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的腳步漸入尾聲，漂浮不定的黑色卷云伴著凄涼的風，加速了落葉的進程。一片片枯萎的黃葉伴著生死離別的苦痛，離開了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樹干，漫無目的地飄零。冷風鉆進衣服里，讓人不知不覺打了一個寒顫。一陣陣鉆心的刺痛，讓我淚眼婆娑。少時借讀于鄉(xiāng)下的漸遠記憶，隨著秋盡的腳步，漸漸被激活、被刷新，清晰的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我入學的第四年，母親忽然患病，對我無法照顧。只能把我寄養(yǎng)在祖父母家里。土地改革之后，分得一間泥土混合柴草搭建的小屋，至少也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滄桑。雖然經(jīng)過爺爺無數(shù)次修復，也掩飾不了它的蒼老，些許泥片撐不到再修復時就已自動脫落。雖然蒼老不堪，可屋內(nèi)卻很保暖、整潔。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開始了我新的求學之路……
　　 記得入校的第一天，我由爺爺奶奶一路牽引著，來到了離家四里之外，一所初中和小學混合在一起的學校借讀。這所學校的校貌已經(jīng)是千瘡百孔，彎了腰的房頂長滿了青苔，幾根來不及復活的干草，站在房頂上有氣無力地隨風晃動。木質(zhì)的窗欞許多玻璃已經(jīng)破碎，被一層薄薄的塑料膜粘貼住，用來擋風遮雨。一個老師兼職幾個班的授課任務，一年也掙不到幾個錢，養(yǎng)家糊口都成問題。有一點學問的年輕人都到更好的地方奔前程去了，只有村里的幾個上了年紀識些字的人還在任教。校長是個很負責任的人，同時擔任幾個班級的歷史和地理課程。在課余時間修補損壞的墻壁、門窗、桌椅、板凳。五十多歲的樣子，很慈祥，也很和藹。只要學生們不破壞公共財產(chǎn)，他臉上永遠掛著慈祥的笑容。就這樣我在這所風雨搖擺的學校中開始了我的求學歷程。
　　 爺爺奶奶費盡了力氣，總算把我安排在一個讀過高中的老師的課堂。雖然課堂已經(jīng)爆滿，我還是幸運地擠了進去。班主任老師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女孩，長長的睫毛下，長著一雙清澈透明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上掛著微笑，讓人感覺親切、溫暖。纖細的身材，輕輕的腳步，無意間更增加了她的文靜之美。她是這所學校教師里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所以家長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她的課堂，這也是爺爺奶奶舍近求遠的原因。她叫柳春燕，村里人都叫她柳老師。我由于身體瘦小，在靠近講臺的墻邊一角加了一套桌椅，就這樣幸運地成為了她的學生。
　　
　　 二
　　 一晃冬天到了，大雪覆蓋了整個地面。盡管教室中央燃著鐵爐，燒柴燃得正旺，可也抵御不了無孔不入的寒風，室內(nèi)不斷傳來為了取暖雙腳相碰的“啪啪”聲。柳老師不時地從講臺上走過來，調(diào)換位置讓離火爐遠的學生坐在火爐前取暖，同時烘烤凍在筆肚里的鋼筆水。時不時放下手里的課本，幫助學生們往火爐里添柴加溫。雖然室內(nèi)爐火正旺，室外的寒風依舊肆無忌憚的從窗戶的縫隙間鉆進來，室內(nèi)的溫度總是在零下幾度，從來也沒改變過。
　　 這時，男生隆一把一雙臟兮兮凍得潰爛的腳，從后面破洞前面張嘴的破鞋里抽出來，放在火爐旁的凳子上取暖。手里拿著一個凍得硬邦邦的玉米餅子，費力地啃噬起來。同學們對他這種行為，很是不滿意。有的直接提出來，讓他注意自己的形象，也照顧點其他同學的感受。他蠻橫地說：“怎么了？有意見去茅樓提，我就這玩意兒，愛咋的就咋的?！?br />　　 班長很生氣，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玉米餅子，丟出很遠?！澳闾^分了，這是在上課?！?br />　　 隆一急了，光著腳一躍而起。一拳打過來，班長鼻子頃刻間流出鮮血。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你他媽的班長有啥了不起，爺在這里讀書你是我班長，爺不讀了，你算個什么東西？”
　　 班長也不示弱跳上長條木凳，揪住高出自己一頭的隆一的頭發(fā)就是兩拳，兩個人撕打在一起。講桌上一陣教鞭敲打桌面聲傳來，兩個人停止了撕打。柳老師此時柳眉倒豎，“各就各位，繼續(xù)上課，接下來默讀五遍課文?！?br />　　 一切騷動停止了。教室里鴉雀無聲。
　　 柳老師拾起地上的玉米面餅子，擦掉上面的塵土還給了隆一，隆一沒說話，也沒動，只是用眼睛看著柳老師。柳老師輕輕地撫摸了他的頭，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很久才回來，她手里拿了一雙手工制作的條絨面棉鞋，還有一雙粗布黑棉襪。
　　 “隆一同學你的鞋不能再穿了，看你的腳都凍傷了?！绷蠋熣f完，走近隆一。
　　 我用盡力氣踮著腳尖，可那些晃動的頭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干脆偷偷地爬上課桌?？匆娎蠋煆囊露道锬贸鰞霪徃啵鶆虻赝磕ㄔ谒K兮兮的傷口上。隨后將那雙嶄新的棉襪輕輕套在他腳上，最后又幫著他穿好鞋?！斑@是我做給我爹做的鞋和襪子，有點大。先穿著，老師抽時間給你做一雙合適的?！蔽仪宄乜吹侥请p黑粗布棉襪襪底上，繡著一片綠色的楊樹葉子，那雙襪子很好看，一定是送給她心愛的人，我猜想。見老師走回了講臺，我急忙從課桌上跳下來，坐回座位。
　　 “老師……我……”隆一從座位上站起來不知所措。
　　 柳老師用手勢讓他坐下，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頭預習講義。
　　 “老師，我錯了。我是一班之長不知愛護同學，還取笑貧困同學。”班長低著頭站了起來。
　　 “我也不對，不該不遵守課堂紀律，更不該打人！”隆一又重新站起來說。
　　 柳老師深深地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們是同學，是一家人。要學會互相幫助，更要學會尊重他人，長大以后才會是個合格的人。”
　　 這節(jié)課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們朦朧中好像理解了老師。她從來不罰站，也不找家長訴苦。她有她的一套教育和引導方法，所以同學們既怕她，又尊敬她。
　　 隆一四歲時母親就去世了，不久父親娶繼母進了家門。繼母帶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加上隆一，六口之家本來就極不容易了。繼母偏偏又給隆一生了兩個妹妹，一家人不敢懈怠，辛苦地勞作，一年下來也填不飽肚子。他是家里長子，繼母本不同意他繼續(xù)讀書，讓他做些農(nóng)活添補家用。他厭惡繼母，不肯輟學。其實他讀不讀書都一樣，每次考試他的名字都排在最后，而且在班級里自居老大，調(diào)皮搗蛋倒少不了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留過幾年級，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還是和我們十二三歲的孩子混在一起。據(jù)說他是自己硬擠進來的，當時柳老師不同意他來的，原因是他已經(jīng)算得上一個小大人了，應該和他同齡的人在一起?？伤贾n桌就是不走，他滿口大道理，說讀不好書是和老師有關(guān)，柳老師無奈只好由著他留下來。她以為隆一不會長久地呆在這里，因為他沒那個耐心。
　　 自從發(fā)生了這件事之后，大家都發(fā)現(xiàn)隆一變了。他不再打鬧擾亂課堂，而是認真學習了。
　　 學校每年的取暖燃料，都是老師帶領(lǐng)同學在秋收季節(jié)，利用課余時間，撿拾農(nóng)民收完莊稼后遺落在地里的糧食秸稈。秸稈上打下的糧食換些錢，買一噸或半噸價廉的煤。打掉顆粒的秸稈填補燃料的不足。就這樣每年的燃料也堅持不到放寒假。由于燃料用盡，學校提前放假了。柳老師不甘心就這樣浪費時間，在一個孤寡老人家里擺放了桌椅，把喜歡學習的學生請來學習。這個孤寡老人我們都認識，老師帶我們幫助他收過地里的莊稼，也幫助過他修補房屋。本來老師家有三間寬敞的房子，可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怕同學們糟蹋了房間。孤寡老人知道了這件事，就把學校的桌椅搬到了他簡陋的家，這個補習班就這樣成立了。爺爺奶奶知道了這個消息喜出望外，趕緊把我送去了。孤寡老人的家和爺爺奶奶的家，相距六七里路，他們就這樣早送晚接地忙碌著，生怕我誤了學習，對不起我父母。
　　 讓我吃驚的是隆一也在，時間久了我才知道他每次回家都要從爺爺奶奶家門前經(jīng)過。他的家還要遠出許多，只要有課他都不會缺席。很快我們就成了好朋友，爺爺奶奶再不用接送我，和他搭伴就行了。有一天在上學的路上，他告訴我他的本子和鋼筆都是柳老師送他的。其實他很喜歡讀書，可是家里沒人供給他書本的費用，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家務活兒，還要照看弟弟妹妹。忙完了這一切，偷偷地跑進教室聽了進度過半的課，可怎么努力也和前半堂課銜接不上。別看比別人多讀了幾年，其實他也沒學到多少知識。我很同情他，心里酸酸的滋味。
　　 “我這里有本子和筆，你用完了就來拿?！?br />　　 “不用了，老師給我買了十個本子。還把她以前用過的本子給了我，我可以用沒寫過字的另一面?！彼軡M足地接著說：“老師說了，只要我有時間來，她隨時給我補課。”
　　 “老師真好！”我被老師感動了。
　　 “我穿的鞋，是老師給我做的，又暖和，又好看！”隆一把腳伸在我面前，一臉幸福地說。
　　 “嗯，真好看?！蔽伊w慕極了。
　　 “哎，小宇你長大了想干啥？”隆一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還沒想好?！蔽译S口應道。我知道他覺得自己說漏了嘴，故意轉(zhuǎn)移話題。可那雙穿在腳上的鞋，早已出賣了他。
　　 “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城里的孩子，早晚要回去的。城里用人的地方多，最起碼也是個工人。我想當兵，今年征兵時我就報名。只要離開家，哪里都行?！彼Z氣堅定地說。
　　 “你那么一點兒年齡，人家要嗎？”我說。
　　 “我們這里十八歲都娶媳婦了。就你們城里人嬌貴，這個年齡還當孩子養(yǎng)。部隊不要我，我有的是辦法，只是我有些舍不得老師?！彼缶o了鼻子，隨著手指用力在半空旋轉(zhuǎn)一圈，拋出一團黏黏的液體。
　　 “你還在抹大鼻涕，誰要你呀？”我被他近乎滑稽的動作逗得大笑起來。
　　 “你小子，瞧不起我？”他說完就來追打我。
　　 那一年，隆一雖然報了名，卻被征兵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拒絕了。原因是他年齡不夠征兵要求，他哭了幾天的鼻子。
　　 不知不覺中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因闌尾炎手術(shù)后傷口不愈合而休假。兩個多月之后才返校，時近冬季。再見到柳老師時，她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她依舊像往日一樣，認真地講課。課余時一個人望著窗外發(fā)呆。我不知道在我休假期間，在老師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敢問，只能沉默。日子就這樣沉重地過去了。
　　 隆一沒再來學校，聽說他參軍了，這幾日就要走了。我知道這小子一定是在戶口簿上做了文章，篡改了年齡才逃過了政審。我或多或少有些失落，但我同時為他高興。他畢竟如愿以償了。
　　 幾天之后，一直沒露面的隆一忽然出現(xiàn)了。他把我拉到?jīng)]人的地方告訴我，他明天就和領(lǐng)兵的人走了，他好不容易瞞天過海地瞞過去了。家里人只知道他和去年一樣，年齡不夠部隊不要他。老師說過他走時一定去送他，讓我以后再告訴她，他不想再麻煩她。這兩年沒少給她添亂，他永遠記得她對自己的好，以后報答。最后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了一個秘密。
　　 “小宇，老師談對象了。對象是鎮(zhèn)里的一個教師。他們是高中同學，一直很要好。老師家里不同意他們交往，她爹想把她嫁給村長的傻兒子。村長許諾她爹給老師的哥哥村會計做，你說他們這不是交易嗎？村長那個傻兒子都快三十了，也沒娶上媳婦，老師跟著他會有好日子過嗎？我走了放心不下老師，你也盯著點別讓老師受太多的委屈。老師的對象叫高楊樹我見過多次了，人長的濃眉大眼，身材魁梧。舉止穩(wěn)重，說話真誠，豁達，和老師是絕配。在我們這里這條路太難走了。我不是夸張，以后你就知道了。”
　　 “噢，我還記得老師送你的那雙襪子，繡著一片楊樹葉，就是給叫高楊樹這個人做的吧？讓你小子給糟蹋了。嘻嘻……我能幫上啥忙呀？”
　　 “別胡侃，我和你說的是正事兒。這里不像你們城里，只要兩個人相好，家里人就會支持。鄉(xiāng)下從來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我們這里自己找男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也是不被接受的。老師想給高楊樹捎個什么信息，我走后你替我去做吧，之前是我一直幫老師傳遞消息的。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對其他人說，搞不好會出人命的！”隆一從沒有過的一臉嚴肅。
　　 “老師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老師會親口告訴你她自己找個中意的男人？你騙鬼去吧！”我嘻嘻地笑出聲來。
　　 “老師當然不會親口告訴我，在老師給我的舊本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高楊樹寫給老師的信，看信的內(nèi)容他們高中時就偷偷好了。我把信還給了老師，從此我就主動幫老師傳遞消息。我生來就不受人待見，只有老師對我好，我除此之外還能為老師做啥？”隆一語氣很沉重。
　　 我覺得他或多或少有些夸張的成分在內(nèi)，一個給自己找朋友的事，說的像天要塌了一樣。“好，我記住了?！蔽译S口應道。
　　 “小宇拜托了，請一定幫我這個忙。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老師的事就交給你了，你給我辦砸了我饒不了你……”說完就匆匆地走了。
　　 我被他從沒有過的態(tài)度弄得一頭霧水，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我忽然想起什么，追上他把剛買不久的一只英雄牌鋼筆塞給了他?！傲魝€紀念吧，在部隊好好學習，將來也做個將軍?！?br />　　 “謝謝！我長這么大還沒有人送我這么貴重的禮物，我永遠記得你！”他把筆緊緊地攥在手里，快步離開了。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我轉(zhuǎn)身準備回教室。卻忽然發(fā)現(xiàn)，柳老師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袄蠋煛！蔽也恢f些什么，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