的光榮變遷史,大概也只有籃球場最能說清楚了。
籃球場四面磚墻圍好,正東面高出很多,中間部分像黑板似地抹平,用厚厚的白漆刷好,恰好是一個電影幕布大小。正西面是一排兩層高的筒子樓,最早的醫(yī)務(wù)室就建在這里。
球場是平整的水泥地,用黃色油漆界線出兩塊標(biāo)準(zhǔn)籃球場,架著四個籃球架。
遇到重要的活動,墻東面會掛出布標(biāo),其余時候空著,放電影的時候,會懸掛出白幕布,死人的時候,會掛上逝者的黑白放大照片。
每年按時間排,正月初三,游園會在籃球場舉辦,每年活動內(nèi)容都不一樣,但總有小禮品發(fā)放。
正月十五看花燈,花燈每年總是那幾盞,但不影響大家擠成一堆的熱鬧勁。
兒童節(jié),幼兒園和小學(xué)在籃球場辦表演,我父母是第二代進總站的職工,父親因為讀書分配,母親因為和父親的婚姻關(guān)系進廠,因此人際關(guān)系從零開始。我幼兒園眼巴巴看著第一代職工的孫輩上去表演,而自己從來都選不上去。
夏天周末的晚上,青工們會組織交誼舞會。大家都很羞澀,音樂開始時,蠢蠢欲動的積極分子總慫恿同伴先跳,而同伴總會推搡回避,大家拉拉扯扯地笑鬧著,連放兩曲沒人跳舞,團委書記就出面說:“現(xiàn)在由我們團員首先做個表率,帶頭先跳,大家鼓掌歡迎。”最終在青年團員的帶動下,起初害羞的立即就組隊起舞。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的青年真是有套路呀。
但那時沒有人敢男女合跳,這仿佛是碰觸不得的底線。偶爾會有縣上的青年結(jié)對來參加舞會,卻總是會被總站的孩子擠兌走,因此舉辦的交誼舞會也只是內(nèi)部娛樂的項目。
國慶前后,全廠的大合唱在籃球場舉辦。東面的白墻上掛起絲絨幕布,上面別著慶祝國慶職工合唱大賽的字樣,然后架起鐵架子焊接的三層臺子。這種三層的鐵架子專門存放在總務(wù)辦,每年合唱比賽都領(lǐng)出來用一下。比賽按車間和車隊組隊,大家清一色穿著藍灰的勞保工作服,職工歌手不分男女,統(tǒng)一畫著圓圓的腮紅,一排排依次站上去。
秋天總分桔子,一卡車桔子停在球場上,大家早早就焦急地擠在卡車下,總務(wù)處的負(fù)責(zé)人每次都姍姍遲來,每次遲到都說“抱歉抱歉,具體名單才出來”,大家就寬容地笑:“沒得事沒得事,你們辛苦啦?!闭l都不肯表現(xiàn)出著急的樣子,以免顯出自己的小家子氣。報到名字的戶主,歡天喜地用布兜裝了桔子擠出去。
過年前分昭通蘋果,我父母雖是雙職工,但分到的蘋果總量并不多,分回的蘋果舍不得吃,我媽就挑出沒有碰傷的優(yōu)等品,用草紙一個個包好,放在米桶里,說等過年的時候才吃。不過我家的蘋果總等不到過年,就被我和兩個哥哥偷偷地偷出來吃掉了。媽媽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并不責(zé)打我們。
十一月以后,舉辦職工運動會,跳繩拔河缺不了,壓軸重戲每年都是籃球賽。
平日里下午下班后,青工就自發(fā)組成籃球隊比賽,男職工們圍著喝彩,女職工照例是忙著回家燒飯洗衣服,一場球打完,剛好是晚飯時候,男職工都紛紛散回去咪口小酒。晚飯吃過,籃球場就成了小屁孩玩打仗游戲的地方和自行車騎練場,有自行車騎的人哪怕摔著了,也是臉上放光。
80年代早期,工會的女職工專門去省交通局學(xué)健身舞,回來后帶著廠里的其他女職工跳,有時候跳扇子舞,有時候練健身球,一度還有人帶著練氣功。
天氣好的某天,籃球場上會拉開白色的布,放露天電影,每個月總要放一場。我們這種年紀(jì)的小孩,最耐不住興奮,下午四點就搬出家里的板凳去搶位置。小板凳排在那,吃個晚飯回來,就被別人挪了窩,找人家理論,免不了吵架打架,打輸就得認(rèn)慫,大人也并不認(rèn)真來管。
東面白墻的底下,是總站最早停靈的地方??傉镜穆毠に奚崽珦頂D,沒法停靈,人死后的最先中轉(zhuǎn)處,就是開闊且公用的籃球場。哪家死了人,就到車隊里借出蒙貨用的綠色軍用大帆布,搭個棚子。尸體在棚子的暗處,里面搖曳著蠟燭的光,棚子外是一盆的紙灰。小孩子這幾天都嚇得不敢上球場玩。出殯那天,就在籃球場開追悼會,單位領(lǐng)導(dǎo)主持,大家對懸掛在正東面的逝者頭像三鞠躬,然后鞭炮哭聲混成一片,逝者被放進黑漆棺材,由車間里抽出來的男職工挑起來送到總站的公用墓地埋掉。
球場接著又成了歡樂的社交場所。
春節(jié)前兩個月,工會就開始組織排練春節(jié)的游行隊,起初是下午三,四點鐘,游行隊成員在組織者的帶動下,在籃球場排練隊列和姿勢,快到春節(jié),游行的服裝下來后,就一整天一整天的彩排。
女孩最喜歡大頭寶寶和蚌殼精,大頭寶寶憨態(tài)可掬,總是同手同腳走路,冷不丁會沖到人群中拽一下女孩的發(fā)辮,捏一下男孩的鼻頭,惹得小屁孩們圍著他們跑;蚌殼精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老頭帶著媳婦劃船回家,不小心遇到蚌殼精,于是雙方打架,總是蚌殼精敗北。因為服裝是古裝戲服,水袖特別好看,蚌殼精每年都是廠花在扮演。
男孩子們喜歡踩高蹺和獅子舞,喜歡踩高蹺,是因為男孩子時刻都在想,用什么方法把踩高蹺的人絆倒,然后看他們怎么爬起來;獅子是兩個人扮演一只,統(tǒng)共一對,分走在游行隊伍中間,在訓(xùn)獅人帶領(lǐng)下,搶繡球,或者做花式穿插。后面那人彎身抱著前者的腰。據(jù)后面的人說,穿上戲服后,他完全看不見情況,運動全憑感覺前面的人的肌肉動作和觀察地面的狀況。鑼鼓隊鼓點急促的時候,獅子后面的人會將前面的人托舉起來,真的像獅子立了起來,大家就紛紛鼓掌喝彩,壓軸戲是獅子顫顫巍巍爬上壘起的辦公桌,再立起來搶繡球,不穿戲服的時候倒還好,后面的人視線的范圍廣,但戲服穿上,爬桌子的時候,后面抱腰那個人因為看不清,常會失腳摔跤,這時候更會贏來大家的喝彩。
大人們說總站的舞龍隊哪怕是整個縣城所有的舞龍隊也趕超不過。龍頭很重,自然是體力最好的男人把著,左右上下?lián)]舞??蓱z耍龍尾的職工,每當(dāng)龍因搶龍珠而做翻騰狀時,龍尾要左右奔跑,有時候跑不動了,就被圍觀群眾問是不是腎虛,龍尾職工呵呵傻笑不敢接腔,接著大家都哄笑開。
過年了,廠里專門派車帶領(lǐng)游行隊到縣上,到曲靖和宣威表演。游行隊伍回廠后,表演者自豪地表示,又是我們總站技壓全縣,然后從職工到小孩,無一不是展露出自豪又會心的微笑。
大年里,總站的游行隊伍到哪里,都有一堆一堆的人追著看,從廠區(qū)領(lǐng)導(dǎo)到普通工人,大家一致重視這支春節(jié)游行的隊伍,這支隊伍代表了整個總站的臉面。那時滇中還沒有哪個單位,甚至是縣政府,有這么大的財力來置辦這些表演用的行頭。且總站的表演要故事有故事,要看點有看點,充分說明了總站不缺編導(dǎo)、表演人才,還能有組織有紀(jì)律地將這些要件整合起來。這就是一種綜合優(yōu)勢。
到了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國家的經(jīng)濟開始高速發(fā)展起來,因為運輸壟斷,總站也空前有錢。
籃球場對面隔了一條街,建起職工電影院,我們不用再走到縣電影院看電影。要知道雨季的晚上,先穿過火車站的鐵軌和碎石,再穿過縣上泥濘的街道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也不用看露天電影,不用占位置打架了,職工的文藝匯演也移到新電影院里舉辦。
在子弟學(xué)校后面,特別買了一塊農(nóng)田,建起配套完整,能做手術(shù)的職工醫(yī)院,還特別準(zhǔn)備了停尸房。已經(jīng)實行火葬,出殯都由火葬場開車來接,追悼會也在火葬場開。誰家死了人,除要好的朋友知道,其他人不再直接通消息。
籃球場的功用單一起來,廠領(lǐng)導(dǎo)是一個籃球愛好者,特別將籃球場進行了改建,籃球場變成類似于羅馬角斗場那種,有著由高到低環(huán)形看臺圍著的,只有一塊標(biāo)準(zhǔn)比賽場地的時髦建筑。青工的交誼舞會還在籃球場舉辦,不同的是,大家已經(jīng)開始接納周邊廠礦的青年男女來總站跳舞,音樂響起的時候,大家都主動起來,團委書記再不用出面說套話了。
再接著,建好整套閉路電視系統(tǒng),晚飯后,大家都忙著收看工會組織播放的香港片,麻將開始如火如荼地時興起來,社交場所已經(jīng)逐漸變成麻將桌。青年人已經(jīng)不再熱衷晚飯后到籃球場聚一下,籃球場只成了女職工跳健身舞和小孩子撒野的地方。
隨著改革的深入,私人開始被允許攬貨跑運輸,運費經(jīng)歷市場化的殘酷競爭。有著過重社會包袱的運輸總站,缺乏競爭能力,貨源急速萎縮,虧損日益嚴(yán)重。車隊開始承包制,自己攬貨,修理費自付,汽油掛在各車的賬上,年終統(tǒng)一結(jié)算。但承包出去的車總收不回承包費,油錢更無蹤影。下屬的修理廠也因為修理費用太高,攬不到生意,他們也開始承包,自負(fù)盈虧,工人自苦自食。有本事有想法的技工們紛紛走出總站,在國道上擺修理攤,大部分職工分流,或內(nèi)退,或買斷工齡。
沾益總站一會兒合并到宣威,歸宣威管,一會兒合并到曲靖,歸曲靖管。管理層都按照自己的能耐,到不同的地方扎根去了。到90年代初期,廠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在職職工,也再沒有能力組織籃球賽,更不要提組建春節(jié)的游行隊伍。
總站日益中空下去,剩下職工宿舍,被一些沒有太多競爭力的職工子女繼續(xù)住著,白天分散在曲靖或者縣上忙著各自生計,晚上回家匆匆吃過晚飯,就混在麻將桌上贏點小錢貼補家用。
總站的籃球場,不再有人使用,它常年空置,只有春節(jié)回家的我們,三三兩兩,帶領(lǐng)我們的子女在這塊空地放煙花,這塊空曠的地方放煙花最安全。
最終總站變成了退休工人聚集的養(yǎng)老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