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豁子的嘴邊有一顆虎牙支在外面半截。他的本名叫馬富貴，解放前生在一個地主的家庭。等他遍地跑的時候，伙計們見了他，都要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少爺。馬富貴的家里養(yǎng)了幾匹高頭大馬。他總愛往牲口棚跑，親自給馬喂料。馬見了他，都會出奇的溫順。一開始，他爹怕牲口傷了他，不敢叫他近前，可馬富貴死活不干，便隨他去了。
　　 解放后，馬富貴的父親不幸去世。他和母親還有老婆三人搬出大宅院，住進了兩間小草房。這時，他已經(jīng)長成了小伙子。村里人見了他不再彎腰，即使有人搭理他，也只是冷冷的一句，馬豁子，上哪兒找錢兒去？
　　 馬豁子常常去幾里外的冷口大集，那里有個牲口市。馬豁子在一群騾馬間走來走去，目光里充滿了羨慕。一開始，人家以為他要買一匹回去，皆滿臉推笑，后來曉得了他的秉性，便懶得撘理他了。可是，馬豁子依舊到那里閑逛，母親和媳婦都不敢攔他。
　　 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了些牲口。馬豁子為了能當(dāng)上車把式，硬是給母親跪了一個晚上，討去一只祖?zhèn)鞯你y鐲子給了隊長，終于如愿。
　　 馬豁子將被子搬到生產(chǎn)隊，把媳婦晾在了家里。這下，那些牲口都得了好，被馬豁子喂得膘肥體壯。即使半夜，馬豁子也要起來給牲口拌料，不論刮風(fēng)下雨從不間斷。后來，媳婦去生產(chǎn)隊長家鬧。隊長嘆了口氣，說，這豁子。上輩子肯定是一匹公馬托生的。
　　 隊長找到馬豁子，問他，你還想干不？
　　 馬豁子說，隊長，你啥意思？實話告訴您，我家已經(jīng)沒啥值錢東西了。
　　 隊長臉色刷白，望了望四周，說，你別扯遠(yuǎn)嘍，我是說你在不回家，你老婆就要跟別人跑了，到時候她生出幾個騾子、馬啥的，你后悔就完了。
　　 馬豁子想了想，這才答應(yīng)和另一個車把式輪著，隔一天回一趟家。
　　 有一年鬧災(zāi)，地里糧食欠收。社員們飯碗中的稀粥能照見影子。馬豁子隔三差五還給牲口炒些玉米粒拌草料。一天夜里，他的小女兒一個人跑到生產(chǎn)隊，趴著鍋沿，望著快要熟了的玉米粒直咽吐沫。他咬咬牙，抓了一小把剛要遞過去，突然聽到牲口棚里一聲馬嘶，又嗖地扔了回去。
　　 女兒說，爹，我餓。
　　 馬豁子瞪了女兒一眼，說，牲口還餓呢，快回家去。
　　 女兒哭著跑了。
　　 馬豁子嘆口氣，眼淚下來了。
　　 馬豁子趕車是一把好手，鞭子在他手里一抖，根本不用打在牲口身上，它們就乖乖地聽話。
　　 冬天，隊里去二十里外的化肥廠拉儲備肥，途中的灤河結(jié)滿了冰，很光。一起去的人到了岸邊，都要把牲口蹄綁上事先準(zhǔn)備的布條，防止滑倒?？墒邱R豁子根本不用做這些，只是親昵地拍拍牲口的屁股，那家伙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卦诒嫔线^去了。
　　 生產(chǎn)隊里有人過了世，得派大車把棺材拉到墳塋地去。山路崎嶇，坑坎多。有的車把式對這活計很犯怵。然而馬豁子一點也不緊張，到了山里，他從容地跳下車，一手拉住韁繩，一手晃動鞭桿，車很快就隨彎就彎地到了墓地。
　　 社員都說，馬豁子天生就是侍奉牲口的料。有人為他編了一個順口溜，在鄉(xiāng)下流傳開來：
　　 馬豁子，趕大車，
　　 走冰河，過險坡，
　　 拉重載，不誤車，
　　 鞭子響，到家了。
　　 若干年后，一個外地人趕著輛大車，滿載著糧食從冷口下的村子經(jīng)過，遇上前邊的小橋塌了，旁邊有個便道，兩面是坡，中間洼。車把式猶豫半晌，硬著頭皮趕著牲口進了便道。到了坡下，牲口的雙腿忽然軟了下來，連退幾步，車子差點翻掉。車把式氣得甩鞭子，牲口疼得直歪脖子，卻不肯朝前邁一步。
　　 不一會兒，這條道上塞滿了車輛。車把式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此時，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頭抱著小孩出現(xiàn)在路邊。有人對車把式說，你去求求他吧。車把式以為是被耍笑，沒動。
　　 那個老頭把孩子交給別人，走進便道仔細(xì)看了一陣，大聲地吩咐車把式說，把糧食往車前邊抬抬。車把式將信將疑地辦了。
　　 老頭在路邊薅了一小抱青草給馬吃了，然后摟著馬的脖子耳語了幾句。馬溫順地眨巴眨巴眼睛，耳朵豎了起來。他叫兩旁的人都閃開，然后把鞭子在半空啪地甩了一下。馬的鬃毛在一瞬間立了起來。他一手扶著車轅，一手揚鞭，大聲喊了一句，駕！
　　 馬仿佛一下子添了精神，腳下生風(fē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蚱律吓廊?，蹄子下的釘掌與地皮之間擦出了一道道亮光。只一小會兒的時間，大車已經(jīng)停到了坡上。
　　 人們都驚呆了。
　　 車把式喘著氣來到老頭身邊，把一盒煙硬往他懷里送。老頭說，你這是干啥？我不圖別的，你往后對牲口好點，行不？它是有靈性的，有時比人還強呢。
　　 說完，老頭抱著孩子走了。
　　 車把式一打聽，他就是馬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