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臺上，一大缸的楊梅酒，半是酒，半是楊梅。經(jīng)過日月的浸泡，那紫紅的楊梅失去先前的光澤，變成烏黑烏黑。原先無色的白酒，變得像稀釋的紅葡萄酒，更像雞血融化在水里。小時候，受涼拉稀肚子痛，母親用湯勺舀一杯楊梅酒，那酒甜辣參半，下肚后渾身火辣辣發(fā)熱，不久，“病”就治愈。初喝那酒，難喝，口味不配；幾次下來，就開始適應，漸漸喜歡。趁父母不在，我會偷偷舀著喝。長大后，我的酒量勝過許多的同事，肯定和我從小喝楊梅酒有關。
　　 我的伯父，是個喜歡逞強不服輸?shù)娜?。大寒臘月，村里開魚塘。他光著上身，赤著腳，挖的土方最多，為此落下關節(jié)炎，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兒子在東北部隊服役，在茫茫的林海雪原里，幾個士兵撿拾到一只死老虎，拖回連隊，奉獻給連長。在虎宴上，他把連長啃過的一根虎骨藏起來，托人捎回家。伯母用自制的土燒酒和田野里的野枸杞浸泡。待伯父吃完一大罐虎骨酒，竟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藥到病除，簡直是出神入化。
　　 年小時，我體質(zhì)柔弱，經(jīng)常咳嗽，常?？鹊煤韲瞪硢“l(fā)疼。母親視咳嗽的輕重，會有諸多對付的辦法。剛開始咳嗽，母親會采集新鮮的嫩竹葉，放在水里煎篤幾十分鐘，盛在碗里，待水變溫，讓我喝下。一股清香，涼絲絲、甜潤潤的。咳嗽嚴重，就把收藏的枇杷花，放水煎篤后，讓我喝。同時，又買了梨子 , 加些冰糖，飯鍋上燉了，把梨和汁一同喝下。雙管齊下，咳嗽就治止。我想不明白，那些土著的方子，竟是如此的靈驗。遙想當年的孫思邈、扁鵲、李時珍等醫(yī)藥大師，當時沒有先進的醫(yī)學科學理念，更沒有現(xiàn)代化的儀器設備，他們是如何發(fā)現(xiàn)中藥的功效作用，如何大膽在人類的身上實驗試用、醫(yī)病祛痛，其間，要承受多少的磨難和擔當？
　　 說起中藥，就想起和中藥有關的那些植物原料。留在記憶里的草藥，和那草藥的香味，是藏在悠悠歲月的長笛，時時奏出那悠揚而溫馨的樂曲，讓人沉浸在苦澀而歡快的時代。烈日當頭，我瘦小的身軀，經(jīng)常出沒在桑樹田、荒墳堆、竹林、河岸樹叢里。我的目標是那些金錢草、車前草、醬瓣草、半夏、臭梧桐葉、野苦果等，搜覓采集后，鋪在屋前的磚地上，暴曬在陽光下。幾個炎炎烈日照射過后，水分蒸發(fā)了，先前的青澀草味，被濃厚的沉香代替。
　　 我拎著曬干的藥草，揣著興奮，步行二三公里的泥路，把干貨送到鎮(zhèn)上的藥鋪，變錢，幾角、幾元不等。那藥鋪店的老板，矮小得不足一米五，戴著金絲眼鏡，開口帶口吃，結結巴巴說：“金、金錢草，兩、兩角兩一斤?！蔽覂?nèi)心覺得好笑，但不敢笑出聲。我知道，先前的辛苦，只有通過他才能變?yōu)楝F(xiàn)錢。別看他哼哼呵呵，一團和氣，內(nèi)心有他的小九九。那光滑的小秤桿，稱出的分量，永遠比家里稱的斤兩少。計算鈔票時，永遠是四舍五入的方法，總比我們的預算少幾分錢。無奈，我們還是接受被克扣的現(xiàn)實，因為他是我們的主宰，我們太渺小了。藥店主人外表很熱情，每次完了買賣，總會推薦可以入藥的材料，鼓勵我們?nèi)ニ鸭?，除了前面提到的，還有桑葚、雞黃皮、橘子皮、楝樹果、甲魚殼、地鱉蟲、知了殼、肉骨頭等。這些東西，一年四季都可以撿覓到，賺錢的機會真多。那換來的錢，先去一位妖艷女人開的點心店，花一毛錢，吃一碗開洋小餛飩，殺殺“饞蟲”。然后就去新華書店換回小人書、跳跳棋、皮球、鉛筆、練習本等。在貧瘠而荒蕪的歲月里，既滿足了向往已久的口福，又一下子添了許多的寶貝和學習用品，那高興勁，得持續(xù)好些天。我感喟，父輩們累死累活一年，到年終全家能有百來元的分紅收入，已是最大的奢望而快樂。有些倒霉的家庭做了一年，還要負債，實在讓人費解。
　　 提起中藥，就不得不說說村上老中醫(yī)朱崇德。村上有50多戶人家，大大小小200來人。遇到重一點的病，便請同村的老中醫(yī)朱崇德就醫(yī)。崇德的父親讀過幾年書，比起村上的蕓蕓眾生，見過世面、目光遠。崇德八歲時，他父親邊教他讀書識字，邊讓他跟外村的老中醫(yī)學習中醫(yī)。待崇德成年，他已能獨立行醫(yī)，生活便有了依靠，過著吃穿不愁的富足生活。崇德醫(yī)術精湛，醫(yī)德高尚。平時急病人所急，奉行“救死扶傷”的座右銘。遇見窮苦百姓付不起藥錢，也是先治病，藥費賒著，從不計較。他的口碑在四鄰八方極好，請他就診的人紛至沓來。
　　 八歲那年，我爬上屋前的櫸樹捅鳥窩，不小心從樹上跌下，右腳骨折，痛得哇哇亂叫。崇德醫(yī)生到我家時，好像來了救命恩人，我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許多。他用黑黑而稠粘的自制中藥，敷在傷口的周圍，用薄薄的三夾板夾住，再用繃帶繞緊。每周換藥一次，三周下來大見成效。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藥里拌有沒碾碎的地鱉蟲（又名土鱉）的碎殼。我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在沒有旁人時，我問他那藥的主要原料是不是地鱉蟲，他不吭聲，只是淡淡地說：“小孩子，懂什么？”好奇心驅使，我再問他：“為啥煎藥后的藥渣要潑在道路上？”對于這，崇德胸有成竹告訴我:“有兩種說法，一是藥渣倒在路上，千人踩踏，可以把病踩死：還有種說法，游蕩的鬼魂，聞到藥香，會把病帶走?！蔽艺０椭p眼，似懂非懂。長大后，我才搞清楚典故的出處和本意。從前，有個蹩腳郎中，給病人醫(yī)病，久治不愈。后來請名醫(yī)李時珍會診。李時珍查看病人喝余的藥渣，發(fā)現(xiàn)原先的郎中用藥不對，喝錯了藥。李時珍為了證明醫(yī)生的坦蕩和用藥的準確，干脆把藥渣倒在道路中央，讓人檢驗真假虛實。隨后，人們紛紛仿效，流傳至今。
　　 有年夏天的晚上，天氣悶熱，烏云密布。村上伙伴夏力去農(nóng)田捉黃鱔，趿著拖鞋。不巧踩到草叢間的土灰蛇，腳讓那蛇咬了一口。他趕忙回家，在父母的陪同下，去找崇德。毒蛇咬，崇德有偏方，只要用藥涂在傷處，馬上便好。崇德很自信，消毒、用藥、包扎后，勸夏力回家睡覺。待過半夜，夏力家呼天搶地的哭聲，驚動了全村。夏力很優(yōu)秀，讀書聰明，人又勤奮，現(xiàn)在好端端地走了，年僅15歲，村里人都為之一掬熱淚，陷入深深的悲哀中。
　　 有好事者密告鄉(xiāng)里。第二天，鄉(xiāng)里派保衛(wèi)組下來對崇德進行調(diào)查，取走了崇德剩余的中藥。崇德相信自己的藥，經(jīng)得起檢驗。一周過后，縣衛(wèi)生局化驗結果出來，藥已失效。崇德突然清醒過來，那藥是多年前制作的。哎，他后悔不迭，糊涂啊糊涂，一世英明毀于一旦。他被縣公安局拘留，罰了款，從此停醫(yī)歇業(yè)。村人在悲痛之余，開始同情起中醫(yī)朱崇德，念叨起他昔日種種善事善行。村人感喟，世事無常，人生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