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 姑父(小說)
清明到了,連綿的春雨總算收場了。這天,蔚藍(lán)的天空,白云朵朵,燦爛的陽光慷慨地恩賜給這個世界。
我開著姑父的這輛“奔馳”轎車,卻不由地偷偷盯了一眼旁邊的姑父,想起了前天晚上他在春園酒樓醉倒的那副丟人相:彎歪著身子躺在單人西夢思床上,黑西裝上衣胸前沾滿嘔吐的污穢,皮帶托在屁股后面。姑媽和我趕到現(xiàn)場,姑媽氣憤地說了一句“瞧你這副德性!”,說完就狠狠給了他兩個耳光,即便那樣他一直也都沒有醒來。我拉開車門,叫來兩個小姐,兩個小姐費(fèi)力地把姑父拖上了車。為此,姑媽就交給了我一個特殊任務(wù):只要姑父長時間外出,就由我當(dāng)司機(jī)。姑媽的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我原以為姑父今天見了我不好意思。可誰知他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面無羞澀,大言不慚地賣弄他的革命本色。
“珊珊,你不知道,當(dāng)年淮河發(fā)大水,死了多少人,我家里只剩下父親和我了,他背著我逃難到陜西,參加了紅二十五軍。一次戰(zhàn)斗中,他受了傷,在元君廟村天德家養(yǎng)傷,傷好后,把只有三歲的我交給天德伯撫養(yǎng),他到陜北找部隊(duì)去了,剛解放,他從一野轉(zhuǎn)業(yè)到這個縣擔(dān)任第一任縣委書記……”
“我已經(jīng)聽了不下五十遍了!”我有些不耐煩的說。過去,每當(dāng)他講起這段革命史,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可是今天我覺得心煩,老生常談,沒意思了。
姑父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點(diǎn)著一支“中華”煙吸著。
轎車離開柏油路駛向鄉(xiāng)間大路,顛簸得厲害,我不時打著方向盤避開泥坑水洼。良久,我忍不住,厲聲道:“姑父,姑父,你辜負(fù)老一輩人的期望啊。
“啥?”姑父的胖圓臉拉長了,斜瞪了我一眼,教訓(xùn)我:“我好壞是個副縣長,目前輪不到你來教訓(xùn)我!”
“奉承的話聽?wèi)T了,不喜歡聽不順耳的話了?”我頂了他一句。
姑父嘆息了一聲,“人常說養(yǎng)兒像舅舅,養(yǎng)女像家姑,這話一點(diǎn)不假,你和你姑一個脾氣,把我這個副縣長根本就沒有放在眼里,要是換了別人,我早都叫他走人了,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多的跟牛毛一樣!”
“正因?yàn)槟闶俏夜酶?,我才直言不諱。我給縣委錢書記打印人大報(bào)告時,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反腐倡廉這一部分中明確指出,縣委要清查干部不明財(cái)產(chǎn)來源,紀(jì)檢部門獨(dú)立執(zhí)法,發(fā)現(xiàn)問題徹底追查,縣委書記不能直接干預(yù)。你當(dāng)初不該四十萬買這輛車!”
姑父也來氣了,我知道我買這輛車有人紅了眼,他就沒看我是誰?我是老紅軍、這個縣第一任書記——嚴(yán)志的兒子!”
突然,車身一跳,姑父的頭撞到了車頂,他急了,吼道:“你今天是不是想要我的命?我頭差點(diǎn)把車頂蓋撞開了!”
原來,我被姑父的吼叫聲分散了注意力,車子一頭鉆在路中間的一個泥坑里了。我加大油門,車子還只是發(fā)抖不前進(jìn),我又倒檔,卻也退不出去。又掛前檔不成,又打倒檔,車輪卻越限越深。我感覺底盤挨著地面了。唉,我只好熄火了。
我們下了車,姑父看到黑色車身上的泥巴,皺著眉頭,帶氣地說:“新車讓泥巴給糊了,你開車操的啥心?到元君廟村邊了,卻陷在泥坑里,唉……”
“誰讓你賣你的老資本?”我不服氣,頂了他一句。
姑父無可奈何地嘟嚷:“跟你就沒法說!”
我頂撞了他一句:“誰想和你多說話了?”
“好,好,好,閑話不說了,你想啥辦法把車從泥坑里弄出來?”
我“哼”了一聲,站在路邊,盯著村子方向。
這時,一個穿草綠色舊軍裝的小伙子向這邊走來。姑父早早從口袋里掏出“中華”煙,一支噙在他嘴里,一支拿在手里,看樣子是等他過來幫忙掀車。
小伙子離車還有兩米遠(yuǎn),姑父就急忙迎上前,熱情地把煙遞過去,小伙子胖胖的臉上卻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
姑父把煙伸到他面前,笑容可掬,說:“小伙子,給叔幫忙把車推一下?”
小伙子從自己口袋摸出一盒藍(lán)色金絲猴香煙。
“來來來,甭抽你這兩塊錢的煙了,我這軟中華一支頂你一盒煙還多呢!”
小伙子沒有理會姑父,從自己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噙在嘴里,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著煙。
我看到姑父臉上瞬間掠過的慍色,旋即又換成了笑容,尷尬地笑了一下,故作熱情地說:“我是咱村人,經(jīng)常不回來,只不過和你這一代人比較陌生罷了。”
小伙子笑了,說:“我知道你,你是縣長,電視上經(jīng)常看到。前幾天你在電視上講群眾路線教育,講得好得很。咱村上了年齡的人都說,你這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講話講得好。”
姑父半笑,他沒有笑起來。他似乎也感覺到小伙子話中帶刺。
姑父自己點(diǎn)著煙,抽了一口,又換上笑容,上下打量著小伙子,問:“你當(dāng)過兵?”
“白吃了三年軍糧,回來還不是照樣種地!”小伙子撇著嘴說道。
“你爸叫啥?”
“我爸叫土旺”
姑父眉毛一揚(yáng),一副笑模樣,高聲說:“你爸比我小一歲,我們一塊耍大的。你這小兔崽子,咋不早說,我是嚴(yán)福新,民政局也在我的管轄之下,我給局長招呼一聲:這是我兄弟的娃,你看著辦!不用說二話,給你找個好工作是沒有問題的?!?br />
小伙子還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嘆息一聲,說:“我家沒錢……”
姑父手指著小伙子,說:“我給你辦事,能收你家的錢么?”
小伙子剛要走,姑父一把拉住他,他卻甩掉姑父的手,說:“我要到鎮(zhèn)上買豆種子,借春雨墑,我還要種豆子呢!”
“你給叔幫忙推一下車!”
小伙子說:“我忙得很!”說完,就跑走了。
姑父看著小伙子的背影,“呸”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的臉色難看極了。雙手叉腰,鼻孔喘著粗氣。
這時,一輛農(nóng)用巨力三輪車開到離我們的車只有十米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我看到車上坐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頭,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精神矍鑠。他旁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平頭黑胖小伙子。
姑父盯著農(nóng)用車,突然眼睛一亮,笑聲說道:“老頭就是把我養(yǎng)大的天德伯,旁邊就是他的孫子黑牛?!?br />
姑父興奮地跑到農(nóng)用車跟前,喊道:
“伯,你和黑牛到哪里去啊?”
老頭頭伸出駕駛室,呵呵一笑,說:“哎呀,兵娃子(姑父小名),咋是你?你回來給你爸墳上燒紙呀?”
“我是專門回來上墳,再把您老人家看望一下,我還給你買了十盒人參蜂王糖漿呢!”老頭和黑牛都下了車。姑父急忙扶住老人家。我走到老人家跟前,叫了一聲:“大爺,您好!”
老頭上下打量著我,姑父急忙介紹:“伯,這是曉梅她侄女……”
老頭笑呵呵地說:“搭眼一看就是個心靈娃!”
姑父笑了,說:“人家大學(xué)畢業(yè)考公務(wù)員,在縣政府辦上班,上大學(xué)時就會開車,還拿了C照呢!”
“那怎么成了你的司機(jī)了?”老頭不解地問。
姑父指著我,解釋道:“人家今天開車是幫忙呢!”
老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著說:“噢,是這么回事?。 ?br />
老頭走到奔馳轎車跟前的路邊,盯著車,問:“你這車陷在泥里,泥疙瘩頂著底座了。”姑父這才生氣地把土旺兒子不給他推車的事說了一番。
老頭布滿皺絞的臉上笑容消失了,長嘆一聲,說:“村上對你有氣呀!”
“有啥氣?”姑父瞅著天德老漢的臉,急切地問。
天德老漢一臉嚴(yán)肅,厲聲訓(xùn)斥開了:“有啥氣?咱村上拉水村主任找你時,你卻故意推脫,后來村主任給每家籌資中加了一百五十塊錢,合計(jì)兩萬五千元送給你了,你從水電局搞了個值十五萬元的“甘露”工程的拉水材料。”
姑父臉紅了,紅得像個燈籠。我第一次見到他這副狼狽相。
天德老漢激動了,長長的白胡髦微微抖動。“傻孩子,養(yǎng)你長大的村子人拉水都要賄賂你,可想對別人是什么樣子?我耳朵里塞滿了罵你的話!我這張老臉都沒處放,你知道嗎?”
姑父蹲在地上,無地自容。他畢竟是我姑父呀,我忙打岔:“大爺,我姑父是知錯改錯的人,您就別生氣了!”
“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害怕!”天德老漢擦拭了一下發(fā)紅的眼睛,“想著兵娃子現(xiàn)在的情況,夜里都睡不著覺……”
我不解地問:“你怕什么呢?我姑父不是副縣長當(dāng)?shù)煤煤玫膯???br />
老頭火了:“好,好個屁!讓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上邊黨組織能任憑你胡鬧嗎?你怎么不想后果?”
我看著大爺微微顫抖的胡須,安慰他:“大爺,你甭著氣!”
突然,老頭神情凄然,說:“女子,你不知道,每當(dāng)看到你姑父在電視上講話,說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我真害怕!我怕你姑父陷進(jìn)泥坑栽倒了,我就對不起我死去的兄弟了,他就兵娃子一個兒子呀!”
姑父的頭垂得更低了,擦著鼻涕,我看到幾滴淚水落在面前的春草上。我又回過頭來看天德老漢,他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突然,姑父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我忙把手絹遞過去,姑父忙擦了一下臉和眼睛,強(qiáng)顏一笑,說:“伯,今晚我不走了,我打電話讓曉梅把錢拿來還給大家,到時候你把咱村人叫到一塊,我當(dāng)著大家做全面檢討。”
老漢咂了咂嘴巴,長長地吐了口氣,說:“你早都應(yīng)該這樣呀!”
倏然,天德聲音洪亮地說:“黑牛,咱先不要到地里去,快給你叔把車弄出來噢!”
“好!”黑牛說罷,上了農(nóng)用車。
這時,農(nóng)用車?yán)@過泥坑,停在“奔馳”轎車前面,黑牛從車廂上取出鋼絲繩,一頭掛在奔馳轎車前邊,另一頭掛在農(nóng)用車尾的牽引杠上。我目視著農(nóng)用車緩緩將轎車從泥坑里拉出來。
謝天謝地,我們的車總算出了泥坑!
藍(lán)天,白云,陽光和煦,燕語呢喃,好一派田園風(fēng)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