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家鄉(xiāng)變成故鄉(xiāng)的那一天，老屋成了我唯一的留戀。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未來，回老家的唯一理由就是，看看老屋。
　　 老屋座落在村口泰山廟的山腳下，三面環(huán)山，正面臨水，也可以說是依山傍水，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老屋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典型西北大院子，圍墻是用土筑成的，三面蓋滿了土瓦房，一面是高大寬敞的大門。屋后的小園子里有梨樹，杏樹、桃樹、桑樹。屋前的園子里有柏樹，櫻桃樹、杏樹、榆樹、桑樹、梧桐樹。春天，屋前屋后的樹木發(fā)芽，接著是一場一場的花事。桃花，杏花、梨花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次第開放，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ㄏ銤M園，老屋就像躺在花朵中熟睡的嬰兒，安適、愜意。黑黑的瓦溝在花團中若隱若現(xiàn)，是三月最美的背景。幾場春雨過后，風(fēng)鈴一樣浪漫，喇叭一樣精致的梧桐花掛滿枝頭，輕盈、優(yōu)雅，響在春天的深處。夏天，屋前屋后濃郁一片，老屋被肥大的樹葉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正午才能曬到太陽，其余時間，只看到院子里，墻壁上落滿了斑斑駁駁光的影子。門前的一棵大榆樹已經(jīng)有一百年的歷史，它盤虬臥龍般的樹根，是露在兩米多高的土崖外面的，樹干粗到兩三個成年人伸開胳膊，手拉手才能圍住。枝干分支無數(shù)，有的樹枝直沖云霄，有的垂落地面，沒人修剪，也沒人破壞，自然形成了一座綠色的小山。它親眼目睹了老屋的落成，和發(fā)生在老屋里的故事。
　　 解放前，我們家被稱為“桃樹院”，是四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大戶，家里有專門干活的短工。解放后，分了家，在老祖宗的房子旁邊，修建了現(xiàn)在的老屋。我出門玩，村里人都叫我，桃樹院里的娃娃。桃樹院成了我的標(biāo)簽，對此，我問過祖父和父親，我們家以前是地主嗎？我們家以前有好多桃樹嗎？祖父和父親都沒有明確的回答，他們只是說，你也看到了，我們家只有一棵毛桃樹和一棵櫻桃樹。
　　 祖母是老屋的第一位女主人，也是我最喜歡，最敬佩的人。父母好好種地，我們幾個好好讀書，這就是祖母最大的心愿。她每天五更時分起床，吸幾口旱煙，喝幾杯罐罐茶，便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生活。祖母是“三寸金蓮”，走路很慢的，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提一個籃子，在大門外找來柴火，先安頓好她的一坨熱炕，然后走向廚房，燒糊糊，搟面，下面、烙饃饃。當(dāng)年，白面很少，只有在過年時才吃白面饃，平時只吃玉米面。祖母便每天做我們喜歡吃的碗餑子，她攪一大盆黃蔥蔥的發(fā)面，油刷子在熱鍋里刷幾下，用勺子盛滿發(fā)面均勻地倒入鍋底，有碗口那么大，像一輪滿月，一面上色之后，翻轉(zhuǎn)，讓另一面上色，蓋好鍋蓋，并不斷地翻轉(zhuǎn)，直至熟透。出鍋時是很燙的，祖母一鏟子鏟起，一只手扶著，一個圓圓的，花色勻稱的，深黃色的碗餑子就成功了。聞著甜絲絲的，掰開，咬一口，有一點柔，也有一點酥，覺得比過年的油餅還好吃。每天下午，祖母都會烙一瓦盆碗餑子，第二天下午也是盆地朝天，一家十幾口人，養(yǎng)活很艱難。
　　 母親心靈手巧，她除了地里干活之外，主要是給別人縫衣服，掙點錢，給我們幾個添補學(xué)費。最初，母親給我們村的供銷社縫棉襖，一天早出晚歸。后來，母親自己買了一臺縫紉機和網(wǎng)邊機，在家里給人縫衣服。她不識字，但她能記住別人的布料和尺寸。她自學(xué)裁剪，做的衣服合身，款式別致。四里八鄉(xiāng)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找母親做衣服，還有的大閨女，新媳婦來找母親學(xué)做衣服。母親也收了好多徒弟，老屋一天出出進進的人絡(luò)繹不絕，村里人既羨慕母親的手藝，又羨慕母親的人緣?？斓竭^年時，母親屋里的兩個大木箱上堆滿了各色布料，紅的、黃的、綠的、藍的、青的、花的，應(yīng)有盡有。上面沒有任何標(biāo)志，母親在裁剪時，記得一清二楚，從來沒有混淆過一次。她整夜整夜的不睡覺，到年底要把所有衣服做好，讓每個人穿上新衣服，過一個歡樂的年。
　　 大哥喜歡拉板胡，二哥喜歡唱秦腔。我記得一到臘月和正月，大哥和二哥忙得一天到晚不見人影，他們不分晝夜地排練正月的秦腔演出。我最喜歡看二哥唱戲，他經(jīng)常扮演的是小生和皇帝。初三畢業(yè)，二哥中專考試落榜，母親埋怨說，是二哥愛唱戲造成的。上了高中，二哥拼命學(xué)習(xí)，吃了不少苦。那時，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時候，姊妹幾人都上學(xué)，家里沒有多余的一分錢。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冬，晚飯過后，我坐在祖母的熱炕上，二哥突然從學(xué)校回來了。他凍得滿臉通紅，手腳僵硬，冰涼。祖母心疼地問，下雪路滑，縣城距離家有七十里山路，你是怎么回來的？二哥說，他是自己走回來的?？h城到我家沒有直達車，再說二哥也沒錢坐車，只能步行。二哥的手和腳在熱炕上暖了半天，愈加發(fā)紅，摸上去還是很冰。高考中，二哥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xué)，臨走時，父母東借西借，東拼西湊才湊夠了學(xué)費。工作之后，每一年過年回家，二哥都有專車接送。那一年，他開回來的是桑塔納，引來了全村人的圍觀。之后，還開來過三菱，別克，本田。他說，他每次開車到三里堡子梁，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對祖母的承諾，便鳴笛幾聲，想著如果祖母活著，一定會拄著拐杖，站在大榆樹下，望著山梁，嘴里念叨著，是我的孫子回來了。他便穿著黃大衣，下了車，扶著祖母回家去。祖母樂呵呵的，高興得嘴都合攏不來。
　　 二哥一有時間，就給三哥輔導(dǎo)英語，臉（face）、狗（dag）、蜜蜂（bee），三哥半天沒記下，一旁玩耍的我，卻倒背如流，二哥經(jīng)常夸我很聰明。其他英語單詞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獨初一年級的那些單詞，我一直記得很清楚。三哥和我相繼考上了大學(xué)，我考得學(xué)校不好，但那一年，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是縣上派車派人，送到家里的。當(dāng)車到家門口時，他們還放了炮，父母很自豪地出門迎接。我是我們村里的第一位女大學(xué)生，全村人都很羨慕，父母更是高興。那一天，父母放下手頭所有的活，拿著通知書，左看、右看，激動地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祖母走了，父母也走了，我們幾個都在外地，老屋一天比一天蒼老。每次我去看老屋時，屋前屋后的園子里，除了以前的老樹之外，都是瘋長的野草，齊腰高，有的甚至超過頭頂，撲面而來，緊緊地將我抱住，好像久別重逢的朋友。沒有主人的日子，園子就這樣荒蕪著，任由野草生長，任由塵埃覆蓋，任由山鳥起落。老樹有的死了，有的長得更加高大，茂盛，張揚。像老榆樹，分支比前幾年多了好多，聽村里的老人說，前段時間，村里來了一位陰陽先生，他站在泰山廟的山頂說，這個村的脈氣，來源于這棵老榆樹。老榆樹就像泰山廟前的一道天然綠色屏障，保佑著村子，吉祥安康。
　　 老屋的土圍墻變矮了，門和窗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完全變成了一張白紙。老屋好像一位拄拐扶墻走的農(nóng)村老人，弓腰駝背，滿臉千溝萬壑，風(fēng)一吹，渾身的灰塵稀里嘩啦，一楞一楞地往下掉，不知道它還能支撐多久。打開生銹的鐵鎖，當(dāng)我推門而入時，冰草，艾蒿、車前子、小榆樹、蒲公英、牛尾草……把院子填得滿滿的，屋子都是空的，空得讓人心驚肉跳。屋檐下的鐵鉤上，掛著父親飽食過麥香的鐮刀，還在發(fā)光。熏黑的土炕門前，斜躺著祖母曾經(jīng)彎腰一生的小背簍。廚房的墻角處，站立著父親肩負一輩子的長扁擔(dān)。西廂房里厚重的塵埃，封存著母親視為生命的縫紉機。廚房的灶臺上，倒扣著祖母的黑瓦罐。院落很寂靜，心事卻很擁擠。屋里也是原來的樣子，好像時光未曾走遠，只是落了一層灰塵罷了。
　　 老屋就這樣老了，老成了一個神話，一個永駐我心間的，不老的神話。神話里，有祖母的夢想，有父母的夢想，也有我們姊妹的夢想和快樂。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去看看老屋，去和瘋長的野草，來一次深情的擁抱?？傆X得野草有祖母的味道，有父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