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清澈的天氣，遠(yuǎn)方而來的陽光整整齊齊沿著大樓的玻璃外表滑下時，那棟大樓總是晶瑩剔透光彩照人。偶見云影從極高的墻面或快或慢閃爍而過，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情景真是煞為了得。
　　 其實怎么也想不到，后來自己會搬進(jìn)那大樓居住。光憑大樓門口那衣冠楚楚的保安、地下車庫出入頻繁的名貴私家車，以及面容俏麗卻冷漠高傲的連國足教練米盧亦會為之垂頭喪氣的妙齡女郎，就知此種早已提前智能化了的高級公寓大樓，絕非是為了我這種拿著普通白領(lǐng)薪水的單身男人所準(zhǔn)備。
　　 四月，北方的沙塵暴洋洋得意過后，城中的氣溫陡然下降。平時關(guān)系處得頗為順心的一個朋友在雨夜深處撥通了我的手提電話。
　　 “你不是一直想住進(jìn)這座大樓嗎?！迸笥岩圆蝗葜靡傻目跉庹f道，“那么現(xiàn)在就請過來?！?br />　　 我稍稍思索，從床上翻身坐起。我多少有些狐疑。換上七成新的藍(lán)色細(xì)棉牛仔褲，墨綠色高領(lǐng)薄毛衣與深綠色粗呢夾克外套……朋友租住的那大樓，即使在如此冷得不近人情的夜雨里，也依舊燈光朦朦的氣派不凡。衣冠楚楚的保安人員如按動開關(guān)一般從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現(xiàn)身而出。我簡單回答他的問題，他也彬彬有禮地告訴我朋友居住的樓層、房間號碼。潔凈寬敞的大型電梯令人頓生好感地“叮”的一聲輕響打開，平穩(wěn)的上升……我偶然抬頭向上方看去，棒球大小的深色玻璃即時攝像眼睛，正一眨不眨的從上方凝視著我。在空無一人的電梯內(nèi)我不引人注意地舒了口氣——在這棟仿佛有某種神秘生命力的大樓內(nèi)，此時正有人在任我如何努力尋找也休想找到的地方，通過電視屏幕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我。
　　 第一聲門鈴剛剛按下，朋友的防盜門便“啪嗒”一聲仿佛期待已久地彈開。光線溫和的室內(nèi)卻莫名其妙狼藉一片。朋友與他的同居女友面容嚴(yán)酷的在落滿一地的碎瓷、銀光閃閃的CD唱片、印刷精美卻慘遭遺棄的大型畫冊上踩來踩去，完全不理會滿臉不解的我正站在一邊。他們在反復(fù)穿梭之后，也終于在桌前坐下，在從始至終一言不發(fā)的我靜靜注視下，將雙方財產(chǎn)一一剝離清楚。然后在我靜靜的目光下確認(rèn)。容貌美麗的姑娘待一切全部結(jié)清后，簡單丟下一句“明天我來取自己的物品”，隨即便以任誰也休想勸阻的淡然面孔奪門而去。朋友獨自一人坐在桌前，面無表情的想了許久，從桌上取過他文質(zhì)彬彬的金絲眼鏡戴上。
　　 “過幾天我會來取走我的東西?！彼麑ξ艺f道：“這房子歸你了?！?br />　　 朋友簡單介紹道：“所有一切一應(yīng)俱全，除了摔碎的曾經(jīng)是我們擁有的之外，其余均歸房東所有，因此請好好愛護(hù)?！?br />　　 “房租沒你想象的那么貴?！彼画h(huán)顧四周補充道：“這種大樓的住戶從富翁到貧民應(yīng)有盡有，絕沒人想來關(guān)心他人的生活，因此請絕對放心，即使世界大亂，本.拉登之類的家伙也絕不會選擇這種地方作為攻擊目標(biāo)?！?br />　　 “因為冷漠?！彼救豢粗遥骸袄淠眠B最最鐵石心腸的恐怖分子也會為此潸然淚下，痛哭流涕?！?br />　　 我點了點頭。
　　 “連兩個月的房租一并奉送?！迸笥岩琅f漠然說道。
　　 我莫名其妙，皺起眉頭。
　　 “冰箱里還有未開封的紅酒?！彼f。然后遲疑片刻轉(zhuǎn)身離去。當(dāng)他打開門的時刻，我叫住了他，朋友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這棟大樓……多高？”我遲疑的問。
　　 一番思考之后，他答到：“大約三十層?！?br />　　 “還有……”我要趕在他離去之前打消另一個疑慮，“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會住在這里么？”
　　 “你一定會的?！?br />　　 朋友“啪嗒”一聲關(guān)門離去。在靜得連空氣都墜向地面的夜里，我靜靜坐了許久后才再次抬起目光打量四周。一片的狼藉正無聲地向我肯定，這乍看去與杰寧難民營無異的新家，就這樣屬于了我。
　　 我再度皺起眉頭考慮，也許剛剛漲過薪水的自己，勉強還能支付得起這不菲的房租。
　　 既來之則安之，如此權(quán)且住下。
　　 季雨的清晨，我換過合體的西服，帶著單肩公文包與各色面容的陌生人同搭那寬大潔凈的巨型電梯，一同靜靜落向地面，然后散入街中的人群。從大樓側(cè)面走去六、七百米，便是地鐵車站。
　　 我將亂成一團的房間仔細(xì)打掃了一遍，撥電話給素不相識的房東將有關(guān)手續(xù)辦妥，將朋友欠下的數(shù)額不小的電話費繳清，去超市買來水晶玻璃杯，從地上撿起的順子的“花樣年華”，然后從冰箱里取出冰得恰到好處的紅酒，一杯杯次第飲來。
　　 兩個月稍縱即逝。
　　 絳紫色的夕陽從遠(yuǎn)方拂來時，正是街中整日極少有的靜謐一刻。高聳入云的華麗高層建筑在深藍(lán)色的天幕映襯下，星星點點的亮起閃爍的燈光。街邊水果連鎖店里傳來熟透了的水果清香。我去茶道館買來新季的珍珠茉莉花茶，在路邊買過櫻桃與黃肉西瓜。彬彬有禮的保安員點燃香煙，正往淺暮色中吐出白得有些不真實的煙霧。我按下電梯按鈕，側(cè)身讓過身后一對手牽著手的老年夫妻。他們對我和藹一笑，我露出微笑作答。身材矮小，白發(fā)如銀的老太太仔仔細(xì)細(xì)打量我，末了微笑著輕聲詢問我一些諸如住在幾樓、年齡多大的普通問題，我禮貌地一一作答，對方也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笑容，無聲地笑著與老伴手牽著手走出電梯。我再次無意中抬頭看去，獨眼的攝影機鏡頭依舊面無表情地直瞪著我。
　　 在高層建筑的大型玻璃窗前，我邊聽詹姆斯.拉斯特之“唐珍的小夜曲”，一邊切開在超市買來的培根、番茄，為自己煮簡單的方便食品。煤氣灶上的水輕微作響，剛泡開的花茶清香四溢，玻璃窗下的城市早已燈火輝煌，極遠(yuǎn)處天天路過的十字路口，正在煙塵彌漫中塞車，小如螻蟻的行人以緩慢到令人無法察覺的速度在細(xì)如線條的街道上移動。高架公路上的流動車燈如夏日野地芳草間排成行的螢火蟲，明明滅滅滑向看不見的方向。我在窗前無意看去，遠(yuǎn)至天邊的空中，卻還可見殘存的一條明亮藍(lán)線……地球的另一邊，也許正是朝霞滿天。
　　 晚間九點過后，我換過深灰色長褲與棉白色襯衫，帶上手提電話與鑰匙之類準(zhǔn)備去咖啡館聽黑管表演?？諢o一人的走廊間聲控?zé)綦S著我的腳步聲依次亮起，電梯門無聲閃開，素不相識，仔仔細(xì)細(xì)燙過長發(fā)的姑娘冷冷的轉(zhuǎn)過目光，我與她并肩站立。對方的體香連一本正經(jīng)的攝像鏡頭都忍不住屏息凝神。
　　 地鐵，依舊五分鐘一班準(zhǔn)時出現(xiàn)。我隨洶涌的人潮走入車廂，面容各異的人群習(xí)以為常的選定一點將自己的目光直直瞪去。輕微的搖晃中，我悄悄的四處側(cè)目看去，直到人群再次排序般的變換移動。面容嫵媚的姑娘準(zhǔn)時隨上車的人群涌入我所在的四號車廂。是的，我會在四號車廂，我只會在這四號車廂。陌生姑娘旁若無人地走到我身邊站下，伸手輕輕握住身邊的不銹鋼扶手，然后用只有我才能感覺到的細(xì)微的動作舒了口氣，用另一只手在下面輕輕握住我的手指——直到今天連我都無法再次回想起，這陌生的姑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人潮流動的速疾變化中，會選擇無言握住我的手。我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在我的前面兩站上車，變換著不同的合身的職業(yè)套裙，直直走進(jìn)我所在的四號車廂，用福爾摩斯都會自嘆弗如的直覺徑直找到我，然后用她嬌嫩細(xì)潤的修長手指悄悄握住我的手。在人來人往的車廂中，我倆便這樣面無表情地各自看著不知所以的方向，在陌生人中間緊緊握著手，偶爾她會用拇指輕輕撫摸我的手背，依舊面對車窗外絢麗迷幻的大幅地鐵廣告，甚至，在我無法察覺的時刻，輕輕的揉擦掉我手心的細(xì)汗。
　　 我，依舊輕輕松開她的手指，在我應(yīng)該下車的車站靜靜隨著人流走出四通八達(dá)的車站。嗡嗡作響的地鐵列車，按時將她載向我永遠(yuǎn)也不知道的去處。
　　 我在內(nèi)心深處將其稱之為“地鐵女神”。一周五天我倆天天清晨準(zhǔn)時見面，風(fēng)雨無阻。我必定與她在擁擠到不能再擁擠的車廂中手握著手，無論發(fā)生什么問題，哪怕嗜殺成性的以色列士兵正手持步槍在我面前厲聲喝令我立刻松手，我也斷不屈服。想必她亦如此。這在她隨著人群的松擠或輕或重卻絕不松開的柔嫩手指上得到證明。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個讓人茫然無措的嫵媚姑娘，才是我在城市中的唯一朋友。因為我們默契著始終親密無間的手牽著手。
　　 電梯門打不開，滿面憨厚的送水工一臉大汗的將空水桶小心移開，為我讓開通道。我微微一笑無聲的與他打過招呼，三十多歲的送水工淳樸的無言一笑，一臉大汗的在面無表情的保安員注視下離去。我按下電梯按鈕，抬頭對冷冰冰的攝像鏡頭微微一笑——那個躲在小房間的監(jiān)視者，暫將其稱呼為“恐怖分子”吧，他會看見我的問候嗎？
　　 夜里下了暴雨，高空墜下的急雨猝不及防地狠狠撞擊在玻璃窗上，弄出大得讓人不適的“啪啪”聲，在無邊的黑暗中我靜靜從床上翻身坐起來到窗前。雨跡斑斑的窗外，色彩斑斕的城市依然不夜。我在遠(yuǎn)離地面的高空默默看去，讓城市平添了許多空間感的大雨傾盆而下，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由玻璃外透入，淺淺映白我的墻壁，也映白了墻上一副被我從地上撿起，細(xì)心修理后的愛爾蘭民風(fēng)畫。
　　 電梯內(nèi)依舊人來人往，一對老年夫婦與青年夫婦；穿著名牌T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有著整整齊齊長發(fā)的妙齡女郎；面容緊張的青年男子；牽著一條龐大的嚇人一跳的白色斑點狗、身材富態(tài)滿面得意的五十多歲的濃妝艷抹的女人；面容素雅，并不是特別美麗，但卻讓人頓生好感的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她的腳長得漂亮無比。無論是穿著高跟皮鞋、造型別致的涼鞋、休閑鞋或干脆是學(xué)生鞋，都優(yōu)雅得讓人過目難忘；帶著職業(yè)化笑容冷眼旁觀的保安員；還有面容平淡的我。
　　 我對保安員客氣笑過，轉(zhuǎn)而也必定會對電梯里的攝像鏡頭露出笑容。保安員彬彬有禮，向我微笑作答，攝像機鏡頭一本正經(jīng)面無表情。
　　 “放輕松?！蔽以谛牡讓ψ约赫f道：“如此才能更好的面對生活?！蹦_長得漂亮無比的姑娘凝視我片刻，轉(zhuǎn)而對我莞爾一笑。我未及理會，她已抽身從電梯里飄然離去。
　　 “不用怕不用怕?！鄙聿母粦B(tài)濃妝艷抹的女人熱情地對每一個人說道：“它不咬人，它不咬人，它絕對不咬人的?！?br />　　 體型龐大的白色大狗惡狠狠盯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連007面對這樣的狗恐怕也會面露難色吧?！蔽倚南?。
　　 周六的陽光燦爛，卻莫名的迎來了周日清晨的一場大霧。像云那般或稠或淡的霧群，如同在機翼下那樣明明暗暗的飄過機窗。除了偶爾可見對面高樓的樓面，遠(yuǎn)處房頂上的人造綠地，四處便只剩下濕漉漉的霧往城中不依不饒的墜下。我在窗前將手中的溫?zé)岬目Х群韧?，激光唱機里西城男孩樂隊剛剛好唱完最后一句：“Imholdingonforeverreachingforalovethatseemssofar.”。
　　 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剛剛找到了溫柔可心的新女友。我淡淡一笑為他祝福，他也輕輕一笑掛掉了電話。
　　 “雖然有些虛擬得不真實?！彼f。
　　 夜的靜謐間，我按下電梯按鈕。面容緊張的青年男子鬼影一般潛入電梯。電梯運行的無聲寂靜中，他粗重的呼吸一時如沙襲來。
　　 “媽的?！蹦虚_始子破口罵道：“全是他媽的混賬雜碎！狗娘養(yǎng)的！全是他媽的吐出來的骯臟東西！去你媽的吧，除了關(guān)心自己褲襠里那點玩意兒，你還會啥？！”
　　 我平靜的注視著反光中的自己。
　　 “他媽的！他媽的！”狂暴的青年男子如同被圈住的狗熊，在空氣中無形限定的屬于他那半邊的空間里瘋狂打轉(zhuǎn)，末了瘋狂地奪門而出，以流星都感嘆望塵莫及的速度一閃而過。保安張開睡意朦朧的雙眼，我默默向攝像鏡頭看去。
　　 “不用介意?！睌z像機鏡頭破天荒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你看見的只是一點點?！彼λ妓?，費力地想做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表情?！昂喼辈恢狄惶??！彼c頭肯定道：“完完全全不值一提?！?br />　　 我低下目光離去。
　　 夕陽中我再去街邊的連鎖水果店，買來頂頂可口的水晶梨和黑布林?？諢o一人的電梯中，有著整整齊齊長發(fā)的姑娘無聲浮現(xiàn)。電梯的平穩(wěn)上升中，她身體的清香再次以令人難以察覺的速度彌漫開來。
　　 “有香煙？”短暫靜謐中，穿著楚楚動人透明絲襪的姑娘不露痕跡開口問到：“你？”片刻后我滿面迷惑的搖了搖頭。
　　 “香煙？這又何苦？”我被自己的話震驚。
　　 長發(fā)姑娘轉(zhuǎn)過整整齊齊的目光仔細(xì)凝視我，那是連海牙國際法官也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嚴(yán)肅目光，轉(zhuǎn)瞬她便便再次轉(zhuǎn)回目光。
　　 “又是個悶騷的家伙?！彼匀魺o人對默然不語的空氣冷冷說道，隨即留下我一人揚長而去。正走進(jìn)電梯的老夫妻對我溫和一笑，我只有露出微笑作答。轉(zhuǎn)眼濃妝艷抹的富態(tài)女人，牽著她那條大得讓人滿心困惑的白色斑點狗迫不及待的擠進(jìn)電梯。
　　 “別怕別怕?！迸肆?xí)慣的露出厚膩的笑紋打著招呼：“不咬人的不咬人的?！?br />　　 那條白色的巨型斑點狗毫不猶豫對我手中的購物袋狠狠咬了下去，濕熱的氣息與森森白牙就在我手指幾公分外。我大吃一驚松開手掌。如果地鐵女神一旦發(fā)現(xiàn)我的手指忽然失去，也許在地鐵車廂中便會失聲痛哭。
　　 色彩鮮嫩的應(yīng)季水果瞬間便落滿電梯地板，巨型白狗哼哧哼哧一陣狂吠。老年夫妻滿面懼色躲到我的身后，女人一陣與其年齡絕不相符的嬌滴滴的尖叫。我抬起目光向她看去。
　　 “不咬人的不咬人的！”她訕訕的膩笑著，快速攜著她那依然不肯罷休的大狗離開。老年夫妻隨之離去。我在空無一人的電梯里沉默片刻，將落在地板上的水果一一撿起。在走廊盡頭的垃圾桶邊，我將我精心挑選過的鮮嫩水果，有了狗的齒痕的水果一股腦兒丟入其中。
　　 早晨，我?guī)е业墓P記本電腦，按下電梯按鈕。從未見過的同樓鄰居默默注視我的單肩黑色皮包，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自顧自吸著手中的盒裝鮮奶。
　　 “從來沒見過他們爭執(zhí)過，哪怕一次?！币幌蛉}其口的保安說道：“總是和和氣氣，恩恩愛愛。我始終認(rèn)為他們才是我們這棟大樓舉案齊眉的模范夫妻?？梢宦暡豢?，他們就離了婚?！?br />　　 “也許這棟大廈太智能化了吧？”保安接著說，“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無論怎樣仔細(xì)觀察，也只能勉強看清一半兒?！?br />　　 我穿過陽光燦爛的街道，走向不遠(yuǎn)處的地鐵入口。莫名其妙，在上午的四號車廂里，竟然第一次沒有遇見地鐵女神。
　　 微雨的傍晚，我去日式快餐館買來壽司。保安微微一笑，再次向我點頭致意，我也微笑作答。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走進(jìn)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