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往事】幼年往事(散文)
打我記事起我家在全村有幾件事是家喻戶曉的,其一祖父母一同駕鶴西歸,其二父母一生都未生口舌之爭。
說起祖父母,記憶深處幾乎沒有多少影像。大概在我四、五歲上,初春的一個下午,祖父跌了一跤后于掌燈時分仙去,祖母哭哭啼啼地聲稱要隨了祖父而去。
說來奇怪,老人家未到半夜子時也安祥辭世。當時這件事在方圓幾十里都被傳為佳話,其他老人們羨慕不已。
這些都是家人們后來說道時,我記在心里的。有關倆老人的辭世場面只有兩副棺木停在祖父母炕上的零星記憶,其余皆渾渾噩噩,再無一星半點。
再憶父母親一生的煙火日子也有驚人之處,印象中父母親之間從未吵鬧,更不曾動手打過一架。父親年長母親七歲,又從不曾聽到母親河東獅吼,興許這兩個原因成就了他們相敬如賓、恩愛一生。
記憶中父母親也有過一次不愉快,只因年幼不知道起因。一天晚飯后,母親走出家門,父親趕忙示意我跟上母親。待我出去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母親默默地站在大門口。那是記憶中父母唯一一次鬧別扭。
小時候的事與物大多都已老在記憶深處。有一樣卻時不時地跳出來,其實,我明白,那大多是母親的剪影,是母親牽著我的年少。
母親早在我參加工作前夕就不在人世了,這是我于母親處最刻骨的痛。母親教會我吃苦耐勞,也教會我凡事忍讓,遇事先想著別人。希罕的吃食和好看的衣物,緊先著哥哥姐姐們,從來都是不爭不搶。兄弟姐妹六個,我排行老五,或許打小就識時務,小胳膊小腿兒委實沒有實力去爭。
小時候的希罕吃食不多見,即使現(xiàn)如今孩子們嫌棄的蘋果。記得那年我還沒有上學,有一天姑奶奶(父親的親姑姑)來了,與母親領著我逛街。在糖酒店里姑奶奶七拽八拽從夾襖里面拽出一個臟兮兮的手帕卷兒,又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展開,里面是幾張毛票卷成的一個卷兒。不記得姑奶奶用幾毛錢買了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她用老邁的兩只手交替擦了擦那個蘋果,要我拿著吃,還說我又長高了,吃了蘋果長得會更快。后來想想其實老人家自己也不見得能隨時品償蘋果的香甜,卻為我花錢買了來。蘋果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我用鼻子吸了吸氣,看了看母親因阻攔姑奶奶付款時的滿臉局促。
正當我們要走出門市部的時候,一個本家大媽領著她的外孫女迎面而來。姑奶奶努力用目光暗示我,把蘋果裝在衣兜里,可恨我那時太不善于察言觀色,反而忙忙將那個姑奶奶都吃不上的大紅蘋果硬塞給那個女孩。其實現(xiàn)在想來,人到中年后我依然缺少察言觀色那根靈筋。
之后,姑奶奶忿忿然地走出了商店,老太太差點沒把她那僅剩的幾顆老牙咬碎。母親拉起我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頂,默默尾隨在老太太身后。
我的童年是在村邊新蓋的房子里度過的,周圍街坊四鄰里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姐姐哥哥們或出工或上學,沒有誰能顧得上我。上學前,隱隱約約留在記憶中的自己總是和母親在一起,其實那時母親也是出工下田的。亦或許無關痛癢的記憶早已遺忘,而母親的影子卻隨著時光的沖刷反而更加清晰。
留在記憶深處且時?;叵氲囊患率菐湍赣H拉木制風箱。家鄉(xiāng)農家的風箱是請木匠藝人做的,一個長短、高低與灶臺相仿的長方體木箱。箱子里面有兩塊或三塊稍小的豎立起來的木板,各家各戶的主婦們會在木板邊緣用麻繩和糨糊纏裹一圈雞毛。待糨糊干透后,木匠師傅把纏好雞毛的木板固定在兩根橫著的平行拉桿上,拉桿從密封的箱體一側圓孔穿出,最后固定在一截與箱體等高的豎直木棍上。煽火的人就是手握這截木棍,一推一拉,重復是同樣的動作。隨著拉桿正下方略大于撲克牌大小的風門上小木板的吧嗒聲,箱體里便會有強勁的風力從緊挨灶臺一側的風嘴吹向灶眼。
新打制的風箱風勁強大,不過推拉時需用大力氣。作為幼童,無論如何都屬身小力薄那伙的,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是推拉不動。于是,那個時候的我恨不得家里每天打制新風箱,這樣就可逃脫煽火這項難耐的活計。風箱外部人們通常會用紅油漆刷成紅彤彤的顏色,這樣擺放在那里既好看,又喜慶。
那時,每天飯點前姐姐和哥哥們總是不見蹤影。母親在灶臺周圍忙來忙去,拉風箱煽火的事歸我。等到母親將食材都準備好,或蒸或煮進鍋灶上,母親接過風箱拉桿后,我才能長舒一口氣,暗喜著終于被解放出來。
或許是年幼胳臂細力氣小,或許是經常拉失了興趣,總之,那時一聽到母親呼喚,上下眼皮就開始親熱起來,打起瞌睡。
除了每天三餐需煽火,每年初冬,母親都會把從農業(yè)社分回來的莜麥塞簸,在大鐵鍋里用稍溫的水淘洗干凈,然后再在大鍋里炒至微黃,倒出來晾涼,最后才能讓父親或哥哥們到磨坊磨成莜麥面粉。
幼時的我最煩母親在大鍋里炒莜麥,究其原因是那會兒母親總讓我拉風箱。炒莜麥是技術活兒,母親用一個木頭長柄板子不停地在鍋里攪動,麥粒才會吃勻火候。灶膛里要燒著文火,火大了磨出的面粉會發(fā)黑;火小了面粉倒是顯白,但做成吃食會發(fā)僵,口感不爽。
于是母親炒莜麥時拉風箱是個需要耐心和耐力的活計。那時的我聽到拉風箱就犯愁。每每推拉風箱時,我要么忽悠著拉桿打瞌睡,要么感覺渾身都被麥芒蜇得發(fā)癢難耐。心里總盤算著趕快煽幾下炒完就卸磨吧,卻總是癡著心做著白日夢。
期間母親發(fā)覺火勢過頭,就對我說:待煽不待煽。我總回一句不待煽。其實母親是提醒灶坑里慢慢地悠著點火便好,并非詢問。那時小小腦殼里總是不待見拉風箱煽火,隨口插入一個小笑話,似乎心亮了許多,住在心里的瞌睡蟲似乎也少了些許精神。
母親有時也會獎勵一下拉風箱的我,中途會在某鍋炒好的麥粒出鍋時,留一碗左右的莜麥在鍋底,繼續(xù)翻炒幾分鐘,直至將麥粒炒到金黃,完全熟透。母親將黃莜麥倒在一個碗里,這樣一只手邊拉風箱另一只手就可以抓上一把麥粒倒在嘴里,濃濃的麥香頓時趕走了饑餓與疲乏。
如今想起來,母親有些倉促的一生何不像拉風箱一樣,拉著拉著歲月便老了;拉著拉著時光便溜走了,拉著拉著母親就活在了我的記憶中……
如今我家那個木制風箱還在,我時不時會在弟弟家儲藏雜物的西下房里瞅見它的老邁與羸弱,于是幼時幾段記憶瞬間又鮮活起來……