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風骨】一頭狼的慈悲(散文)
眾所周知,狼這種動物很兇殘,又狡猾多端,就連老虎在它面前也是忌憚三分??晌业哪赣H不這樣認為,她總說,“最兇殘的動物不是狼,而是人。”我始終弄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母親提起梅姑,講出了下面的故事。
那是1958年的冬季,離六零年的大饑荒相隔不到兩年,梅姑一家人早就餓了好多天了,就連野菜糊糊也熬不起了。幾個孩子,餓得哇哇大哭,梅姑餓的也是前胸貼后背沒有力氣了。束手無策的梅姑灌了一肚子的冷水,打著飽嗝,連夜起身,趕了四十里的山路,去娘家借糧。
梅姑的娘家是方圓幾十里的大戶,家境殷實。這一趟梅姑沒白來,不僅湊到幾十斤糧食,而且還吃飽了肚子。臨走的時候,娘家的弟弟給梅姑帶了幾個雜面干糧,以便路上充饑。青藏高原的冬季,日照短,還沒有翻過山,太陽就落下去了。寒冷的風,凜冽地刮著貧瘠的山梁,枯黃的草葉在風中盤旋,呼啦啦地直響。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山巒,夜?jié)u漸暗下來了,一輪冷月高旋在寂寥幽靜的山谷。梅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免害怕起來??上胫依锩鎺讉€食不果腹的孩子,肩上背著從娘家湊來的這幾十斤救命糧食,心里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激發(fā)在梅姑母性中的慈愛讓她壯了膽,默念著,“快了,快了,越過這道山就快到家了,孩子們也就吃頓飽飯了。”手緊攥著裝著糧食的口袋加快了腳步。
月已升高,一聲長嘯,打破了寧靜的山谷,在朦朧的月夜下,一頭狼堵住了梅姑的去路。梅姑定睛一看,那白森森的狼牙映著殘白的月光,散發(fā)出嗜血的暗紅色的光。梅姑一陣從未有過的顫抖,隨際癱軟在地下,一種撕心裂肺的悲哀從心底發(fā)了出來。
“我可憐的孩子們,姆媽今晚回不去了,答應你們吃頓飽飯,本來已經(jīng)做到了,可是……今晚姆媽就要葬身于狼口了?!?br />
那頭堵在梅姑前面的狼,也不朝前,也不朝后,好像在利用怎么攻擊,就那樣直勾勾的盯著梅姑,眼里緩緩蕩漾著從未有過的嗜血的本性和兇殘。
梅姑聽老年人講過,狼是山神養(yǎng)著的狗。狼是兇殘的,可山神是神,應該是慈悲的,生死聽天命吧。想到這里,梅姑顫抖著爬起來,雙膝跪在地上,朝峻威的大山嗑了三個響頭。
“山神大老爺哪,您老可是威震山野管百獸,為的就是保天下蒼生??!今晚弱女子命薄遭此命運,已經(jīng)是無力回天了,我死了不打緊,可我家里有幾個幼小的孩子還等著我這點糧食救命啊,沒有我,我的幾個孩子怎么活啊!”“狼大哥啊,你要吃就吃了手中這幾塊干糧吧,放過我,給我一條生路吧!”梅姑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央求著,狼似乎聽懂了梅姑的哭訴??墒牵亲咔Ю锍匀獾谋拘栽趺茨芨淖兡??任憑梅姑怎么哭喊,狼還是靜靜的卡在路中間,仰頭望著她,不肯離開。幽靜的山谷只有梅姑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只狼看著梅姑狼狽不堪的樣子,那犀利,兇殘的眼神不見了。梅姑倒陷入了一種悲滄,一種孤獨,像是跌入了地獄更可怕,靜得可以聽到狼“哧哧”的呼吸聲。
夜空下,只有梅姑和狼面對著慘淡的月光。雖無法靠近,只是近距離默默對峙著,梅姑緩緩地退卻著,在與狼的目光交匯下,只等著身入狼口了,閉上眼,兩行絕望的淚冰涼地落下。
夜,死一般的寂靜,又一聲長嘯,哀嚎,似乎比原先更加可怕了。驚魂未定的梅姑看到那頭和她僵持了幾個小時的狼,轉身回頭疲憊的向山谷走去。
那只狼越走越遠了,不見了蹤影,癱軟在地的梅姑還在發(fā)抖。每吸一口冷氣,全身都會痙攣般地顫抖,一顫一吸一停,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嚇出了體外,久久無法止息。
第二天清晨,驚魂未定的梅姑回到家里,看著幾個餓的肚皮朝天的孩子,半響哭不出聲來。梅姑在山里遇狼而縫生的事兒,竟然傳遍了全村。
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遇到梅姑就說:“梅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br />
可梅姑的后福在哪兒呢?沒有被兇殘的狼吃掉,就慘死在了人為的毒打之下。
那時候,人人都是吃不飽肚子的,生產(chǎn)隊開春種的糖菜,到了秋季一個糖菜根吃不到,就連片糖菜的葉子都是奢侈品。大鍋飯,吃不飽,去得遲了,往往是餓著肚子去,空著肚子回,吃不到一口??蓱z的梅姑在挖糖菜的時候,看到別的婦女,每天偷偷給家里的孩子拿糖菜,自己也壯著膽子偷拿了一棵,揣在懷里。晚上回家搜身的時候,別的婦女,沒有搜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回家了,唯獨梅姑,被心懷歹意的民兵連長搜了身。當晚就押到大隊部。
第二天,梅姑被反捆著雙手拉去游街,脖子掛著那棵偷來的糖菜根。臭罵聲,嘆息聲,鄙夷的眼神,都擲向了梅姑。
游街完了,當晚押到學校的操場上,進行無休止的批斗。梅姑出身大家閨秀,那能受得了村民悠悠眾口的奚落和嘲諷,羞愧難當?shù)拿饭脤χ鴰ь^的干部說了一句“這什么世道啊,人怎么都比狼都狠啊?!?br />
“你說什么?”帶頭的民兵連長急紅了眼,隨即抽了梅姑兩個耳光,惡狠狠罵道:“你這資產(chǎn)階級的惡婆娘,你是何居心?竟然把我們貧下中農(nóng)當做是兇殘的敵人——狼!
給我往死里打!”一陣棍棒毫無人性的落在了梅姑身上……直到打累了打不動了,才罷手。
在那個時代,在那些人的眼里,那絕對不是毒打,那是理所當然的,你偷了東西,就是犯了罪。要么老老實實隨他們的心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老實,就得承認由他們羅織好了的罪名。不承認,就得打。生命完全不由你做主,你肚子餓不關他們的事兒,挨餓的也不是一家兩家人,而是所有人。打死了,也是活該,自討苦吃。沒有人來深究,更沒有人來過問。
暴打完的那天晚上,血肉模糊的梅姑迷迷糊糊嘴里念叨著“狼、畜生……不如狼……”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人死了,也不放過,梅姑身上最值錢的莫過于結婚穿過的紅綢嫁衣,讓人從梅姑慘不忍睹的血尸上扒了去。后來,分到了一個好心人手里,幾經(jīng)周折轉交到了母親手里,說是親姐妹一場,留個念想。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母親說過的那句話,“最兇殘的動物不是狼,而是人?!钡恼嬲x。因為,里面的梅姑是我親親的姨,我從未見過的姨,是母親一奶同胞的姐姐。
我常常想,如今的我們,雖然對現(xiàn)在的生活,多多少少有些心理上的不平衡和小遺憾,但是我們過得很幸福!
對去世的親人懷念久了,她們那些不堪回首的悲慘,變成了我們今天的故事,一起融入了我們的生命,像血液一樣循環(huán)在脈搏里,刻在腦子里,直到如今,生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