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走著走著就散了(散文)
一
我在老家鎮(zhèn)上念高中時,有兩位十分要好的同學——冰與慶。冰與我曾同床共枕過,慶睡在我的上鋪。我們都來自農(nóng)鄉(xiāng)下農(nóng)村,家境都一般,但學習都很努力。
慶的父親是半個公家人,原本在中學教書,可慶念初三那年竟意外去世了,據(jù)說是車禍,一同遇難的還有慶的母親。
慶與妹妹尚未成年,便成了孤兒。他倆的生活費就靠父親去世后的30多元錢的補助金。每個月初,我常常陪著他去一所中學領錢。
慶是個頗為樂觀的人。他個頭不高,有張常掛著笑容的臉。高二那年春天,慶說他母親去世前在村里留下了幾畝旱地,他想再種一年,已經(jīng)播了種。到明年要高考了就得轉(zhuǎn)租給村鄰。
16歲的慶已獨自干了兩年農(nóng)活了。他不滿15歲便能一個人下地使牛,妹妹則跟在牛后面吆喝。星期天學校沒課,他就走十多里地回家給苗秧子澆水、施肥。
快放暑假時,慶請我假期去他家?guī)椭崭铥溩印?br />
他的家在一個周遭結(jié)滿荊條樹的村子。在向陽的一處坡上,有一排土坯、紅磚與土木結(jié)構混搭的房子,慶家就擠在里面。
慶的芝麻地就在家門正對面的荒嶺上,一棵棵芝麻桿兒列兵式的站成一個個方陣,飽滿的果實一粒粒在烈日下堅挺,招搖著,一副倔強的頸兒。我們戴著草帽光著膀子在芝麻地里收割了一整天,滿臉都是小飛蟲感染的紅疙瘩。
記得那天的晚飯是慶與我一起做的。在月色朗照的院子里,我們呼吸著滿布芝麻與清草香味的空氣,喝光了一瓶稻谷釀的燒酒,醉倒在屋檐下的竹床上。半醉半醒中,我們說了很多話,說要一起考南方城市里的大學,再一起出國,進修地質(zhì)或歷史學,做個考古學家,建一個神戶時代的有榻榻米的木房子,再一起娶個溫柔賢慧的日本女人做媳婦……末了,我們相互拍著肩說:這輩子要像戰(zhàn)友一樣打拼,像親兄弟一樣血脈相親……
那年夏天,我們一同騎自行車去冰家?guī)椭崭钏尽1以谏桔昀铮莺笥袀€方圓幾里長的人工湖。在湖灘上,我們像孩童般光著屁股在霞光萬道的夕陽下,背著鐵叉,抬著小魚網(wǎng),在湖里抓魚捕魚,滿身滿臉都是泥。
兩年后,冰考取了一所警校,后來輾轉(zhuǎn)回到鎮(zhèn)上當了名戶籍警;他與慶不時聯(lián)絡著,偶爾約在鎮(zhèn)上的小酒館里喝杯懷舊酒。
慶則考進了一所技校,畢后在江漢油田做了名鉆井工人,娶了位油田的工人做媳婦。雖說整天在井下作業(yè),全身冒著油氣味,連汗水都是彩色的,但總算與地質(zhì)攀上了點關系。而我由于父親病逝,中途輟了學。
慶后來也去我家?guī)椭崭钸^莊稼,我母親一直夸慶懂事,說哪個閨女嫁他福氣呢。
慶卻一直感嘆,這下我們離得遠了。我不知道是指路的距離,還是指我們之間的情感距離。但誰都沒想到,最后我比他走得更遠,遠到彼此幾年都難以見面。
十多年來,我們從每月寫寫信,到打打長途電話,到后來聊聊QQ、微信。我們聊同窗誰發(fā)達了,做職業(yè)中介做成了大老板,娶了房管局的千金了;誰出息了,讀了博移民到國外去了;誰圓夢了,當了作家出書了;誰結(jié)婚又離了;誰把初戀情人丟失了;誰落魄了,在城里混不下去,回鎮(zhèn)上了;誰苦逼了,為二奶打架進局子了……
接著,我們從聊同學轉(zhuǎn)到聊家庭,聊老婆,聊孩子,聊各自打算在哪買房,打算讓孩子上什么樣的學校?
或許是感覺兩個大男人,像“同志”式膩著不正常,媳婦們出面干預的次數(shù)開始多起來;又或許是各自工作、家庭日益忙碌了,彼此聯(lián)絡的頻率漸漸少了,少到春節(jié)發(fā)句祝福都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曾經(jīng)的知已,說好做一輩子兄弟的同窗,聊著聊著就淡了。
二
小欣是我故鄉(xiāng)的發(fā)小。她16歲時便長成了個素面朝天的女孩。從小就愛讀書。我青少年時代的許多的小說都是從她那里借閱的。
小欣臉上結(jié)了幾顆雀斑,但這沒有影響她樂觀執(zhí)著的個性,以及她的感染力。她十分的勤勞,村前村后,壟頭陌上都能看到她打豬草、種菜、拾麥穗以及采蓮的身影。她下雨放牛的時候常常一邊打傘一邊看書。
我總覺得小欣是瓊瑤劇的走出來的女子,她比小說《何以笙簫默》的女主要漢子得多。
小欣能做得一手好菜,鄉(xiāng)下農(nóng)忙過后,我們幾個發(fā)小與她鎮(zhèn)上的同學去她家小聚,她就能魔術似地擺出一桌,于是大家像開結(jié)社一樣,溫一壺燒酒,邊喝邊談書說經(jīng),無論男女,一點不像前腳還在泥里打轉(zhuǎn)的莊稼人。而小欣絕對會是聚會的主角,她妙語連珠將成語接龍轉(zhuǎn)上十圈不停,能讓葫蘆發(fā)出優(yōu)美的旋律,把《月光下的鳳尾竹》吹得跟原創(chuàng)音樂似的;能把瓊瑤、三毛的每本小說與主角內(nèi)容準確地復述出來,能把紅樓夢里詩詞一句不漏地背下來……她過目不忘的本領堪稱才女。
可是,她念完中學就棄學了。這讓村里人都為她感到可惜。
小欣青春時代有不少追求者,村里村外的都有。
“一把扇子二面黃,上面畫的姐和郎,郎在這邊望到姐,姐在那邊望到郎,姻緣只隔紙一張?!?br />
“石柳花開葉葉青,郎將真心換姐心,不愛燈籠千只眼,要學蠟燭一條心,鴛鴦結(jié)伴永相親?!?br />
這些千回百轉(zhuǎn)的民歌民謠伴隨著小欣的成長不時在故鄉(xiāng)山坳里傳誦,仿佛都是唱給小欣聽的。
可誰沒想到,她居然嫁給一位大她十五歲的外縣廚師張先生。
張廚離過一次婚,小欣全家人反對,可小欣堅持要嫁,家人拗不過,結(jié)果就嫁了。在迎娶小欣的婚禮上,張廚當著小欣父母親與鄉(xiāng)親的面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疼惜小欣,珍愛到老。
張廚是在縣里酒樓當掌廚時遇見前去學習廚藝的欣的,小欣學完廚藝后并沒有急著開酒樓,而是開了家小書店。
張廚很快被小欣的文藝氣質(zhì)與吸引,成了書店里的??汀P⌒酪兄扒?、伏在桌上看書的模樣足以讓路人心動,而小欣幾顆雀斑在張廚看來似乎是成了個性標簽。張廚那時收入不錯,我想縣城里的主要馬路、公園、影院、書店都會記得他們徜徉的身影。
婚后不久,小欣便為張廚生了一個女兒。張廚去省城掌勺時,小欣沒有跟著去,而是選擇帶著女兒留在娘家。小欣一邊養(yǎng)育著女兒,一邊幫助他的母親做農(nóng)活干家務,一有空她便讀書,寫詩創(chuàng)作,在縣報陸續(xù)發(fā)表過不少的文章,還考過了廚師三級。張廚據(jù)說也榮升五星大飯店的首席大廚。
這段原本不被祝福的婚姻成了村鄰們羨慕且在嘴上翻滾好多遍的典范。
小欣的女兒四歲時,她跟著張廚去了省城,把女兒送到省城里的實驗幼兒園,還在城里開了家小書吧。起初每晚張廚都來書吧接小欣和女兒回家。漸漸地,張廚似乎越來越忙,回來得越來越晚,據(jù)說他喜歡上酒樓里的女服務員,暗地里好了已經(jīng)一年多了。
小欣在省城開書吧的時候,曾寄給我?guī)妆井敃r十分搶手的暢銷書——《呼嘯山莊》、《三個火槍手》、《嘉莉妹妹》、《飄》、《茶花女》以及《泰戈爾詩集》等。我寫信給小欣,希望她想開點,未來很長,孩子重要。
沒想到,小欣還是迅速結(jié)束了這段感情。離婚的消息傳到村里時,村鄰一聲唏噓——一個沒有女人看管的男人遲早會出事……還有人說,都是那些斑斑點點的緣故?!
不管怎么說,小欣沒有再意臉上的斑點。一年后,她帶著五歲的女兒嫁給了十年前追求她的初戀情人。
可是,這第二段婚姻竟然也沒能維持了多久,前兩年小欣出人意外地離婚了。于是,村里人關于小欣“斑點論”再次發(fā)酵。
去年聽說小欣去美容醫(yī)院做了彩光祛斑,還做了“超聲刀”、“皮秒;還隆了鼻,豐了下巴,打了玻尿酸……35歲的小欣出來的時候,臉上白白凈凈,光彩照人,與過去似乎判若兩人。聽說她曾回過故鄉(xiāng)一次,可大家都覺得當初那種迷人的氣質(zhì)在小欣身上再也找不到了。
明明約定到老的婚姻,看著看著就厭了,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都淡了……
我忽然想起志摩的詩句: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jié)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jīng)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里,遇到你……
我有很久沒有小欣的消息了。QQ、博客、微信、微博、朋友圈都沒能找到她。我不知道她是否還相信愛情,想信自己。我想她不會再意別人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