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憶中的黃洋洋整天騎著永久牌在楊樹街上來來去去，戴一頂軍綠色的帽子，永久牌的前筐里放著一把刀，路上沒人他也將車鈴按得叮鈴鈴地響。他喜歡唱歌，經(jīng)常能聽見他唱“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fēng)兒在靜靜唱，夜色多么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
　　 我從小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父親在家時，我還會每天按時回家。十四歲那年父親由于工作原因被調(diào)到了別的地方工作，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我得到了極大的解放，終于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我整天在外面和小伙伴們瘋玩。
　　 黃洋洋個子很高，長得很精神，打起架來心狠手黑，一起的還有張峰和瘦猴，我們常把楊樹街上的一個傻子慫恿到女生廁所里去，然后看到女生一個個提著褲子跑出來，臉紅的不像樣子，瞪我們一眼，就向遠處跑去，我們坐在墻頭上暢懷大笑。
　　 楊樹街上的大人們稱呼我們?yōu)樾』旎?，說我們整天無所事事，將來都是沒出息的貨色。這些言論對處于叛逆期的我們來說沒有作用，要說有一丁點作用的話，那就是讓我們做那些他們口中的壞事時更加刺激，那些刺激正是我們所追求的。
　　 瘦猴個子小，像個猴子一樣精瘦，但是他手里的力氣卻大得驚人。我們常常一起掰手腕時，比他大幾歲的黃洋洋都掰不過他。瘦猴的父親是個酒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最少三百天都處于醉酒的狀態(tài)。而且這個看起來嚴重水腫的男人一喝醉就耍酒瘋，還會動手打瘦猴的母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瘦猴對于他那個酒鬼父親恨之入骨，只要他父親在家，他就會跑出來找我。在我們家門外大喊我的名字，然后我們一起去找黃洋洋和張峰。
　　 當時楊樹街上經(jīng)常會有外地人帶著放映機來街上放電影，那時候信息沒有現(xiàn)今這么發(fā)達。每次來放電影的人我們都像過節(jié)一樣開心，晚上吃完飯，早早地聚到一起。我們也不好好地看電影，兩個眼睛好像探照燈一樣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就在那次掃視的過程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吳小蓓。那天的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碎花裙子，扎著一根馬尾辮，兩只手托著臉龐，手肘抵在腿上。我坐在黃洋洋的永久牌后座上盯著她看，她可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她側(cè)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轉(zhuǎn)過頭去。
　　 “她是誰呀？”我問黃洋洋。
　　 “你說哪個？”
　　 我手指著吳小蓓所在的地方，黃洋洋順著我指的地方看過去，他看到吳小蓓之后。笑著說：“張佟，眼光不錯??！不過她你就別想了，說真的，為了你好?！?br />　　 “她叫什么？”
　　 “吳小蓓?！?br />　　 那天晚上的電影演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在之后我卻對吳小蓓有了格外的關(guān)注。電影放完之后，我悄悄地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她家門口，她家住在楊樹街燈光球場后面，我經(jīng)常在那兒打球，但我卻從沒有見過她，她應(yīng)該是那種經(jīng)常在家里不出來的女孩，我不喜歡那種經(jīng)常跟許多男孩混在一起的女孩，但不包括黃洋洋經(jīng)常帶來的那個女孩——徐蕾。
　　
　　 （二）
　　 我第一次見到徐蕾是在我們的另一個根據(jù)地——南園，南園有楊樹街上唯一一個足球場，南園邊上是河，河另一邊是前清的古建筑群，那時候還沒有被隔離保護起來。人們可以自由出入，去里面散步聊天。
　　 那天我們正在踢球，黃洋洋帶著徐蕾來了，徐蕾抹著大紅顏色的口紅，那時候女孩子抹口紅是要被人罵成妖精的，但徐蕾從不管這些。她看起來活潑大方，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朝我們揮手，我們用嘶吼和口哨表示對徐蕾的歡迎，黃洋洋向我們招手，我們涌了過去，將徐蕾圍住，她看起來從容不迫，一直微笑著，后來我遇見“性感”這個詞時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徐蕾。
　　 “跟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徐蕾?！秉S洋洋說完向徐蕾介紹我們，“這是瘦猴，這是張峰……”黃洋洋指向我說：“這是張佟?！?br />　　 “你就是張佟?！毙炖僮哌^來說道?！拔医?jīng)常聽黃洋洋說起你?！?br />　　 “他都怎么說我的？”
　　 “他說你最壞?！?br />　　 我們圍成一圈坐在草坪上，我坐在徐蕾的對面，黃洋洋掏出煙來，每人發(fā)了一根，徐蕾接過黃洋洋手中的香煙，從夾煙的手勢來看，她應(yīng)該是個抽煙的老手。
　　 “張佟，過來坐這兒！”徐蕾往旁邊挪了挪，讓我坐到她旁邊。
　　 我走過去坐下，瘦猴和張峰開始起哄。
　　 “徐蕾，你是不是看上我們張佟了?！笔莺镄χf。
　　 “是啊，我就是為看張佟來的！”徐蕾也不示弱，大聲回應(yīng)著瘦猴。
　　 徐蕾說著把胳膊摟到我脖子上，我聞著徐蕾身上散發(fā)出的清香味，臉上覺得火辣辣的。
　　 “呦，你看看，他那張老臉還紅了！”瘦猴指著我說道，大家都看著我笑起來。
　　 徐蕾把我的臉一把轉(zhuǎn)過去，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鼻尖絕對碰到她的臉頰了，看到她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的臉更紅了。徐蕾看著我，笑了起來，她的牙齒很白，“迷死人不償命”大概說的就是徐蕾這種姑娘。她潔白裙子底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和腳踝比現(xiàn)在時尚雜志上的酥胸大腿更有誘惑力，后來我也見過不少嫵媚的女子，但我每見一位，總會不自覺的把她們和徐蕾放到一起比較，越比越覺得徐蕾美麗，這或許就是“曾經(jīng)滄海”吧！那時候我看《紅樓夢》不喜歡薛寶釵和林黛玉，更喜歡史湘云。
　　 “你臉紅什么？像個奶油小生一樣！”徐蕾問我，那時候“奶油小生”這樣的詞還不包含貶義。
　　 “天熱?！蔽伊ⅠR辯解。
　　 “真沒法想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就跟他們混到了一起呢？”
　　 “我們怎么了？”瘦猴立馬反駁道，張峰等人也附和著起哄。
　　 徐蕾笑著沒說話，我時常偷偷地看幾眼她。我們一直坐到傍晚，太陽掛在西邊的山頭上，將那些紅墻映的更紅，徐蕾嘴上的口紅在這時候卻有點發(fā)黑，南園旁邊的河里傳來蛤蟆的叫聲。
　　 幾縷調(diào)皮的風(fēng)吹過來，將徐蕾的裙子差點吹起來，我立馬一把幫她壓了下去。徐蕾的手一把壓在我的手上，我沒有把手抽回，就那樣讓她握著。可能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動作，大家都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夕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陽整個落下去了，我們還是呆呆地望著西邊。徐蕾首先站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說道：“我們回去吧！”她向我伸出手來，我拉住她的手從地上站起來，大家也都陸陸續(xù)續(xù)站了起來。徐蕾沒有放開我的手，她一邊跟旁邊的人說話，一邊用小手指在我手心里劃來劃去。她的手即光滑又溫暖，慢慢地我手心里滲出汗來。
　　 一直走到路口，徐蕾放開我的手。坐到黃洋洋的永久牌后座上，她向我們揮了揮手，然后兩人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我跟瘦猴、張峰幾個人向另一邊走去，當天晚上，我整個腦子都被徐蕾的手和臉占據(jù)著。她的笑容揮之不去，搞得我心煩意亂，一直到半夜才睡著。
　　
　　 （三）
　　 看過電影后第二天我和張峰兩個人在燈光球場打球，來了幾個別處的孩子，和我們差不多大。我們打得正開心，我看到吳小蓓從球場旁邊走過，她朝我看了一眼。
　　 我立馬扔下球，走過去跟在吳小蓓身后。心里盤算著怎樣跟她搭訕，她忽然回過頭來問我：“你老跟著我干嘛？”
　　 心里想好要說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說：“沒事沒事！”
　　 她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又走。我又追上去，她說：“你到底想干嘛？小流氓。”
　　 “你叫吳小蓓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聽人說的，我叫張佟。”
　　 “你就是張佟，我聽徐蕾說過?！?br />　　 “你認識徐蕾？”
　　 “認識??！”
　　 “那怎么從沒見過你跟著她出來呢？”
　　 她沒說話，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我追上去，說道：“我們交個朋友吧！”
　　 “快回家吧，小屁孩，你才多大啊，就跟著那些人不學(xué)好！”
　　 “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一直跟著你！”
　　 她繼續(xù)走，我在后面跟著，一直走到她家門口，她才回過頭說：“好吧，想和我做朋友也可以，但我說的話你可要聽！”
　　 “好好，一定聽！”
　　 “我現(xiàn)在要你回家去。”
　　 “好，我這就回去?！?br />　　 我跑出幾步之后，又回過頭來問她：“那以后我怎么找你！”
　　 “我只有周末會在家，你可以來我家找我，只要你敢來。”
　　 “我有什么不敢的？”
　　 說完她朝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我將自己的背心脫下來扔到半空，我開心極了，這種心情只有那些挖到金子的人能夠理解。我手里攥著背心，在街上狂奔，我不知道吳小蓓在她家的窗子里看到了這些，當然我也不知道她笑了。
　　 等我跑到燈光球場的時候，圍著一大群人，我知道可能又有人鬧事，在那兒，經(jīng)常有人打架。我從人群中擠進去，張峰滿臉是血，倒在地上，人們都在旁邊看著，沒有一個人上去把他扶起來。我將張峰扶起來，大聲叫著張峰的名字，他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背起他往醫(yī)院跑。跑到醫(yī)院的時候他清醒過來了，醫(yī)生說沒什么大問題，然后將臉上的血跡清洗干凈，我們就出來了。
　　 從醫(yī)院里出來，張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跟著吳小蓓去了之后，那幾個別的街上來的一直使陰招，一直故意用臂肘撞張峰的背。張峰忍不住，便罵了幾句，那幾個人說著便動起手來，張峰一個人吃了虧。
　　 晚上我們聚在一起，黃洋洋背著一個大包，里面裝著鋼管和鐵棍。
　　 “你還記得是那幾個人動的手嗎？”
　　 “我記得，是我舅家那條街上的幾個，我跟我媽去我舅家的時候見過他們?！?br />　　 黃洋洋將包里的東西倒在地上，每個人都拿了一把家伙，黃洋洋帶著張峰走在前面，我們跟在后面。
　　 到了黃洋洋說的那條街上時，我們看到幾個人在一棵樹下抽煙，說話聲音很大，而且說著一些不三不四的臟話。
　　 “就是他們。”張峰說道，然后從車上跳下來，手里提著鐵棍就沖了過去。
　　 那幾個人看到一群人沖了上來，頓時向四處跑去，一個被張峰一棍就干倒在地。我跟著其中一個，在一個拐角處將他堵住，大家都過來了。
　　 “先挑事的是不是他？”黃洋洋問張峰。
　　 張峰走上來看了一眼，認出就是在球場一直給他使陰招的那個人。
　　 黃洋洋身旁的一個小子立馬沖上去，一板磚拍在那人頭上，血流了下來，張峰又沖他的肚子狠狠地踢了幾腳。那人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黃洋洋身旁的那個小孩又想沖上去打，我一把拉住他，我怕這毛孩下手沒輕重，要是再朝人頭上拍一磚，恐怕要出事。
　　 “算了，算了，快走吧！”我說道。
　　 “走！”
　　 街邊站了好多圍觀的人，一個老大爺顫顫巍巍地說道：“快攔攔，別給打死了。”大家都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有些大人開始大罵。
　　 我在他們的咒罵聲中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快步跑過他們身邊時，我心里感覺到自己好像一個戰(zhàn)勝回來的英雄一樣，他們的圍觀使得我更加有滿足感。我在跑的時候還忽然想起了一句詩，我大聲喊道：“偶有沖天氣，都無處世才?！?br />　　 瘦猴在我旁邊問道：“你亂喊什么？”
　　 我將他的頭夾到腋下，狂奔起來。他急忙讓我停下，我不理會他，他開始大罵起來。我覺得開心極了，這些反叛規(guī)則的事帶給我強烈的快感，而我成年之后，卻沒了當年那種勇氣，我懷念那些與社會格格不入的行為帶給我的感覺，那是種原始的美感。
　　
　　 （四）
　　 我原以為燈光球場的事就那樣完了，有天瘦猴來找我。說黃洋洋叫我們都去南園那兒，我問他什么事，他說他也不知道。
　　 “今天他們又來找我，說那次的事沒完，周末讓我們在南園等著?！秉S洋洋說道，徐蕾坐在我旁邊。
　　 “盡管讓他們來，我們還怕他們不成?！蔽液狼槿f丈地對黃洋洋說，并且用眼睛瞟著身旁的徐蕾，她卻捂著嘴笑了。
　　 “你笑什么？”我輕聲問徐蕾。
　　 “你害怕嗎？”她問我。
　　 “我怕啥！”
　　 她笑了笑，將煙叼到嘴里，用胳膊摟著我的脖子。
　　 “你每天噴些什么??？聞起來好香！”我問她。
　　 “你喜歡這個味道。”
　　 我點了點頭，她把嘴貼近到我耳邊說：“我不告訴你！”
　　 黃洋洋又向大家說了需要準備的東西，然后大家散了。我、瘦猴、張峰一道兒回家，回到家時，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我輕輕地開門，然后關(guān)上。
　　 “又去哪兒瘋?cè)チ耍俊备赣H忽然開口問我。
　　 “哦，有幾個同學(xué)說有點事我去看了看?！?br />　　 “最近這一周我都會在家?！?br />　　 “哦?！?br />　　 我把書包掛在墻上的掛鉤上，母親在廚房里做飯。我躺倒在床上，想著周末的事。父親的突然回家讓我的所有計劃都亂做一團，我爬上屋頂，月亮掛在半空中，暑氣開始消退了，好風(fēng)如水，月如白玉。那是我第一次生生地感覺到自己在成長。
　　 到了周末中午，父親還在家，吃完午飯。我躺到床上，剛躺下就聽見瘦猴在我們家門口叫我，父親坐在客廳里，抽煙看書。我背上背包，往屋外走去。
　　 “去哪兒？”
　　 “哦，和同學(xué)說好了一起去爬山，他在叫我呢！”
　　 “哪個同學(xué)？”
　　 “就咱們家旁邊那個，瘦瘦的，你也見過！”
　　 “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我從家門出來，瘦猴走過來。
　　 “我爸在家呢！我還怕他不讓我出來呢，我說跟你們一起去爬山。”
　　 “快走吧！”
　　 盡管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那天的陣仗肯定不小，但我還是低估了，之前黃洋洋也沒說到底會有多少人，等我和瘦猴到南園的時候，整個足球場上站滿了人。我在園外看了一眼，我估計兩方來的人有一百五十人，比這只多不少?？吹竭@么多人的時候我就放心了，因為一百人以上的群架一般都打不起來。
　　 “這次恐怕要出大事！”瘦猴說道，額頭上直往下淌汗。我對著瘦猴一笑，他問：“你笑什么？這一百多人打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有些下手沒輕重的，要是打出大事來你覺得你爸可能放過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