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小妹(隨筆)
小妹是我們姐妹四人里學歷最高的。
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在你看來意味著什么,小妹最聰明?學習最認真?錯了!這兩個詞與小妹完全無緣,不信你往下看。
小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家務繁忙并無暇顧及我們四個年幼的孩子。從我記事起,常常是母親忙著家里家外的一切事務,我們則家里家外自己玩自己的。小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忙碌的母親也并不能給與她過多的疼愛。然而,世間總有些事情的發(fā)生發(fā)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比如母親因為終日忙碌不能給她最小的孩子更多的看顧,但是這并不等于她最小的孩子讓她省了多少心。相反,她似乎是最讓母親操心的孩子。
小妹及其膽小,從小怕老鼠,怕大大小小的蟲子。每到春天,天氣轉暖,捂著一身厚重冬衣的我們經過半天的打打鬧鬧,渾身燥熱。盡管如此,那反反復復的倒春寒讓我們對“春捂秋凍”的老習俗早已墨守成規(guī)。一般要等到清明過后,待母親一聲令下,才脫下臃腫滯重的冬衣,換上春裝。小妹則不然,她總會在某個溫暖春日的上午,帶著一腦門子的汗水,從外面跑回家,然后一頭扎進東屋的儲物間。去年秋天換下來的單鞋夾襖之類,都被母親洗涮干凈后存放在儲物間高高低低的柜子里,等到來年春天,溫度適宜時,由母親統(tǒng)一取出晾曬后,我們再各自換上。儲物間里存放衣物,也儲存糧食。所以衣服鞋子存放久了偶爾會有蟲子,這樣一來,小妹在找尋自己的衣物時難免會看到個別或干癟或鮮活的小蟲。于是,在某一個春日的近晌午時分,一聲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嚎就會從東屋的儲物間一飛沖天,沖破晌午時分的倦怠和慵懶,“蟲子啊——”。正在忙著做午飯的母親,每每得用片刻的功夫搞清狀況,收拾好被這哭喊聲嚇飛的七魂八魄,然后沖出灶間,拎起哭嚎的小妹就是一頓胖揍。這樣的場面在我們的童年里多次發(fā)生,小妹是如此的膽小,又是如此不謹慎的頻頻涉險,也真是讓我們幾位姐姐無語。
村南那條小河,承載了村子里大部分孩子們的快樂童年,他們在河里游泳嬉戲、撈魚摸蝦,樂而忘返。而小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次在她接觸到河水后,身上就會長出大片的蕁麻疹。于是別人在河里玩耍的時候,她就只能守在岸上。許是岸上的時光又無聊又漫長。不敢下水的她不斷湊近并最終掉進河里,被人濕漉漉的撈起來,別的孩子下水前總要脫掉衣服鞋子,以免弄濕,上岸后再穿上。因為小妹的入水方式總是很突兀,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常常是三妹嘴角帶著一抹強忍的笑意推開家門,后面跟著驚魂未定抽抽搭搭哭泣著的小妹,只見她從頭到腳淌著水滴,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母親趕緊把她拉到身邊,給她擦干全身,讓她躺到熱乎乎的炕上,蓋上被子,服下“撲爾敏”,一邊聽著母親的數(shù)落,一邊等著身上那大片大片的蕁麻疹慢慢消退。
那時候,農村的孩子很少有專人看管,都是大人忙大人的事情,孩子自己玩自己的。我們姐妹四人通常是我跟大姐在一起,而小妹則與三妹形影不離,那時候我和姐姐已經能幫母親分擔一些家務了,我們三位姐姐也都能照顧好自己,不讓大人操心,小妹卻總是在磕磕絆絆間給忙碌的母親添亂。一天母親去田里鋤草,三妹帶著小妹從外面玩夠了跑回家來,見母親不在家,家里的屋門上著鎖,老家的屋門是那種有門閂、門軸、兩扇對開的木門,外面的門吊上掛著一把鎖。兩個人在院子里玩了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向里推屋門時,門檻和木門之間會出現(xiàn)一個不小的縫隙,似乎可以從那里鉆進門去,于是,又是小妹首當其沖,將頭鉆了進去,頭進去了,身子卻進不去,小妹想把頭退縮回來,也幾次不能成功。因為這種門向里推有縫隙,向回拉時縫隙就閉合了。小妹就這樣被困在了進退皆不能的境地,絕望之下,只有嚎啕大哭??蘼曇齺砹吮敬逡晃辉陂T前經過的大姐姐,這位姐姐一邊安撫小妹,一邊問清了我母親的去處,然后派人去田里喚回了做農活的母親。驚慌的母親回到家里,用鑰匙打開房門,才把小妹從門下解救出來。
小妹的童年就是這樣一驚一乍地讓我們這個尋常農家的日子有了波瀾起伏的紋理。相比之下,我們三位姐姐的童年倒顯得毫無聲色了。但是我們知道體諒父母,主動分擔家務,而小妹從初中開始就去縣城住校讀書了,家里的一應事務與她無關,所以她對父母的辛勞體會的不是很深,那時家里的生活條件并不差,在那個清貧的年代,起碼能做到衣食無憂,但我們姐妹三人深知每一粒米每一分錢的來之不易,加之與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更久一些,耳濡目染了母親勤儉持家的生活習慣。有一段時間,我和三妹在二中讀書,小妹在一中讀書,都在縣城,小妹一個人的生活費差不多是我跟三妹兩個人的。雖然她也偶爾會把她們食堂奢侈的肉米飯送給我和三妹分享,讓我們平時吃的津津有味的玉米面粥和窩頭相形見絀,但我們還是對她去電影院看電影和去學校外面的飯館給自己改善生活等種種貪玩鋪張的行徑憤憤不平。
由此可見,小妹從小就不會算計,精打細算這種事從來與她無關。她大大咧咧,懵懵懂懂,與人不爭不搶,遇事隨遇而安,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既沒有什么強烈的愿望,也沒有什么紛繁的憂慮,簡單的像一杯白開水。遠在他鄉(xiāng)工作生活的她喜歡游山玩水,也會在電話里跟我贊美推薦一些地方的風景,卻總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沒有過多的感慨和遐思,最后還總不忘朝我抱怨一句:“作家攝影家都是騙子!”那都是因為,她站在相同的風景里,卻看不到攝影家眼中的那種精彩或尋不見作家筆下的蛛絲馬跡。我只好跟她解釋:“作家和攝影家都是抓住了自然中一個最奇妙的瞬間,那是一種天時地利人和的碰撞,是此情此景,又不完全是此情此景?!焙迷谛∶脤ζ婷畹氖挛锊o向往,這樣的事情也并不能讓她耿耿于懷。
可以說,在小妹的生活里只有當下,迎面而來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日子。她沒有未來之憂也就算了,畢竟現(xiàn)在生活好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也沒有什么好憂慮的,可是,小妹對過往也不留存記憶。偶爾姐妹們聊天聊到過去的一些事情或在我的文字中看到一些以往的生活片段,她總是很驚訝的說:“我怎么一點記憶也沒有???”真不知道她的大學是怎么考上的。
這些年,對一些反應慢或記性不好的人,人們習慣說她:“腦子被驢踢了!”對,小妹真的被驢踢過。那是她上小學的時候,一天中午放學,羊群般的孩子們從學校門口涌出,正好一頭不知從何處受了驚嚇的小驢駒飛奔而來,人們爭相躲閃,滿街口的孩子都沒事,唯獨小妹被驢踢中了。時至今日,回想起小妹的這次奇遇,我們三位姐姐還會捧腹大笑一番。
如今,小妹一個人遠離故土,她生命中的那些磕磕絆絆也許依然存在,誰會為她拭去無助時的淚光?不知道她是否學會了謹慎,她那看似輕描淡寫的生活里是否有她故作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