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名聲(小說)
水工師傅在村里是最有名氣的木匠,同在村里的另外四位木匠都不如他。因此,村里很多人都想讓自己的孩子拜他為師,學做木匠,讓孩子學成一門技藝去謀生。
就因為這么一個收徒的事兒,卻讓水工煩上了心頭。別人爭著來求他做師傅,就是因為他的名聲響亮,看得起他。你看,村里其他的四位木匠,一位歇業(yè)了,沒人請了;還有一位在村里做不下去,便到村外去了;另一位呢,雖然有一些本事,但性格怪僻,沒討著一個好名聲,又在村里放話出來了——不收徒弟!最后一個呢,只能做一些粗糙的活計,就連人家籌辦婚慶家具都沒人請他!而水工一年四季都不缺活兒來干,還很多人爭著來請,都說要先給自己家做。
沒辦法!太忙了,水工又不會偷工,也不敢偷工,不能壞了名聲。他必須把活做細做精,少接東掏可以,但是不能臭了名聲,這幾年來也接了不少的東掏,不就全仗著他的手藝精嗎!村里村外都傳遍了他的好名聲。
眼下,手上就又有一個東掏。水工一個人做著活務,連一個幫助搬工具的人都沒有,想到每次收工,轉(zhuǎn)接東掏去都極為煩心。更何況他現(xiàn)在的活務也特別多,收一個徒弟幫著干活,還能收到徒弟的一份工錢,何樂而不為呢!
水工的孩子又小,還在上學,不能讓他來學這玩意兒吧,更何況也不希望他繼承下去,只希望他能考上大學去就滿意了,實在沒出息,才子承父業(yè)吧。
徒弟!一定要收!能收一個徒弟打下手,自己也就輕松一些了,水工這么想。只是要選擇誰家的孩子才合適呢!這是一個大問題,自己的名聲好,也要用一塊良材,才能雕出一個花樣來,水工想到這里,皺了皺眉頭。
觀察!先觀察!收徒弟不能大意,不僅腦子要靈通,還要勤學肯干,又要品行優(yōu)秀。不然自己也就不會從村外收來的那個徒弟出師后的這兩年來一直一個人走了,沒有再收下一個徒弟。
水工的想法也沒說出來,就已經(jīng)有幾家人在給孩子中學畢業(yè)后謀出路,他們都問了水工幾次。水工還在猶豫之中,沒敢答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F(xiàn)在,他們的孩子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也沒少登門拜訪。水工一直沒在家里,都是老婆接待他們。
想到他們這左一個“水師傅”、右一個“水師傅”地叫得特別親切。水工臉上不由得大放光彩,笑容也比以往更多。再看水工的圓臉,圓頭,像一個溜圓的西瓜一樣,還有他父親遺傳下來的謝頂,是聰明透頂?shù)南笳?。他的眼圈稍微?nèi)凹了一點,帶著一些深沉,臉上常掛著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微笑,見誰都透著一副和氣的樣子。
這天一大早起來,水工去了挑水,回來灶前,他老婆已經(jīng)做成了早飯,順便問:“你是去那邊吃?還是在家吃?”
“在家吃吧,東掏家的早飯還沒老婆做的好吃?!彼ばα诵?。
“哦,對了,昨天吳才來求說收他兒子做徒弟,我沒敢答應他,你怎么看?”
“他孩子讀書一向很勤懇,這次升學怎么落考了呢?”水工沒有直接回答老婆,反而問了一句不著邊的話。
“聽說是被人兜漏啦,他們家窮,冇迭出,也就沒人愿意幫助他們?!?br />
“哦,知道了,你先別答應他,讓我再觀察一陣子,看哪個人合適?!?br />
“還觀察什么呢?來求拜師的人堆里,我看就他的孩子更合適一些,你真要收徒,就收他的孩子吧,別去看其他的那些人啦?!?br />
“我細想過了,還是收一個徒弟,現(xiàn)在手上承接下來的東掏,都在排隊,收一個徒弟會做得快一些,也能多賺一些錢?!?br />
“好吧,他下次上門來詢問,我就答應他,你也別去琢磨?!?br />
水工略微猶豫了片刻,說:“也行!你把規(guī)矩先給他說明白,同意了就擇個日子拜師吧。”
“知道了!”水工老婆笑了起來,仿佛已經(jīng)握著一把揀到手的刨刀一樣高興。
我很榮幸成了水工的徒弟,我在一個良辰吉日里向師傅師娘行了三鞠躬,我的前途應該很光明。能得到村里最具名聲的師傅傳教,將來出師了,以我?guī)煾档拿曌龊蠖?,很快就能接到東掏,要不了三年,就算自己的名聲趕不上師傅,但是在這村里也不會輸給別人,得不到第一,也能撈一個第二第三吧,活務也就不會缺少,老婆也容易討到。
我懷著美好的愿望,跟水工師傅去了接東掏。
別看水工平時一副和氣的樣子,拉下臉來生氣時也很可怕,聲音高得比他劈斧子時還響一倍,我是領(lǐng)教過了,在學徒時沒少挨他喝斥。不過,用水工師傅的話來講,我還是挨罵少的徒弟之一。
我很用功學習,也按水工師傅說的那樣去做,回到家里拿本子記下他教的內(nèi)容。我也很勤快靈通,在剛?cè)サ哪顷囎?,也很賣力去搬工具,觀察半個月,就能從他的一個眼神里,知道該遞送什么工具。半年后,我便能看出他下一步該用什么工具,就會提前送在旁邊。一年后,我能做一些粗工。這時,我在吃飽飯,放下碗,就會先去干活,從不學著他先坐著喝了一壺茶,才去干活。
看到這些,水工嘴上罵著我,心里卻疼著我,暗喜自己收了一個優(yōu)秀的徒弟。于是,他也很悉心地、重復地教導我。在我忘記時,也不厭其煩地告訴我,當我犯了常識性的錯誤時,也少不了在告訴的同時,先剋罵我一頓,要我長記性。
這一眨眼,我學徒二年已滿,這二年里水工接到的東掏很多,從來沒閑手過,這也是我的造化,師傅做的事多,自己就學得多一些,也能得到更多的鍛煉機會。從做門到做窗,從家具到工具,從凈樓到做房頂,樣樣都學過了。
我學得用心盡力,也能熟練使用鏟子,鋸子,斧子,角尺,竹尺,墨斗,刨子,錘子等這些工具。于是,在某一天,水工突然給我發(fā)了工錢,這足見師傅對我的肯定了,別個哪有在學徒中能領(lǐng)到師傅的賞錢,這就說明我學得比別人出色。
事實也是如此,兩年前我只能做一些粗工?,F(xiàn)在,水工也讓我做一些次要的細工,這說明自己進步了,師傅也慢慢地認同了我的能力。
三年出師的期限就要來了,父親和母親正商量著我的前途。
“再過兩個月他就出師了,要不要備一套工具,讓他去接東掏?”母親說。
“這事我和孩子商量之后再說,問他學會了沒有?!备赣H說。
“我們的孩子也聰明,水工前面幾個徒弟都是三年出師,而且還有點名氣,只要他教了我們的孩子,就一定能出師。”
“那不一樣,這幾年水工做得雜,我們的孩子沒趕在做專一的一項,他能記下多少還真難說?!?br />
“我可把話說在前頭,我們這幾年逢年過節(jié)也沒給水工少了規(guī)矩,該送肉送酒都全了,他若不肯教會我們的孩子,就說不過這個理去,總不會又要讓孩子再跟他幾年吧?”
“水工是個精明人,不會壞了自己的名聲,別瞎想了!再說,他也帶過幾個徒弟,唯獨我們這孩子給了工錢,不會不教他?!?br />
父親在飯后和母親談過我學徒的事情,心里就多了幾分擔憂。就在我干活收工回家了,父親問:“你學得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我一臉莫名其妙。
“會不會做木工???”
“說會也會,說不會也不會。”
“怎么一個會法?又怎么一個不會法?”
“做那些細活,都學會了,但是用刻刀雕花就沒學會,還有一點,一件木工器具用多少木頭,要用多少配件就還沒摸清楚?!?br />
“這么說是白學了三年,就是沒學會啦?”
“也可以這么說吧?!蔽业痛怪^。
父親氣得臉都扭曲了,嘴也歪著直吐氣,又不能罵水工,只能埋怨我了,便罵道:“你眼睛長屁股上啦!只看地上??!沒出息的東西!你!你給我豎著耳朵聽好!趁這兩個月里,趕快向你師傅問清楚,補學起這些來,要不然出師后怎么去接東掏!”
“嗯,知道了。”
父親知道兒子沒學會木工,心里很不是滋味,還真應了自己老婆的那番話,怎么也想不出個為什么來,怎么別人家的孩子都教了,唯獨自己的兒子就給漏了呢?這種偏心是沒道理的。若是不肯教,當初就別答應自己,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如今這般,心里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戲弄,心里便燃起火來了。但是一個大男人,也不便登門鬧事,先等一等,兒子還沒出師,看水工會不會在這兩個月里傳些真訣竅給兒子。
我父親只能忍耐。
我在細工上也很下功夫,我刨出來的光板,不是行家,也分不出是水工的手藝活,還是我的手藝活。我用木鉆鉆出來的孔,絕對與平面垂直,不會有分毫歪斜;我鑿出來的孔,也方方正正,就是行家,若不仔細觀察,也找不出缺陷來;我沿劃線鋸出來的木板,也不見有絲毫的歪斜不整,看我拉鋸的順暢,就知道已經(jīng)入行了;我有力的斧劈功夫,也很到家,既不會劈空、劈歪,也不會深劈了一分,或者淺劈了一寸;我用墨斗彈線,和眇看板條直不直的模樣和神情,都學得跟水工一樣的合神貌似。
這一切,水工都看在眼里,也樂在心里。心想,那小子是塊好材料!今后可以作為衣缽傳人,盡得自己所學的手藝,也算后繼有人,自己這名聲也能傳頌到下一代去。
這天傍晚,干活收工了,走在回家路上,我斗膽問起水工:“師傅!昨天我爸問我能不能出師了,我沒敢回答,你看我還要學多久?”
“嗯?”水工怔住了,停下了步伐,臉上的微笑也僵硬起來了。
我想,他在平時,腦子里總是在計算著工錢吧,這個東掏能做多久,什么時候竣工,下一個東掏該做哪一家,又能做多久,這么一來,早把我的三年拜師期限給忘了。
他拍了一下腦袋,醒悟地說:“哦!對了,你還有兩個月就學徒滿期,這時間確實很短暫,別的不說了,你跟著我這兩年多里,雖然罵了你不少,但是也教了你做事,你做的那些活務我也滿意,若不然我也不會分工錢給你?!?br />
水工看了我一眼,見我站在一旁聽著,我點了點頭。他又接著說:“依你做工的水平,早就可以出師,但是,你也看到了,在這兩年里,我們沒有閑手過,有好處,也有壞處,這一忙,我就忘了給你講預算用料的內(nèi)容,還有那些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容,也不知道你有沒有用心在那些方面,平時有沒有記著一件木工器具用了多少材料,棱棱框框地骨架有幾根。如果你能記下,就可以出師,不能記下的話,也就這么兩個月時間,我只能每天給你講一些,能說多少就多少吧,日后你邊做邊總結(jié)啦?!?br />
我認真地聽著水工的話,耳邊又響起了他的話語:“我看你也是很有天賦的人,希望你能學全一些,若能把一整套的家具給做下來,從凳子椅子到桌子柜子,從衣櫥壁柜到床鋪凈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都學會;我是從師五年,伴師兩年,然后才出門接活干;你也能看得到,這刻刀不好握,能吃上這碗飯的人不多,也很費功夫,我們之前做的那些花樣,都是簡單的,你也知道,我都沒敢讓你下手去做,怕壞了木料,平時都在趕活務,沒給你鍛煉的機會,沒有指導你。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再伴我兩年,將這些也學去,出師期滿之后,我會給你八成的工錢;你回去跟父母商量這件事,看成不成?”
“嗯,知道了。”我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也沒有表現(xiàn)得很開心,臉上略微一笑便過去了。
回到家里,我給父母說了水工講的那些話。
“不行!”母親聽了我的陳述,馬上拒絕了。
“我沒意見,要去便去吧,也可賺點錢回來,還能多學一些技藝?!备赣H說,“你自己怎么看待?”
“我也想去,再跟兩年也沒什么,也不是白做事?!蔽艺f。
“什么白做事不白做事?你給他賺了那么多錢,還傻乎乎地跟著他走下去,早些兒出師,就能賺更多的錢!我不同意!不準去??!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是怕你搶了他的生意吧!”母親氣憤地說。
“他不去又沒學全,只學得一些皮毛功夫,也沒人敢來請他。”父親說。
“能做多少就多少,先摸著去做,慢慢地就摸精了?!蹦赣H說。
我和父親都沉默了。
水工聽了我的回話,心里涼了一大截,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這事也就拉下了,水工思量著我的學徒期滿就會離去,他每天在回家的路上給我說一些技藝知識。但是一路上說了那么多,自己又不能記全,模糊地記得一些零零碎碎的話語?;氐郊依?,記在本子上一看,就如一堆用斧子劈落在地上的碎木片,怎么也連不成一條線,凌亂不堪。我把筆記本捏在手里,心里又茫然又失落。
出師期到了,母親不讓我跟著水工去干活。我就閑在家里,天長日久,有人問起我學徒的事來,還問我能不能接東掏。我心里沒底氣,沒敢承接他們的東掏,都拒絕了。
于是,村里就議論起來了,母親為了維護我的聲譽,就說水工沒把技藝傳全給我,說他理虧,沒德行!
村民傳揚的風聲很快就塞滿了全村的各個角落,也鉆入了水工做事的那扇門里,接著又鉆入了水工的耳孔里。他聽了當然笑不起來,還很氣憤。這樣毀壞了水工的名聲,村里人在他的背后指指點點,也會影響他的東掏。他不干了,就找上門來論理。
“誰沒教他做事!在做事時我都反反復復地傳他手藝了,你問你兒子!”水工站在我家院門外說,他臉上極為陰沉,聲音如打雷一般響亮。引得左鄰右舍都來圍觀。
問好老表!辛苦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